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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时候,齐云开左手持刀,身上的温度渐渐消了,眼前已经发黑,跛腿传来钻心之痛。她咬紧牙关,微微颤动几下,还是战直了,嘴唇紧紧抿一起。
"来吧。"脸上溅着血的将军,神情里的激愤早已平息,余下的却是漠然与决然,甚至还有一丝平静。
持刀横身前,远望旷然,隐隐可见高大的山脉绵延不尽。她的父亲,也是这里埋骨啊。那年她一十有五,眼泪都尚不及干尽,空望着漫天无边的雪,下白了秦岭。
父亲留下的战马惘然嘶叫,然后,那时年少的小将,带着身后沉默的士卒,顶着大雪,一副副收拾了父兄叔伯,同袍故旧的甲胄。
阿翁,孙女不孝,要独留世上。但云开到底没有辜负齐家祖训,没有辜负身后袍泽百姓。
如今,她也累了,也可以与父兄同袍,与这山川,同眠一地了。
与齐云开战死的消息一同传回京师的,是胡虏伤亡惨痛,没有二十年绝计恢复不了精壮之力的喜讯。
军中有将领背叛,泄露军机,导致齐云开乘胜追击之时,被截断后路而围。然而,齐云开将计就计,以身为饵,设置埋伏,一举引出了胡虏最后的精壮。
血战,以惨烈的结果,灭尽了胡虏最后的精壮。
而齐云开本,被胡虏包围,中数箭,不倒而亡。
举京哀默,还有抱着齐小将军只是同上次一般假死的念头,却随即就被打破了。
将军百战死,本应马革裹尸还,举国哀荣。然而,齐云开的尸首却不知怎地落了胡虏手中。
胡虏愚昧,虽无力再犯边,王庭西撤之时,以为凭剩下的云州将士,拿不了缩草原就来去如飞的他们奈何。于是便以齐将军的遗骨侮辱中原朝野:他们放言要将这女将军的遗骨扒光,任辱/尸。
一时举国哗然。
女将军?!
那些本来为不用再支付巨额军饷二十年,因而交口称赞齐小将军,准备上表追封的大臣们,一时闭口不提功绩,个个一幅受了莫大侮辱模样,众口一词攻击齐家欺君罔上,牝鸡司晨,有辱国体。又说齐云开乃是枉顾男女天伦,乃是大逆之辈,乞书官家撤销齐云开一切职务尊荣,并问罪齐家。天下间竟有不少自以为被一介女流犯了颜面的的腐儒士应和。其中以前些时候无故"病亡"了七子嫡妻的虞家与嫉恨齐家久已的武勋黄家激烈为甚。
许多武将则是想齐家只剩了一个老头儿与几个低级武将,若是搞跨他们,就又空出来几个位置。何况听说前些日子,那老头,刚刚打退了夷狄,夷狄元气大伤,东北平静许多,不再需要齐老头亲自镇守。那老头儿年纪一把,也该退了。
官家虽然对于陪他长大的宦官糊涂一些,脾性也软一些,却到底不算昏聩之,自然晓得东北夷狄的厉害,也就不肯松口牵连齐家。于是朝堂争斗越发厉害。逼得官家都烦得厉害,缩进宫,任他们吵。
只是举朝上下,无一个提及先把将军尸骨,从放话辱骸的蛮族手中夺回。甚至勋贵世家,对于这位男堆里长大厮杀的女将军,还有一些格外桃色暧昧的编排,若不是顾及谢家,怕是连与胡虏王族私通的话本都编出来了。
然而,民间的态度截然不同。
对于老百姓来说,性别所带来的只是一时谈资,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他们真正尊敬的的,也只关心的,是谁保护了他们,是谁让他们从胡虏铁骑下得以活命。
尤其是幽燕云一带,愤恨斥胡虏,个个批麻哭将军。有不少民间游侠儿,自发前往关外,意图夺回将军骸骨。
谢瑁之头一次挥鞭打了家中偷偷编排齐云开是非的家婢仆,一向平等待,对待任何贵贱都是一视同仁、和颜悦色的谢瑁之气得嘴唇发颤:"从来不觉得真的生来就有贵贱之别,但是齐将军为国战亡,平定边土,以至于至今不能归葬故土。她是为了谁?就是为了们,为了们,为了所有她身后的同胞百姓!她之高贵,却不是们能污蔑的!"语罢拂袖而去,不顾任何阻拦,挥马召集义士,与一群京中士同奔边关。
秋娘得到消息,比谁都早的多。当时甚至胡虏放话都没多久,她就单枪匹马,直闯草原深处的胡虏王庭,从胡虏高超的弓箭雨中,与胡虏王庭的铁骑中,背了齐云开的遗骨出来。
她最后把齐云开葬秦岭。撒下最后一抔土,平了坟。她立已经瞧不出痕迹的故坟前,倒了杯葡萄美酒,自己先喝了,然后摔了那木杯:"手头紧,买不起夜光杯,然而这葡萄美酒可是正宗的,仔细酿了三年呢。"
最后还是洒了整壶葡萄美酒地上。然后秋娘就下山了。只是途中遇到了灰头土脸,全无贵族模样的谢家郎君。
一见她,他立刻拦住路。谢瑁之打听许久,才听说那位容色倾城的女郎早就带回了将军遗骨,只是不知道带去哪了,大伙都找她。
秋娘见他神情,洒然一笑:"别找了,她的坟早就平了。"
秋娘见谢瑁之闻言深蹙眉,打量他片刻,哼了一声道:"若不是......"她没多说,只是丢给他一张被血浸染透了的"血书"。叫他看看,然后交给齐老将军。
谢瑁之看罢,捏紧血书,转身就下山去,却被一块小石头差点绊倒。
这是齐云开最后写的,名单。死都带身上。上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后面还有平生的志向,何时殉国之类。这里不时有阿大马脸张二狗之类名字出现。这是无数的,战死的,普通士卒的名字。
齐云开说:他们和她一样,和她一起,都是为了脚下的土地,战死的。她知道,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历史从来不会记得这些无名小卒。
所以,她替他们记下来。作为主帅,也作为战友同袍。
大战前,跛脚的将军,揉着疲惫的额头,就着孤灯,一一对上容貌与名字,牢记心头。
谢瑁之捏着血书,刹那不知哪里,痛苦得无法言语。似乎心里有一块,哪怕终他一生,再也无法平复了。
她是他要找的那个,只是一错过,就是死生天涯。
只余那一年,将军白马银盔出京时,金色阳光下,对他的微笑。
秋娘则是告辞了。她是个女游侠,家中亦幽燕一带。游侠四海,虽对谢瑁之自称是齐云开旧友,实则与她打的交道不多,只有几面。那次二偶遇,酒酣之余,互相比武,互诉志向,最后,齐云开拍着秋娘的肩,笑着说,家中仅剩的亲都征战四方。以后可能她可能要靠秋娘这些朋友收尸也说不定。
秋娘一口饮下酒,轻描淡写说:好。
谢瑁之看她的背影,从正面看不出来,秋娘的背后有一块衣服,被胡射中后,被血浸透了。
后来,谢瑁之才知道,那封血书秋娘之所以交给他,是因为她要去刺杀胡虏王族了,就是将齐云开射下马的那个。
看着秋娘下山渐渐小了的背影,谢瑁之恍然明白,为何一向号称最讲实际的华夏,会长达千年,一直做着不息的侠客梦。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为君一诺,何爱躯。
捏紧血书,秦岭的风拂过耳边,他屡屡想要回头,又忍住了。看到血书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位秋娘子会把她葬于此。以她的脾性,不会喜欢所谓的陵墓的。她会和她的父兄同袍,一起沉眠,一起化作山脉的一部分,沉默地,万古地,作为屏障挡中原的面前,为中原大地,挡住最寒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