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重轻

御井烹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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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是在文华殿和内阁议事时收到消息的。

    按说,内阁诸先生和皇帝商议的那都是国家大事,内宫除非是出了人命,有什么紧急的要务了,都不该过来打扰。可经过皇后的事儿,又有谁敢耽搁这个消息?马十鸟悄儿摸到了皇帝身边,在他膝下低语了几句,又鸟悄儿退了下去。

    皇帝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波动,不过是眉毛一挑而已。几个内阁大臣互相看了几眼——当着他们的面,马十没敢附耳低语,几个大学士虽然都不小了,可却还算得上是耳聪目明。要不然,也不能在内阁的位置上稳稳地扎着根不是?

    都三十岁了,还没个儿子,皇帝的心情大臣们也都是可以理解的。许多军国要事,本来是想当着皇帝的面吵出个结果的,你比如说交趾那边到底撤兵不撤兵,还有瓦剌诸部那边关系怎么处理等等,这些事从昭皇帝年间就一直搁置到了现在都还没个结果,朝廷的钱粮可不会因为政务的耽搁而停止支出……但现在,见皇帝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大臣们也都把话咽到了肚子里。虚应故事般‘议事’了一会,也没达成结论,便一个接一个地闭上了嘴巴。

    其实说起来,大臣们和皇帝一样都是有几分心急的,对皇长子的夭折也都很心痛——皇后产下鬼胎的事,并没有闹得满城风雨,坤宁宫的人自然不会到处乱讲,而产婆们也都是知道轻重的。就连宫里都只是影影绰绰有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外朝这儿就更难收到消息了,所以,在他们来说,皇长子不过是不幸早产夭折了而已。若是运气好的话,其实还有养下来的可能。

    皇后长子,光是嫡长两字,就足够所有维护正统的士大夫高.潮好几次了,现在一切成了泡影,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把眼神盯准了徐娘娘的肚子。内阁议事,破天荒半个时辰就完事儿了,连仁宗实录的修撰一事都没定下来。特地被叫进来的礼部尚书胡大人还没言呢,个人就很有默契地都散开了。

    几个大臣一道往文渊阁方向撤退了过去——那一片低低矮矮毫不起眼的小院子,就是内阁成员上班的地点。也是天下文臣最梦寐以求的地方,虽然自文皇帝年间设立至今还不过十年,但此处已经是成为了朝廷权力的中心,甚至是六部尚书的权力,都无法和这班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的内阁大学士们抗衡。

    当然了,在很多时候,内阁大学士本身就兼任各部尚书,所以内阁和六部彼此间并不存在什么敌对的关系,就像是如今的这些大学士们一样,虽然有矛盾,但经历过了文皇帝年间的铁腕强权以后,大家更看重的还是戮力对付更大的敌人——文华殿里权威莫测的皇权。

    今日便是对皇权很有意义的日子,几个人沉默地走了一阵,便有一位杨大人低声道,“国本不定,国家不宁啊。”

    这个感慨当然不是无的放矢,内中含义几位大人也不是听不出来——都是天子近臣、国家重臣,八卦几句天子家事也没什么好忌讳的,这话就是放到天子跟前,皇帝都说不出什么不是来,毕竟是正理么。

    但一时间也没谁搭腔,只有胡大人看着是有几分忧心忡忡地,接了口道,“庄妃盛宠,只怕重演汉武故事。”

    从汉武他老爹开始,汉代好几个皇后都因为无子而地位不稳,然后被宠妃凭借着儿子上位的。虽然说国朝规矩,各种子嗣都是放在皇后名下教养的,但那也只是说由皇后来负责安排教养而已,再怎么教也不可能把生母是谁都混淆了。

    后宫里的事,按说外臣是不该多管的,但既然是人,怎么可能没有八卦之心。帝后之间的纷争,大臣们心里也是有数的,只是轮不到他们多说什么而已。明摆着的事,皇后不但无宠,而且和皇帝的关系已经是淡漠到了十二分,皇帝连‘她也配当皇后’的话都说出来了,现在皇长子早产夭折,据说本人也是险死还生……这生子的要是个一般的宫人那也罢了,若偏偏又是素有盛宠,在皇帝心中地位一向非比寻常的徐庄妃,真是只怕连太后都保不住她。

    而且,太后会保吗?皇帝喜欢庄妃不说了,清宁宫那里不也时常夸奖、召唤庄妃过去?大臣们的妻子进宫朝拜的时候,都是有眼睛看的。和勋贵命妇间往来时,多少也会说些八卦,心里都是清楚的:庄妃在宫里的地位,那是和孙贵妃一样,稳稳的坐二望一,这两人谁先生下子嗣,后位都有很大可能是要易主的。

    而在南京和庄妃生过严重冲突的胡大人,现在能不担心吗?

    他不能去走徐家的门路,庄妃娘娘对家里人的约束也是有名的严格,家下亲戚稍一犯事,大嘴巴子就抽上去了。很明显,娘家人根本就做不得徐娘娘的主。再说,胡大人也丢不起这个人。

    亲自向庄妃请罪,自然就更不可能了。胡大人和徐庄妃之间的梁子,那就算是结下了。庄妃若是正位以后,人心向背,胡大人的权威少不得是要跌上几分的,今儿这事,大家虽然都关注着,但最为牵挂的,肯定那还是胡大人了。

    第一位杨大人嘴角一翘,半是幸灾乐祸,半是打趣地望了胡大人一眼,“老胡现在,譬如邻家失火啊。”

    邻家失火,不救自危,胡大人和胡皇后虽然没有亲戚关系,但现在肯定有强烈的唇亡齿寒之感。

    第二位杨大人眉头一皱,却是插话道,“诸公慎言,先不说还没个结果,即使有了结果,嫡庶之辩、伦常之纲,也是不容丝毫紊乱的。一切自有先例,如宋神宗故事,宋在汉之后,礼仪完备,自然以宋为鉴。汉武之前,儒道不尊,千年旧事,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地方?”

    这已经是很明显在表态了:宋神宗的皇后向氏就没有儿子,唯一一个女儿还早早去世,和胡皇后的处境确实有几分相似。——到了三十岁上,神宗才有一个站住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哲宗。而哲宗生母朱氏,素来受到皇帝宠爱,接连生育了三次,其中有两个儿子,还都站住了,和皇帝的感情,在宫中的地位,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就是这样,朱氏一直也就是个妃子而已,太皇太后和太后两尊大佛接连把她压得死死的,连夸大臣都会被太皇太后当面训斥,受尽了污糟气,亲儿子哲宗从小也被养在向氏身边。即使后来父亲去世,哲宗即位,也一直都没有给生母加封皇太后,朱氏终其身仅为皇太妃,还是太后向氏屡次表态,这才有了出诸妃之上的待遇——去世以后,这才给追封了一个皇后的名分,算是安慰奖。

    朱氏这样的待遇,当然也是有其特殊的原因在,但哲宗这个亲儿子都没给她尊太后位,也算是嫡庶分明的典范了。在最理想的儒家社会里,庶子承袭皇位又如何?也不代表其母就能母以子贵地窃据皇后之位,而且,虽然当时的向后也算是名门之后,而朱氏只是平民之女,出身差距还是存在,但现在的胡后因为正统地位,一样会拥有一班大臣的支持。现在的伦理,已经不如汉代那样混乱不堪了,宋代理学大行,‘以孝敬为先,明宗支嫡庶’的风潮是遍及天下。第二位杨大人一提神宗故事,胡大人先就点头赞同,余下几位内阁大臣如金大人、黄大人,也都不能不颔道,“杨大人说得是。”

    第一位杨大人整个人都呵呵了,他轻蔑地一笑,并没附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行人都是人精,又有谁看不出来他的态度?金大人没搭理他,而是笑道,“弘济你怎么看?”

    被点名的第三位杨大人摇了摇头,默然无语,好像根本都没听到同侪们的争吵一般,只是沿着墙角垂头而行。几人见了他的模样,又不期然有些轻蔑:这也算是个阁臣的样子?

    不过是因为东宫嫡系,得一忠字,才能跻身于内阁之中,和这些天才横溢、功勋累身的大臣们共事而已。如前两位杨大人那般人物,又怎会把他放在眼里?

    “是不是,还是等生了再说吧。”到底还是金大人老成持重,说了句结语。“若是男丁,怎么都好,国朝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这都三十岁了,昭皇帝三十岁的时候,已经有了皇帝,文皇帝三十岁的时候也早都有了昭皇帝。第一位杨大人就算再崖岸自高也好,有句话却是再没说错的:国本不立,国家不宁。只要庄妃诞下的是个男丁又能养住,必定会在冲龄被立为太子安定国本。至于后宫是谁上位……除了胡大人以外,有人会关心这个吗?就算庄妃是难啃的骨头,有皇帝在,哪怕是进驻坤宁宫了,也轮不到她呛声什么。

    几个大臣很安稳、很优容地回家去了,享受着他们儿女满堂的天伦之乐。至于没孩子的皇帝现在是什么心情,他们则可以不必去关心,反正是男是女,各种消息渠道都少不得通报他们知道的。

    不过,各位大臣没想到——却也不是很意外的是——却是直到第二天早上,庄妃的这一胎还是没能顺利地生下来。

    和皇帝的所有子女一样,庄妃这一胎也生得不是很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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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循自己现在倒并没有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她只是很不耐烦,颇有几分焦躁。

    一般来讲,从开始阵痛到生育,有时候隔上四五个时辰也是不稀奇的。所以徐循在阵痛以后,还被嬷嬷们安排着擦洗了身子,多少也进食了一点补品,以便一会儿有力气生产。几个产婆和钱嬷嬷、孙嬷嬷一起,和徐循把该注意的事项都讲了一遍:一会儿会破水,会开宫,等宫口开到十指,阵痛也达到最大最频繁的时候就开始生产了,在此之前,再疼也不能乱叫,必须把体力保留在分娩的时候。不然,若到时候没有力气了,孩子都很有可能憋死在产道里,把她的性命也一起带走的。

    从徐循七个月起,产婆就开始和她解说着怀孕的过程和该注意的事项了,对她们说的这一切她都有心理准备。虽然看到被拿进来的利剪和热水、白布什么的,徐循还是紧张了一下的,甚至还有点后悔自己从前为什么那么盼着要个孩子。但是事到临头她不可能不生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到现在也是顾不得去想了,先咬牙度过这个难关再说——

    然后她就开始了自己漫长的等待。

    她的这个阵痛,实在是有点太飘忽不定了,你说它是假痛吧,又挺频繁的,而且也的确是在逐渐加剧。可你说它是真痛吧,都四个时辰了,徐循一直没有破水。这到底是要生还是不要生,现在连刘太医和又被叫回来的周太医都说不准。

    然后,等皇帝一开始还在外头守着,到后半夜守不住去睡了,连徐循自己也撑不住睡着的时候,她的水突然间毫无预兆地就破了。然后更离奇的事生了——都破水了但是她反而不大痛了,肚子里安静得要命,过去几个月里很喜欢翻来覆去的宝宝现在是没有一点动静了。

    该不会是胎死腹中了吧,黎明前夕的时候,产婆开始担心了。这担心现在也瞒不过徐循去,毕竟徐循才是怀着宝宝的那个人。

    然后就是赶快请太医来扶脉,永安宫所有人才歇下就又都被折腾起来了。柳知恩和几个嬷嬷一晚上都没回去,现在就在外头等着消息。徐循自己叉着腿躺在产床上,伸着手给太医扶脉,心里别提多不耐烦了:都这个时候了,扶脉能扶出什么用来?也就是聊胜于无的心理安慰罢了!

    毕竟男女有别,太医那也不能去看徐循的产门啊,这都是产婆的活计。现在也只能绞尽脑汁地在那猜测了,“孩子应该是没事,临近产期已经不会再挣扎了,头已经下到产道里去了。再等一会儿应该就会开始大痛缩宫,真正分娩。”

    好的吧,现在除了等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徐循在床上辗转了一下,刘太医、周太医便缩回手,行过礼退出了屋子——妃嫔分娩的时候,太医顶多也就做个场外指导,肯定不能在屋子里待着。

    才出了屋子,两位太医的脸色就变了,彼此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都是点了点头:虽说之前有过什么龃龉,但现在都是庄妃的主治医生,那就得互相帮扶着度过难关。不然,若是庄妃出了什么不对,他们两人也不可能撇开对方独善其身不是?

    “破水没宫缩,得开催产汤了吧。”刘太医便压低了声音,和周太医商量。

    “得开。”周太医丝毫犹豫也没有,他抬头望了望月色,“再过半个时辰,乾清宫那儿就要起身了。这就派人去报个信吧,陛下一起身就能收到消息了。”

    虽然晚上宫门要下锁,但今晚情况特殊,永安宫的人肯定都能直接出入的。两个太医拉了皇帝留在这儿镇场的金英一商量,立刻就派小黄门去送信了。

    这天不巧还是常朝,大臣们是三更天就得起,皇帝好点,四更天起来准备就行了。眼下差不多再一会儿皇帝也就能起来了,按两个太医的意料,应该会先过来看看,再赶到前面去上朝。——可小黄门才走了没多久,两人还在这打腹稿呢,那边一行人行色匆匆就进了院子。皇帝只带了两个从人,排场比女官还小,要不是刘太医和周太医都算是面见过天颜的,只怕都根本认不出他来。

    “现在是怎么样!”皇帝披了一身玄色氅衣,在楼阁阴影中站着,根本都看不清脸色,但仅仅是语气也足够暗示他的心情了。

    两个太医立刻都跪到了地上,刘太医斟酌着道,“产育一事,变数最多,缓急间必须有个能做主的人在永安宫坐镇……”

    这意思就是不大乐观,你皇帝本人不能在最好也把太后叫来,反正皇室家庭的老大必须在这里做主,不然就有可能耽误了孕情。

    皇帝都踉跄了一下,还好挨着柱子,这才没有栽倒。“什么意思……你们明说!”

    两个太医没有办法啊,只好明说了。“现在宫缩太迟了,若是破水后两个时辰还未宫缩,胞中水少,胎儿出不来的话,有可能窒息而死,又或是直接就变成傻子了……”

    “那就吃催产药——有没有什么药能促进宫缩?”皇帝自然很会抓重点。

    “这……有是有,但也未必都能言有效。”周太医有点破罐子破摔了,没刘太医那么爱惜羽毛,索性就说穿了。“若是宫缩迟迟不至,吃药也是无用的话,怕是只能推宫助产,但那样手法野蛮,对产妇身子损伤很大……甚至还有可能……”

    难怪要皇帝或者太后来做主,这是徐庄妃,不是宫女子,皇家子嗣和她本人的健康、安全谁更重要,两个太医甚至是她身边的嬷嬷,根本都无法下这个判断的,非得皇帝或者是太后做主才行。

    皇帝一下就沉默了下来,许久都没说话。两个太医跪在他身侧,大气也不敢喘的,哪怕冰冷的石阶,让他们仿佛是跪在了冰做的刀子上,可两人也都只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一阵疼痛。

    “孩子……”过了好久,皇帝终于开腔了,他的声音极为低沉。“孩子是男是女,摸得出来吗?”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惶恐的沉默:除非是神仙,不然谁能隔着肚皮看穿孩子的性别?

    皇帝低低地骂了一句脏话,来回踱了几步,猛地又击了柱子一下,用力之大,竟是震落了一片粉尘,扑索索全落到了三人头上。

    “若是实在不能两全……保孩子!”他到底还是下了决断,“勿要耽搁太久,若孩子出世痴傻……个中分寸,你们自己斟酌!”

    若是耽搁了太久,误了徐庄妃的性命,然后孩子出世又是痴傻,这不等于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没了宠妃,孩子的健康也没了,这两头空的结果,肯定会让皇帝大为不快……

    然后谁会倒霉,那还用问吗?

    两位太医对视了一眼,都是看出了对方眼中深深的无奈,面上却是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是恭敬地答应了下来。

    “已经让人去熬催产药了。”刘太医补充了一句,“庄妃娘娘素来身体康健,定能吉人天相的。”

    皇帝却压根也没理刘太医的说话,他拧过身子——也许是望了灯火通明的产房一眼,便转过身,逃一般匆匆地离开了微熹天色中的永安宫。

    在他身后不远处,柳知恩也弯□子,极为不引人注目地顺着墙根,溜向了徐循产房所在的东厢。

    虽然按说他也是进不去现在的东厢的,但太医进得,他柳知恩说到底也是永安宫的头一号人物,有什么进不得的?徐循根本连生都还没开始生,盖着个被子现在躺在那闭目养神呢。

    见到柳知恩进来,众人也都知道肯定是有事,自然就把徐循给惊动了,她掀了掀眼皮,略有几分诧异地望了柳知恩一眼。

    “出什么事儿了?”

    声音虽微弱,但神智却还很清晰。

    柳知恩很复杂地望了徐循一眼,便在她身边跪了下来。

    “回禀娘娘……”他降低音量,几乎是扒在徐循耳边把整件事给说了一遍,才又稍稍后退了一点。“这种事,缓急间也是难说的……娘娘若有话要留下——”

    他柳知恩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改变不了皇帝下的决定,但徐循怎么说也是庄妃,又是孩子的妈,她要是不肯保小不保大,说那什么点,皇帝都没辙。柳知恩这话,就看徐循怎么理解了,徐循若是情愿,也可以留个遗言——很多时候,产妇根本就是死在产床上,连一句话都来不及撂下的——若是不情愿,那也有个运作的机会。

    徐循却是愣愣的,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她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丝笑容。

    柳知恩只是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扭过头去——这种笑容,实在是太、太……太……

    “应该的。”庄妃娘娘的语气却是如此的斩钉截铁。“保小不保大,本就是分内事!我……我也没有什么话要留下的。活了就活了,要真是如此,那也就是我的命。”

    她说得大义凛然,仿佛真的是心甘情愿,唯有唇边的一丝笑意,泄露了她真实的心情。

    柳知恩知道自己该走了,但就是迈不开这个脚步,他喉咙间就像是塞进了一大块浸过水的棉布,吞吞不进去,吐吐不出来,梗在当地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那,奴婢告退了。娘娘请保重……”

    “去吧。”徐循掀了掀眼皮,注视了他一会儿,也是欲言又止,她的从容仿佛短暂地出现了一丝裂缝,但在开口时,情绪却又是弥缝上了。“多得你一片忠心护主,若我没能下得这张床,小主子不消说,也要托付给你了。”

    “奴婢自当肝脑涂地。”柳知恩给徐循重重磕了两个头,见有人端了药进来,便不敢再耽搁,而是退出了屋子,在廊角站着死死地瞪着窗棂上的影子出神。

    徐娘娘从来都不是不吃药的性子,这会儿更不会逃避吃药了。柳知恩很快就看着她的影子仰头而尽,把一碗药吞入了喉咙里。然后,没有多久,屋子里就传出了一声接一声的痛哼。

    刚进屋没有多久的太医,这回是很快又退出了屋子。所有人的心都绷紧了:刚才的那些烦躁和焦虑,不过是开场而已。如今这才是真正地开始,徐娘娘能否度过这一劫,却是谁也都不敢打上包票。

    里头的产婆流水价高声和太医回报,院子里众人都听得清楚。“宫口开到八指了——”

    “十指了,终于十指了!”

    “宫缩很频繁了,娘娘,用劲!叼着这块木头,跟着奴婢的指挥用劲儿!”

    “哎呀!”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叫,柳知恩唬得,差一点都站不住了,没进产房的赵嬷嬷、李嬷嬷在他身边,也都是一脸的苍白。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手里攥着的都是两把子冷汗,“娘娘晕过去了!”

    “怎么会这样!”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了,柳知恩才觉他不知何时已经进了院子,连身上的大礼服都没来得及脱——应该是下了朝,直接从奉天殿赶过来的。

    “回禀陛下。”两个太医又开始擦汗了。“痛晕过去也不是特别罕见,产婆都是有经验的……”

    果然,屋里现在七嘴八舌的已经是又开始说话了,“娘娘!娘娘您忍着点,别叫,用力,跟我的节奏,呼、吸、呼、吸——推!”

    “看到头顶了!掐人中!掐人中!娘娘您不能晕,这时候晕了孩子出不来!”

    “阴门不够宽!拿剪子——拿——”

    所有的嚷叫,均被一声突然又急促的婴啼声给终结成了一片寂静,随之而来的还有徐循连声长串的哀嚎。两个太医甚至包括皇帝,都是疾步闯到了窗下,太医们连连高声问,“母子平安?”

    语气里却是透着说不出的放松:终于,是把孩子给生出来了。没出什么人命,不然,他们也得跟着遭殃。

    皇帝却是低沉而又急迫地问了一句,“是男是女——庄妃人怎么样了?”

    屋内沉默了一会,方才是响起了钱嬷嬷很平静的回报。

    “回禀皇爷,娘娘和姐儿是母女平安。”

    即使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但仅从他肩线的变化,皇帝的失落,便也就是一目了然的事了。他退了几步,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低声道,“好!这个喜讯,也该报给清宁宫那里知道……你……你们自去筹划、安排一下吧。朕这里——朕这里——”

    说着,便是又退下了台阶,逃也似匆匆地离开了永安宫。

    赵嬷嬷、李嬷嬷对视了一眼,都是看出了对方复杂的感受,两人却是也顾不得多言了,越过死死盯着窗棂的柳知恩,前后脚都进了产房去探视徐循。

    所有的产妇,自然都是不大体面的,即使是徐庄妃也不能例外,她满面苍白,嘴唇上甚至还残留了被咬破的痕迹,额前也还有没被擦拭去的汗迹,周身更是散了一股产妇特有的血腥味儿。

    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她唇边那幸福的笑意,徐循低垂着头,温柔地望着钱嬷嬷怀里的那个小襁褓儿,闻得有人进来了,便抬头笑道,“赵妈妈、李妈妈,你们瞧,姐儿多像我啊——哎呀,看着她才觉得,我真是当娘了呢。”

    言语之间,欢喜无限,居然仿佛是真没有一点失落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