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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旋即朝乱葬岗方向风驰电掣而去。待那座黑色的山峰破云而出时, 魏无羡心头愈紧。远远的便从黑色山林中传来凶尸的嚎叫,而且不是一两只, 而是尸群。蓝忘机扣了个诀,避尘霎时又快上了几分, 然而依旧极稳。甫一落地,二人便见一道黑影地从林中蹿出,尖叫着扑向一人,避尘一剑将之劈为两半。地上那人脸色苍白,见了魏无羡,忙大叫道:“魏公子!”魏无羡甩手一道符咒飞出,道:“四叔, 怎么回事?!”四叔道:“伏魔洞……伏魔洞里的凶尸都跑出来了!”魏无羡道:“我不是设了禁制吗?谁动了?!”四叔道:“没人动!是……是……”这时, 前方传来一声清叱,一个女声道:“阿宁!”黑树林中,十几名温家修士正与一个身影对峙着。那道身影正是翻着一对眼白、狰狞至极的温宁,原先在他身上贴得密密麻麻的符咒所剩无几, 手中还拖着两具凶尸, 已被他徒手撕得稀烂,黑血淋漓,几乎只剩两具骨架,而温宁还在暴躁地摔打它们,似乎不把它们挫骨扬灰便不罢休。持剑在最前的正是温情,魏无羡道:“我不是说过不要动他身上的符咒吗?!”温情连蓝忘机为何会出现在此也顾不上惊讶了,她道:“没人动过!根本就没人进伏魔洞!是他发狂自己扯下来的, 不光撕了自己身上的,他还把血池和伏魔洞的禁制都捣毁了,血池里面的凶尸全爬出来了,魏无羡你快去救婆婆他们,那边顶不住了!!!”正说着,高处传来嘶嘶怪叫,几人抬头一看,几只凶尸竟是爬上了树梢,蛇一般盘在树顶,往下龇牙,齿间流出恶人的不明粘液。温宁也抬头看到了它们,把手里已碎成肉泥的残肢一扔,一跃而上,直接腾空跳到了树梢!这棵树少说也有五丈之高,一跃之下竟能直接到达如此高度,爆发力惊人至极。而温宁上树之后,两掌便把那几句凶尸撕得肢体乱飞,空中洒落一阵血雨。而他还不满足,朝另一边落下。魏无羡拔出陈情,道:“蓝……!”他本想拜托蓝忘机先去救其他人,他来对付温宁,回头一看人已不见,正心焦如焚,却听琅琅琴音震天响,惊起黑树林中乱鸦狂飞。原来不消他开口拜托,蓝忘机已经先行去了。魏无羡心下一松,陈情送到唇边便是一声长鸣。温宁落地的身形微微一滞。魏无羡趁机道:“温宁!认得我么?”那边琴音响了三声便不再有声息,说明蓝忘机在三响之内便将失控的凶尸们尽数定住了。温宁微微沉下身体,喉底发出低低的嘶鸣,那模样仿佛一只警惕不安、蓄势待发的野兽。魏无羡正欲再吹,忽然觉察温苑还紧紧抱着他的腿,大气也不敢出,方才居然一直把他给忘了!他连忙提起温苑,往温情那边一扔,道:“带他躲远!”正在此时,温宁却猛地扑了上来。仿佛巨石压顶,魏无羡被撞得整个人向后飞去,重重摔在一棵树上,喉中一热,骂了一声。蓝忘机刚折回来就看到这一幕,神色剧变,夺到他身前。温情刚把温苑推到旁人怀里,本想去查看魏无羡的伤势,却被他抢在身前,登时一怔。蓝忘机几乎是把魏无羡抱在怀中,握着他的手直接输灵力。温情忙道:“你先放开他,不用!让我来!我是温情!”岐山温情乃是第一流的医师,蓝忘机这才止住了输送灵力,让温情察看魏无羡情况,可握着的手仍不松开。魏无羡却一把拨开了他,道:“别让他过去!”温宁打伤他之后,垂着手臂朝山下走去。那边正是其他温家修士躲藏凶尸之地。温情冲下边喊道:“跑!都快跑!他朝你们那边过去了!”魏无羡挣开蓝忘机,提着一口气追上去,蓝忘机又赶上来,道:“你的剑呢?”魏无羡一把挥出十二道符咒,道:“早不知扔哪儿去了!”十二道黄符在空中排成一列燃烧起来,打在温宁身上,仿佛一道火链,瞬间将他锁住。蓝忘机反手在琴上一拨,温宁的脚步仿佛被无形的线牵绊住,定了一定,略为艰难地继续前行。魏无羡将陈情送到唇边,因刚遭过一击,吹出了些血沫,眉宇紧蹙,却仍是强忍着胸腔里翻腾的血腥和痛楚一丝不颤地吹了下去。二人合力之下,温宁跪地,仰天长啸,黑树林中树叶阵阵震颤。魏无羡终于忍不住,呛出一口鲜血。忘机琴音陡然厉啸起来,温宁抱头狂吼,蜷缩在地。温情凄声道:“阿宁!阿宁!”她要奔上前去,魏无羡却道:“当心!”温情见弟弟被琴音所扰,痛苦万分,虽然心知他这个状态若是不下重手,恐有危险,却仍忍不住心疼温宁,道:“含光君,手下留情啊!”魏无羡道:“蓝湛!你轻……”“……公……子……”魏无羡忽的一怔,道:“等等?”他道:“蓝湛你先停手?!”这声音,是从温宁那边传来的。蓝忘机五指在琴弦上一压,止住了余音的震颤。魏无羡道:“温宁?!”温宁艰难地抬起了头。在他眼眶中的,竟然不再是狰狞的死白,而是……一对黑色的瞳仁!温宁张了张嘴,继续道:“……魏……公子……?”仿佛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似乎就快咬到舌头了。可是,的确是人话,而不是无意义的咆哮。温情整个人都呆住了。半晌,她突然一声大叫,连滚带爬扑上去,吼道:“阿宁!”两人被这一扑扑得齐齐倒在地上,温宁道:“姐……姐……”温情一把搂住弟弟,又哭又笑,埋在他胸口,道:“是我!是姐姐,是姐姐!阿宁啊!”她不停地叫着温宁的名字,其他的修士看样子也想扑到一起,然而不敢,只是相互大叫大笑着胡乱拥抱了一轮,四叔狂呼着朝山下奔去,道:“没事了!成了!成了!阿宁醒了!……”魏无羡走过去,蹲到温宁旁边,道:“你现在感觉如何?”温宁仰躺在地上,四肢和脖子还有些僵硬,道:“我……我……”他卡了半天,终于道:“……我好想哭,可是我哭不出来,怎么回事……”沉默片刻,魏无羡拍拍他的肩,道:“记得的吧,你已经死了。”确定温宁当真清醒了之后,魏无羡心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成功了。当初,因为他一时的冲动愤怒,把温宁催成了低阶凶尸。虽然让温宁亲手指认并撕碎了虐杀他那几名督工,可是温情苏醒之后,面对着这个完全不认得她,只会像疯狗一样低声咆哮、四处撕咬,想吃肉喝血的弟弟,更加痛苦。冷静下来的魏无羡信誓旦旦对她许诺,他有办法让温宁恢复神智。可谁知道,他根本只是夸下海口、想让温情先安心而已。实际上他根本也没什么把握,只能硬着头皮上。数日的绞尽脑汁、废寝忘食,竟然真的让他完成了自己的承诺。温情捧着温宁苍白的脸,泪珠大颗大颗滑落,最终,仍是忍不住,像看到温宁尸体那天晚上一样放声大哭起来。温宁手脚僵硬地在她背上抚摸,越来越多的温家人从山下走上来,不是扑过来加入一起哭的行列,就是用敬畏而感激的眼神看着魏无羡和蓝忘机这边。魏无羡知道他们姐弟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温情也必定不会愿意让外人看到她哭哭啼啼的模样,道:“蓝湛。”蓝忘机望向他,魏无羡道:“来都来了,要不要进去坐坐?”二人走到山上一处阴风阵阵的洞口前。蓝忘机道:“伏魔洞?”魏无羡道:“没错。这名字我取的,怎么样?”蓝忘机默然。魏无羡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在说,‘不怎么样’。传出去后我也听有到些人议论了,说我一个修鬼道的,本身就是大魔头,怎好意思给自己老巢取名叫伏魔洞?”蓝忘机不置可否。二人已步入洞中,魏无羡的笑声在空旷的洞穴内回荡不止:“不过其实他们都错了。我取这个名字,根本不是他们理解的那个意思。”蓝忘机道:“何解。”魏无羡道:“简单。只因为我经常在这儿睡觉。有魔头趴在地上睡觉的洞,可不就是伏魔洞?”蓝忘机:“……”二人进入主洞,蓝忘机道:“那血池呢。”魏无羡指着洞内的一潭幽水,道:“血池就是这个。”洞中光线黯淡,那潭水不知是黑是红,散发着一股不轻不重的血腥气味。原本潭边拉起了一圈禁制线,已被温宁毁坏,魏无羡将之重新拉起,打结加固。蓝忘机道:“阴气重重。”魏无羡道:“对,阴气很重,适合养邪。这儿是我用来‘养’一些没炼完的凶尸的。你猜底下沉着多少?”他笑了笑,道:“说实话,到底有多少,我也不知道。不过,池里的水闻起来越来越像血了。”不知是不是光线缘故,魏无羡的脸色格外苍白,那笑容看上去也隐隐有森然之意。蓝忘机静静看着他,道:“魏婴。”魏无羡道:“什么?”蓝忘机道:“你当真,控制得住吗。”魏无羡道:“控制什么?你说温宁吗?当然没问题。你看,他都已经恢复神智了。”魏无羡得意地道:“史无前例的凶尸。”蓝忘机道:“万一他再发狂,该当如何。”魏无羡道:“对付他发狂,我已经有经验了。他是我控制的,只要我没问题,他就不会出问题。”静默片刻,蓝忘机道:“那若是你出问题了呢。”魏无羡道:“不会的。”蓝忘机道:“如何保证。”魏无羡语气坚定地道:“不会。也不能。”蓝忘机道:“你打算从今以后一直如此吗。”魏无羡道:“一直如此怎么了,瞧不起我这片地盘吗。这座山头可比你们云深不知处还大,伙食也比你们那儿好多了。”“魏婴。”蓝忘机道:“你明白我是何意。”“……”魏无羡无奈地道:“蓝湛你这个人……真是绝了。本来我都调转话头了,你又拉回来。”这时,喉间微微发痒,一阵突如其来的血气上翻,魏无羡隐忍地咳了两声。见蓝忘机要来握他的手,魏无羡一闪,道:“干什么?”蓝忘机道:“你的伤。”魏无羡道:“免了。这点小伤浪费灵力做什么。坐会儿就自己好了。”蓝忘机不跟他废话,又去捉他的手,正在这时,洞外走来两人。温情的声音道:“坐会儿自己就好了?你当我是死的吗?”她身后跟着的,便是托着一只茶盘的温宁。温宁的皮肤一片死白,脖子上还能看到未擦拭干净的咒文。而抱着温宁小腿的便是温苑。他一进来,踏踏踏冲到魏无羡身边,改挂到他腿上。见魏无羡和蓝忘机不约而同望向他,温宁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然而他脸上的肌肉是僵死的,牵不起来,只得招呼道:“魏公子……蓝公子。”魏无羡抬起一条腿,把温苑提到空中晃了晃,道:“你们怎么进来了?这么快就哭完了?”温情恶狠狠地道:“你看我待会儿怎么让你哭!”虽是这么说,声音里却还带着浓浓的鼻音。魏无羡道:“笑话,你能怎么让我……啊!!!”温情走过来就是啪的一掌拍在他背上,生生把魏无羡拍出了一口血,满面不可置信,道:“你……你好毒……”说着便两眼一闭,晕了过去。蓝忘机面色一白,接住了他,道:“魏婴!”温情却亮出了三根明晃晃的银针,叱道:“我还有更毒的你没见识到。起来!”魏无羡又若无其事地从蓝忘机怀里起来,抹了把嘴边鲜血,道:“免了,最毒妇人心,我可不想见识。”原来方才温情那一掌不过是拍出了卡在他胸口的郁结废血。闻名百家、岐山第一的医师,下手又怎么真的会不知轻重?蓝忘机见又是恶作剧,狠狠拂袖,转过身去,似乎是根本不想再理这种无聊的人了。温宁刚刚醒来,整个人反应都慢一拍,方才见魏无羡吐血也是一呆,此刻又记起魏无羡是自己神智不清时打伤的,内疚道:“公子,对不起……”魏无羡摆手道:“行了行了,就你那一拳,还真以为我会被你怎么样吗?”温情乌黑的眼睛瞅着那边蓝忘机的神色,道:“含光君,你请坐吧?”魏无羡恍然大悟,心说怪不得觉得像是忘记了什么东西,原来蓝湛进来后这么久还没坐下。可洞内能坐的地方只有几张石床,而每一张上都铺满了奇怪的东西,旗子刀子盒子,还有擦过血的绷带,没吃完的水果,惨不忍睹。魏无羡道:“不过这没地方坐吧。”温情漠然道:“当然有。”说完,她便一把将一张石床上的东西全都毫不留情地扫到地上,道:“看,这不就有了。”魏无羡震惊了:“喂!”温宁也道:“是啊,蓝公子,坐、喝茶……”说着,将手里的托盘往蓝忘机那边凑了凑。托盘里放着两只茶杯,洗得极干净,然而魏无羡看了一眼,道:“这么寒酸,给客人喝清水,连茶叶都没有!”温宁道:“我刚才问过有没有了,四叔说没有储备茶叶……”魏无羡拿起一杯水喝了一口,道:“太不应该了。下次客人来要准备点啊。”说完才自觉滑稽。哪里来的下次,又是哪里来的客人呢?温情则道:“你有脸说,几次让你下山采购,你都买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今天让你买的萝卜种子呢?”魏无羡道:“我哪里买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都是给阿苑买好玩儿的去了,是吧阿苑。”温苑却毫不配合地道:“羡哥哥撒谎。是这个哥哥给我买的。”魏无羡大怒:“岂有此理!”伏魔洞内正一片笑语,谁知,蓝忘机忽然一语不发地转身朝洞外走去。温情温宁皆是一怔,魏无羡道:“蓝湛?”蓝忘机脚步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道:“我该回去了。”他头也不回地出了伏魔洞。温宁又惶恐起来,仿佛以为是自己的过错。温苑急道:“哥哥!”他拖着两条小短腿便想追上去,魏无羡一把将他抓起夹进胳膊底下,道:“你们在这里等我。”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蓝忘机,道:“你走了?我送你。”蓝忘机沉默不语。温苑在魏无羡胳膊底下,仰脸望他,道:“哥哥不在我们这里吃饭吗?”蓝忘机看他一眼,伸出一手,缓缓摸了摸他的头。温苑以为他要留,脸现喜色,小声道:“阿苑偷听到一个秘密,他们说,今天有很多好吃的……”魏无羡道:“这个哥哥家里有饭吃,不留啦。”温苑“哦”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耷拉下脑袋,不再说话。二人夹着一个孩子安静地走了一路,至乱葬岗脚下,不约而同地顿住了脚步,也没有说话。半晌,魏无羡道:“蓝湛,你刚才问我,难道就打算一直这样?其实我也想问人。如果不这样,我还能怎样。”他道:“弃鬼道不修吗?那这山上的人该怎么办。“放弃他们吗?我做不到。我相信换了是你,你也做不到。“他道:“有没有人能给我一条好走的阳关道。一条就算不用修鬼道,也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的路。”蓝忘机望着他,没有回答,但他们心中都清楚答案。没有这样的路。无解。魏无羡缓缓地道:“谢谢你今天陪我,也谢谢你告诉我我师姐成亲的消息。不过,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数。我也相信我自己控制得住。”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他的态度,蓝忘机微微侧首,闭上了眼。就此别过。返回山上的路上,魏无羡才发觉,说好是他请蓝忘机吃饭的,最后两人却在不怎么轻松的氛围中分道扬镳。他也理所当然地,忘记付账了。魏无羡心道:“哎,反正蓝湛那么有钱,让他再付一次账也没什么。话说他身上应该还有钱吧,不至于买了点小孩子的玩具就花光了。大不了下回我再请他好了……哪来的下回啊。”想一想,他跟蓝忘机几乎每一次见面都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落得不欢而散的下场。大概是真的不适合做朋友吧。不过,今后也没什么试图做的机会了。温苑左手牵他,右手拿着小木剑,把草织蝴蝶顶在头上,道:“羡哥哥,有钱哥哥还会再来吗?”魏无羡喷了,道:“有钱哥哥是什么?”温苑认真地道:“有钱的哥哥,就是有钱哥哥。”魏无羡道:“那我呢?”果然,温苑道:“你是羡哥哥。没钱哥哥。”魏无羡看他一眼,突然一把夺了蝴蝶,道:“怎么,他有钱你就喜欢他啊?”温苑踮起脚来抢,急道:“还给我……那是给我买的!”魏无羡这人也是无聊,跟个小孩子使坏都能来劲儿,把蝴蝶放在自己头上,道:“就不还。你还管他叫阿爹,管我叫什么?只叫过哥哥,平白地就比他矮了一辈!”温苑跳道:“我没有叫他阿爹!”魏无羡道:“我听到你叫了。我不管,我要做比哥哥和阿爹更高辈的,你该叫我什么?”温苑委委屈屈地道:“可是……可是阿苑……不想叫你阿娘啊……好奇怪……”魏无羡又喷了:“谁让你叫阿娘了?比哥哥和阿爹更高辈的是阿爷,这都不知道?你真的这么喜欢他,早说啊,早说刚才我就让他把你带走了。他家里虽然有钱,但是可恐怖。把你带回去关在屋子里,从早抄书抄到晚,怕不怕!”温苑赶紧摇头,小声道:“……我不走……我还要外婆。”魏无羡步步紧逼:“要外婆,不要我?”温苑讨好道:“要的。也要羡哥哥。”他掰着手指,一个一个数道:“还要有钱哥哥,还要阿情姐姐,宁哥哥,四叔,六叔……”魏无羡把蝴蝶又扔到他头顶上,道:“够了够了。把我淹没在人堆里了。”温苑赶紧把草织蝴蝶收进兜里,生怕他再抢走,又追问道:“有钱哥哥到底还会不会来呀?”魏无羡一直笑着。过了一阵,他才道:“应该不会再来了。”温苑失望地道:“为什么啊?”魏无羡道:“不为什么。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做,有各自的路要走。自己家里就够忙活了,哪有空总是围着别人转?”终究非是同路人。温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看上去失落落的。魏无羡一把将他捞起,夹在手臂下,哼哼道:“……管他熙熙攘攘阳关道,偏要那一条独木桥走到黑……走!到!……走到黑?”哼唱到“黑”字,他忽然发现,一点都不黑。以往走到黑的山顶,今夜,在他回来的时候,却很是不一样。那几间小棚屋附近都被扫得干干净净,连杂草都拔去了不少。一旁树林里挂着几个红红的灯笼。灯笼都是手工做的,挑在枝头,圆圆的虽然简陋,却透出暖暖的光,照亮了黑qq的山林。往常这个时候,那五十余人早已吃完了饭,各自在各自的破木屋里熄灯窝着,今天却都聚在最宽阔的那一间棚子里。这棚子就是用八根木桩撑住一片屋顶,能容下所有人,旁边那间小屋就是“厨房”,因此它就做了饭堂。魏无羡心中奇怪,夹着温苑走过去道:“今天怎么都在?不睡了?这么多灯这么亮。”温情从一旁的厨房里走了出来,端着一只盘子,道:“给你老人家挂的,明日多做几个挂山道上。成天摸黑赶趟不好好走路,指不定哪天滑一跤摔断骨头。”魏无羡道:“摔断骨头不还有你嘛。”温情道:“我可不想多干活,又没钱拿。你要是摔断了,你不要怪我接的时候挫你的骨头。”魏无羡打个寒噤,赶紧溜了。走进棚子里,众人纷纷给他腾位置,三张桌子,每张桌上都摆着七八个盘子,盘子里是热气腾腾的菜。魏无羡道:“怎么,都没吃饭啊?”温情道:“没呢。都等着你。”魏无羡道:“等我干什么?我在外面吃了。”刚说完他就发现坏事了。果然,温情把盘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菜上的红辣椒都齐齐一蹦。她怒道:“怪不得什么都没买,下馆子吃光了是吧?我总共就那么点钱,都给了你,你花的好潇洒啊!”魏无羡道:“没有!我没……”这时,温婆婆也一手杵着拐杖,一手端着盘子,颤颤巍巍地从厨房出来了。温苑扭了几扭,从他胳膊肘底扭下来,奔过去道:“外婆!”温情转身去帮忙,嘴上埋怨:“说了让你不要拿,不用帮忙坐着就好,里面烟火气重。你腿不好手又不稳,摔了就没几个盘子了。运一趟这些瓷器上山不容易……”其他的温家修士摆筷子的摆筷子,倒茶的倒茶,把主席给他腾出来了。如此,魏无羡倒是有些难以安然受之了。过往,他并非看不出来,这些温家的人,其实都是有些害怕他的。这些人都听过他在射日之征中的凶名狂迹,听过他广为流传的堪称凶残邪恶的发泄手段,也亲眼看过他纵尸杀伤人命的模样。最初一段时日,温老太太见了他那双腿就直打哆嗦,温苑也是躲在她身后,过了好些天才敢慢慢靠近他。然而,此时此刻,五十多双眼睛都看着他,这些目光之中,虽然还是有畏的成分,但是,是敬畏的畏,也带着点讨好,带着点小心翼翼。更多的,则是和温家姐弟眼中一样的感激和善意。温情低声道:“这些日子来,辛苦你了。”魏无羡道:“你……突然这样好好跟我说话,我有点受惊?”温情的五指骨节似乎喀的响了一下,魏无羡立刻闭嘴。温情却继续低声说下去了。“……其实他们一直都想和你一起吃顿饭,跟你说谢谢。但你不是上蹿下跳到处乱跑,就是关在伏魔洞里几天几夜不出来,还不让人打扰,他们怕耽误你做事,惹你心烦,还以为你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不想理他们,所以不好意思找你多说话。今天阿宁醒了,四叔说无论如何也要跟你凑一桌……就算你今天在外面吃得撑死了,也坐下来吧。不吃也行,坐着聊聊天,喝喝酒就行。”魏无羡一怔,眼睛都亮了:“喝酒?这山上有酒?”几名年长的温家人一直略显惴惴地瞅着这边,闻言,一人立刻道:“是啊,是啊。有酒,有酒。”他拿起桌边几只密封的瓶子,递给他看,道:“果子酒。山上摘的野果子,酿出来的,很香!”温宁蹲在桌边,道:“四叔也很爱喝酒。他自己会酿,特地酿的。试了很多天。”因为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说话很慢,反而不结巴了。四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还盯着魏无羡,有点紧张。魏无羡道:“是吗?那一定要尝尝!”他坐到桌边,四叔赶紧把瓶子封口打开,双手递给他。魏无羡闻了闻,笑道:“果然香!”其他人也随着他一齐坐下,听了他的赞扬,个个都仿佛收了莫大表扬一般,喜笑颜开,纷纷动筷。头一次,魏无羡喝酒没有喝出来是什么味道。他心中在想:“一条路走到黑……吗?”也不是很黑。忽然间,浑身上下都神清气爽。五十个人挨挨挤挤坐了三桌,筷子忽伸忽缩,温苑坐在外婆腿上,给她展示自己的新宝贝,用小木刀和小木剑对打给她看,老人家笑得没牙的嘴都打开了。魏无羡和那位四叔交流他们喝过的酒,热火朝天,最终一致认定,姑苏名酿天子笑为无可争议的绝品。温情绕着圈子,给几个长辈和他们的下属倒果子酒,没倒两轮就空了,魏无羡道:“怎么就没了?我还没喝多少呢??”温情道:“还有几瓶,存着慢慢喝,今天你就别喝了。”魏无羡道:“这怎么行。正所谓使我徒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不要说了,满上谢谢。”今日特殊,温情便给他满上了,道:“下不为例。我真觉得你得戒酒,喝的太凶了。”魏无羡道:“这里又不是云深不知处,戒什么酒!”提到云深不知处,温情看了魏无羡一眼,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忘了问你,你还从没往乱葬岗上带过人,今天怎么回事?”魏无羡道:“你说蓝湛?路上碰到的。”温情道:“碰到的?怎么碰到的?又是偶遇?”魏无羡道:“是啊。”温情道:“好巧。我记得之前你们在云梦也偶遇过。”魏无羡道:“不稀奇,云梦和夷陵都经常有别家修士出没的。”温情道:“刚才我听你都是直接喊他名字,胆子很大嘛。”魏无羡道:“他不也是直接喊我名字。这没什么,小时候叫惯的,我们都不在意。”温情道:“哦?你们两个关系不是很差吗?听起来像是水火不容,见面就打。”魏无羡道:“你听人瞎传。以前关系是不怎么样,射日之征的时候的确火气大打过几次,可后来也没传的那么差。还行吧。”温情不再说话。盘子里的菜很快一扫而光,有人敲了敲碗,嚷道:“阿宁啊,再去炒几个菜来呗!”“炒多点,弄个盆来装!”“哪来的盆给你装菜,都是用来洗脸的!”温宁不用吃东西,一直守在棚子边,闻言,迟钝地道:“哦,好。”魏无羡见有机会一展身手,忙道:“且住。我来!我来我来!“温情不信道:“你还会做饭?”魏无羡挑眉道:“那是自然。本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看我的。都等着。”众人纷纷拍掌表示期待。然而,当魏无羡一脸邪魅地把两个盘子端上桌之后,温情看了一眼,道:“你以后给我离厨房有多远滚多远。”魏无羡辩解道:“你吃嘛。不能光看样子的,吃了就知道好吃了。就是这个味儿。”温情道:“吃个屁!没看见阿苑吃了哭成什么样子了吗?浪费食材。都别伸筷子,不用给他这个面子!”……不过三天,几乎所有世家的人都知道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叛逃江家、在夷陵另立山头的那个魏无羡,炼出了到目前为止最高阶的凶尸,行动迅速,力大无穷,无所畏惧,出手狠辣,而且心智完好,神智清醒,在夜猎之中所向披靡!众人大是惊恐:不得安宁了!魏无羡一定会大规模炼制这种凶尸,妄图开宗立派,与众家争雄!而这许许多多的年轻血液,也一定会被他这种投机取巧的邪道所吸引,纷纷投奔,正统的玄门百家未来堪忧,前途一片黑暗!然而,实际上,炼尸成功之后,魏无羡感受到的最大用途,就是从此运货上山都有了一个任劳任怨的苦力。以前他最多运一箱货物,而现在,温宁一个人可以拖一车货物,顺便加个在车上跷着腿无所事事的魏无羡。但根本没有人相信这一点,几次夜猎里出了几场风头之后,竟然有不少人真的慕名而来,希望能投奔“老祖”,成为他旗下的弟子。原本冷清寥落的荒山野岭,竟忽然门庭若市。魏无羡设在山脚下巡逻的凶尸都不会主动攻击,顶多只是把人掀飞出去再龇牙咆哮,无人受伤,围堵在乱葬岗下的人竟越来越多。有一次,魏无羡远远的看到一条“无上邪尊夷陵老祖”的长旗,喷了一地的果子酒,实在受不了,下山去毫不客气地把“孝敬他老人家”的供品都笑纳了,从此改从另一条山道上下进出。这日,他正带着苦力在夷陵的一处城中采购,忽然,前方巷口闪现一道熟悉的身影。魏无羡目光一凝,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随着那道人影,二人闪到了一间小小的院落。一进门,院子便被关上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出去。”江澄站在他们身后。门是他关的,这句是对温宁说的。江澄这个人十分记仇,对岐山温氏的恨意无限蔓延至上下。再加上温情和温宁姐弟救治期间,他都是昏迷状态,根本不能和魏无羡感同身受,因此对温宁从不客气,上次更是能下狠手。温宁一见是他,立刻低头退了出去。院子里站着一个女子,戴着垂纱斗笠,身披黑色斗篷。魏无羡的喉咙梗了梗,道:“……师姐。”听到脚步声,这女子转身取下了头上的斗笠,斗篷也解下来了。斗篷之下,竟是一身大红的喜服。江厌离穿着这身端庄的喜服,脸上施着明艳的粉黛,添了几分颜色。魏无羡朝她走近两步,道:“师姐……你这是?”江澄道:“这是什么?你以为要嫁给你啊?”魏无羡道:“你给我闭嘴。”江厌离张开手臂,给他看看,面色微红,道:“阿羡,我……马上要成亲啦。过来给你看看……”魏无羡的眼眶热了。他在江厌离礼成那日不能到场,看不到亲人穿喜服的模样了。所以,江澄和江厌离就特地悄悄赶到夷陵这边来,引他进院子,给他一个人看看,成亲那天,姐姐那天会是什么样子。半晌,魏无羡才笑道:“我知道!我听说了……江澄道:“你听谁说的?”魏无羡道:“你管我。”江厌离不好意思地道:“不过……只有我一个人,看不到新郎啦。”魏无羡作不屑状:“我可不想看什么新郎。”他绕着江厌离走了两圈,赞道:“好看!”江澄道:“姐,我说了吧。是真的好看。”江厌离一向颇有自知之明,认真地道:“你们说了没用。你们说的,不能当真。”江澄无奈道:“你又不信我,又不信他。是不是非要那个谁说好看,你才信啊?”闻言,江厌离的脸更红了,红到了白白的耳垂,连胭脂的粉色也盖不住,忙转移话题道:“阿羡……来取个字。”魏无羡道:“取什么字?”江澄道:“我还没出生的外甥的字。”礼还没成,这便想着要给未来的外甥取字了。魏无羡却不觉有异,半点也不客气,想了想就道:“好。兰陵金氏下一辈是如字辈的。叫金如兰吧。”江厌离道:“好啊!”江澄却道:“不好,听起来像金如蓝,蓝家的蓝。兰陵金氏和云梦江氏的后人,为什么要如蓝?”魏无羡道:“蓝家也没什么不好啊。兰是花中君子,蓝家是人中君子。好字。”江澄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魏无羡道:“是让我取不是让你取,你挑个什么劲儿。”江厌离忙道:“好啦,你知道阿澄就是这个样子的嘛。让你取字这个建议还是他给我的呢。都不要闹了,我给你们带了汤,等一等。”她进屋去拿罐子,魏无羡和江澄对视一眼。须臾,江厌离出来分给两人一人一只碗,又进屋去,拿出了第三只小碗,走到门外,对温宁道:“不好意思,只有小碗了。这个给你。”温宁原本低头站着守门,见状,受宠若惊地又结巴起来了:“啊……还、还有我的份?”江澄不满道:“怎么还有他的?”江厌离道:“反正我带了那么多,见者有份。”温宁讷讷地道:“谢谢江姑娘……谢谢。”他捧着那只给他盛得满满的小碗,不好意思开口说,谢谢,但是,他吃不了。给他也是浪费。死人是不会吃东西的。江厌离却注意到了他的为难,问了几句,站在门外和温宁聊起来了。魏无羡和江澄则站在院子里。江澄举了举碗,道:“敬夷陵老祖。”听到这个名号,魏无羡又想起了那条迎风招展、甚为霸气的长旗,满脑子都是“无上邪尊夷陵老祖”那八个金光璀璨的大字,道:“闭嘴!”喝了一口,江澄道:“上次的伤怎么样。”魏无羡道:“早好了。”江澄道:“嗯。”顿了顿,又道:“几天好的?”魏无羡道:“不到七天,我跟你说过的,有温情在,不在话下。不过,你他妈还真捅。”江澄吃了一块藕,道:“是你先让他打碎我手臂的。你七天,我手臂吊了一个多月。”魏无羡嘿嘿然道:“不狠点怎么像?反正是左手,不妨碍你写字。伤筋动骨一百天,吊三个月也不嫌多。”门外隐隐传来温宁磕磕巴巴的答话。沉默一阵,江澄道:“你今后就这样了?有没有什么打算。”魏无羡道:“暂时没有。那群人都不敢下山,我下山别人也不敢惹我,只要我不主动招惹是非就行了。”“不主动?”江澄冷笑道:“魏无羡,你信不信,就算你不招惹是非,是非也会招惹上你。要救一个人往往束手无策,可要害一个人,又何止有千百种法子。”魏无羡埋头道:“一力降十会。管他千百种法子,谁来我弄死谁。”江澄淡淡地道:“你从来就不听我任何一点意见。该有一日你要知道,我说的才是对的。”他一口气喝干剩下的汤,站起来,道:“威风。了不起。不愧是夷陵老祖。”魏无羡吐出一块骨头,道:“你有完没完。”临别之际,江澄道:“不要送了。被别人看到就糟了。”魏无羡点了点头。他明白,江家姐弟此来不易。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了,那他们之前做出来给别人看的戏就全白费了。他道:“我们先走。”出了巷子,还是魏无羡行走在前,温宁默默尾随其后。忽然,魏无羡回头道:“你还捧着那碗汤干什么?”“啊?”温宁不舍道:“带回去……我喝不了,但是可以给别人喝……”“……”魏无羡道:“随便你吧。端好别洒了。”他回过头,心知,今后怕是又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以前熟悉的那些人了。但是……他现在不也是正要去见熟悉的人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