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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请来休息,其实也就是商议对策的代名词了,宫中人多嘴杂,清安宫距离清宁宫又近,在此等时刻,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别有心思,往清宁宫去通风报信,惹来太后的猜忌。不过徐循现在并顾不上这些,横竖太后要猜忌,也早猜忌了,不会等到这一番商议再来。
她和郕王几乎都是前后脚到的,徐循才换了一身衣服,郕王就在帘子外头等着了。徐循吩咐了韩女史一声,“准备热水,一会开宫门以后立刻去南边拿素服,你们也换上素服吧。”
这无疑是意味着发生了极坏的事,周围人的脸色刷地就白了,不过都是宫中老人,知道事态紧急,也不多问什么,赵嬷嬷亲自打了帘子,把郕王接了进来。
“给预备些点心……”徐循犹自吩咐着,“这都一晚上没吃了,明日还要上朝……”
“娘。”郕王现在哪有说这些的心情,他看来是罕见地乱了方寸,很是紧迫地招呼了一声,就咬住下唇,不说话了。
周围人都很是知机地退了出去,屋内顿时只剩下母子二人,徐循招呼了一声,“坐。”
又宽慰他道,“就是再大的事不也都熬过来了?你毕竟还是年轻了点,十几年前,说到帝位更替的时候,风波可要比这更甚。”
当时的事情,如今都是为尊者讳,寻常不会拿出来谈论,郕王所知也不过就是皮毛,不过徐循态度沉稳,也让他稍微安定下来一些,没那么脚不着地的着急忙慌了——就在刚才,请立郕王的话出口了以后,徐循也是看得清楚明白,郕王一下就不知所措了,面上那点冷静,完全是平日的养气功夫在那撑着呢。
毕竟年纪轻,又是藩王,从未经过事情。要不是从小有个身世波折,让他养成了藏得住心事的性子,现在还不知要怎么情绪外露。徐循心里明白——郕王和先帝比,两人的性格就是都走了极端,先帝刚愎,郕王就易于心软,只说两人都不是亲生,和养母的关系就处得是南辕北辙。先帝知道自己身世以后,不论心里怎么想,可却从未再和太后亲近过一分,郕王这里,闹了点别扭,到底也就把关系给缓和下来了,自己待郕王,可远远比不上太后待先帝那般掏心挖肺,如今却是这么个局面,虽然还有许多其余的因素,但也有性格的区别在。
“那现在到底该怎么办。”郕王虽然沉稳些了,却还是没个主意,“明日朝会,若有人再提此事——”
“你不能答应。”徐循斩钉截铁地说,“你需要力主皇长子即位,但也不能太抢风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郕王又迷惑了,“啊?那到底是该怎么办啊?”
“按常理,此时应该是皇长子即位,你监国。”徐循也知道,郕王没有接触政事的经验,许多官场上的潜规则他并不清楚。“不过眼下兵临城下,太后是一介女流不通军事,顶事的老将和军队全都折损在怀来了。情况很是不妙,朝廷需要一个上来就能做事的皇帝,而且……接下来的几年——起码是五年内,最好也不要有太大的动荡。如果还是皇长子即位,你来监国的话,其实实权兵权一样都还是要交到你手上的,太后卒中过,在这种时候怎能让人放心……叔王理政,真能和周公一般还政成王的又有多少?更别说先帝有极大的可能是没有死——”
郕王面上顿时掠过一丝阴影,“那我岂不是更不能即位了,不然,若哥哥回来……”
“他回来又怎么样?回来了他还能再做皇帝吗?”徐循阴恻恻地道,“若他逃入怀来,那也罢了,怀来到现在都没急报,可见若不是混乱中被砍死,便是被俘……不论如何,对国朝来说,他已经死了。让你力主皇长子即位,不过是给你做点名声,你还以为真是要你把皇长子推上去,自己监国理政么——那是害了你啊,孩子。”
郕王低头沉思片刻,方才是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我明白娘的意思了。”
如今郕王才是二十多岁,若是皇长子即位,十多年后他还是年富力强,又兼多年接触朝政,即使这些年来朝中一帆风顺毫无波折,交权以后郕王也肯定会受到极为严密的监视,下半辈子都要小心度日。少有行差踏错,便是身败名裂的结局——这还是最理想的结果,若是这十几年内有个什么风雨,譬如皇长子不幸发天花死了之类的,郕王的名声肯定也得跟着全完了——要是皇次子也不巧去世的话,他是即位还是不即位?只要即位,害死两个侄子的名声肯定是铁板钉钉就盖了下来,根本就没有商量余地的。
这根本是苦得不得了的差事,当然,为国家大义,可能会有贤王愿意献身,即使将来一无所有也是在所不惜……不过徐循是不会让自己的养子被这种所谓大义坑死的,只要郕王是她的儿子,她就不会接受皇长子登基、郕王监国的结果。
不过正因为有了登基接位的打算,才要做做表面功夫,徐循再三叮嘱郕王,“问到你就说有皇长子,而且说哥哥也有可能活着。不等朝臣说出,哥哥即使活着也不能再登基,只能为太上皇这句话,绝不能答应下来。”
既然已经明白了徐循的意思,对她的吩咐,郕王理解得就很透彻了,他道,“可——可——太后娘娘那里——”
徐循正要说话时,屋外忽然传来了轻轻的拍掌声,她眉头一皱,“进来吧。”
韩女史便疾步进来,低声道,“娘娘,刚才有人送来消息,说是清宁宫那里派人去印绶监了!”
此时天色微熹,宫门已经开了,去往南内取郕王素服的人应该也已经出发,徐循一抬眉毛,“连这都打听出来了?”
“毕竟是心向郕王啊……”韩女史也是轻轻地说。
从清宁宫有人出去二十四衙门,这很好打听,只要看到往那边方向过去,多少也猜得出来。但具体到去印绶监,这个除非清宁宫有人暗通消息,否则也是如何能打听出来?只要这一句话,太后的心思其实也就很明白了,郕王这里早些知道,就可以早些做点准备。看来,宫中内侍能人不少,这才事发多久,弄清了局面不说,而且是已经判断出了宫中大势,向的是哪一方了……
“她想得太简单了。”徐循摇了摇头,“此事不足虑,先放在一边。”
等韩女史退出去了,她方才继续叮嘱郕王,“一会上朝,我是不能跟去的,朝会上有问你就保持这个立场,这样即使情况有什么逆转变化,你也能占尽主动……我猜此事朝会内必定不能得到结果,不过,两三日内肯定会有人妥协。现在兵临城下,朝中无人可以强压下幼帝即位的危局,立襄王更是痴人说梦一般,到最后肯定是要来立你……等到群臣意见一致时,你也不要就松口了,一定要问清楚一件事,你哥哥的两个儿子该怎么办!”
郕王吓了一跳,“娘的意思是——”
“不是让你和臣子们商量什么斩草除根的事情。”徐循见他脸色煞白,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也是有儿子的人,壮儿,皇位传承到你头上,就已经是换了世系了,不在没即位之前弄清名分归属,把你那两个侄儿的王爵给定下来,难道还让他们以皇长子、皇次子的名义定居在宫中吗?”
郕王毕竟是还年轻了点,今天慌里慌张的,表现是大失水准,等徐循说明白了,这才恍然大悟,连连应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母子俩一番面授机宜,天色已经放亮,徐循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唤人来给郕王上了点心,又端了热水来让他梳洗一番,换了素服,让他去清宁宫迎太后一道上朝。虽然按惯例,两宫从不参与朝会,但此时事出非常,这个惯例显然是不再管用了。
至于她自己,这时却不会做出跟着上朝的事情,身份不对,上朝也无法说话,还容易招人口舌,徐循自然不会如此愚蠢,只是安心在清安宫中等待消息。
今日的朝会时常,几乎完全无法预估,朝会后还有可能去文华殿继续立储的争辩,徐循此时也不知太后到底心态如何,不过她不愿立郕王的心思还是比较明显的,就不知道在朝会上会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变化,最后到底是谁能得势了。这样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明确地预料到结果,徐循也只能说是以太后的为人和如今的局势来说,最后太后让步同意立郕王的可能相对最大。
不知不觉间,半日功夫一晃即过,韩女史进来报信,“方才在殿上,吏部尚书王大人请立郕王,兵部右侍郎于大人等也都附议,不过亦有许多人反对,郕王也是坚辞,娘娘现在移驾文华殿去了。”
过不得多久,又有人来道,“太后娘娘召娘娘去文华殿议事。”
徐循也不矫情,收拾收拾就过了文华殿,不过引路内侍,并未把她带到议事用的大间,而是先带到了文华殿正殿偏房,太后正坐在那里用点心,只是吃得也是心不在焉,见到她来了,便丢下调羹,说道,“坐吧——别行礼了。”
徐循行了半礼,太后让她到自己对面坐了,方才低声道,“听说了没有?六部大臣都说要立壮儿。”
六部大臣,在朝廷中的地位是举足轻重,有六相之说。其地位不是别的高官可以比较的,尤其是先皇当政期间,内阁弱势,六部就更为强盛了。其意见对于太后的影响,当然也是最大。
徐循见太后模样,似乎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昨日见郕王的事情,她抬起眉毛,“那娘娘意下如何?”
太后的眉头就是紧紧地皱了起来,“问题是,壮儿他娘……疯了啊!”
事发突然,谁也不能考虑周全,太后不愿立郕王,所顾虑的却是在此处,徐循顿时恍然大悟。“这……也有道理。”
“只是立幼帝,看来是不成了。”太后眉头紧锁。“立襄王又不成,太远,等他来,黄花菜都凉了……”
她又叹了口气,“再说,他只怕也不敢来吧,现在北方的局势都糜烂成这样了,他哪有胆子北上。”
当日,襄王连争都不敢争,便要回长沙去,已经是说明了他的性格,如今他已经是皇帝的叔父了,更是没可能回来即位。太后自己放弃了这个想法,徐循也感宽慰,她道,“那以娘娘之意,此事该怎么办呢?”
“不立壮儿,无法可想了,但壮儿的血脉,又不适合当皇帝。”太后商量般问徐循,“不如以壮儿为帝,以大哥儿为太子,你看如何?”
一面说,她一面瞥了徐循一眼,徐循见她表情,电光火石间,已经全明白过来了——太后怎么是不知道?只怕是早知道了她接郕王去清安宫的事,她这是在和她讨价还价呢……
她的脑子顿时就急速地转动了起来:太后这么做,是什么意思?难道心中实际已经在猜忌自己,猜忌郕王了?
“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徐循一边想,一边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娘娘应该去问大臣以及郕王——娘娘问过了没有?”
“还没有。”太后不见异色,顺着徐循的话说了下来,“我是想先和你商量商量。”
她这些年来,城府越深,徐循也看不出太后真正的想法,不过她已经和郕王通气,现在也只能是相信他的表现了。她道,“我毕竟不是壮儿生母,也不可能代他什么,更不知道这么做是否合乎礼法,娘娘还是和大臣们商量吧。”
说着,便起身欲要告退,却被太后止住,“罢了,此时又何必如此做作?你和我一道过去吧。”
她的话里有微微的讽刺,徐循只当没听到,也不再矫情,便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给太后让道。
太后站起身来,才是踏出一步,忽然身形一个趔趄,顿时就往前歪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