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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最后的话语。说完这句，中年人就软软地低下头死去。暗红的血从他鼻子和嘴里不停地涌出，把胡子湿淋淋地粘在一起。裴寂收回画卷，把中年人的尸体摆正。这是个忠诚的人，应当得到尊敬。
地上脚印纷杂，裴寂低头看了一遍，在一个浅淡娇小的脚印前半跪下来。“栾女史受伤了，”他在脚印旁半干的黑红血印上按了按，放到鼻端轻嗅，“灵力的味道……追逐她的人有两把刷子，她不得已动用了法术。”
仔细观察，线索一一浮现。裴寂在屋里走来走去，低声自言自语：“七个男人和她一起过来，却在这铺子里和她拔刀相向……不、动手的至少有十个人以上。大约其中一些是这铺子的保镖……不是南梁的制式武器，身手不错……咦，轻薄的柳叶刀痕，参与打斗的竟然还有个女人？”
时间不多，从粗略的观察来看，裴寂推测这是一起见财起意的抢劫。七个或者更多的南梁士兵护送栾华到了这里，被满屋子金碧辉煌给炫迷了，顿时心生恶意。城内兵荒马乱，到处都在抢劫，多这一处也并不惹人注意。栾华既然一心要到这里来，想必和店铺的主人认识。事实上这里的护卫的确站在栾华一边，从墙角几具尸体的倒伏形状就能看出来。一个护卫和一名士兵同归于尽，互相将单刀插入对方胸口。
门外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密集如雨，似乎有大批马队掠过。原本软瘫在门外的卫兵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了力气。“有北虏！”他跳起来大喊，“这里躲了个北虏蛮子，大家快来！”
南梁士兵的马队从卫兵身边掠过，毫不停留。卫兵挥舞着的手被一刀砍断。他惊讶地低头看了看，似乎不敢相信。然而另一刀紧接着又到。卫兵的头旋转着撞上倒坏的木门，身体则颓然扑倒。出刀的是个大胡子南梁士兵。鞍后皮囊里胀鼓鼓地塞满了东西。大胡子的视线在唐府大门上短暂逗留，随即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裴寂出门，吹了吹口哨。大黑马从街边一处断墙的豁口里探头出来，满嘴都是青草。他翻身上马，拍拍马屁股。“走吧，”他说，“要救的人越来越多。”
南面火烟越来越浓，渐渐有向北扩散的趋势。潮水一般的难民从街巷中涌出，向北逃跑。
缀着乱兵马蹄卷起的烟尘，裴寂一路往西。途中经过了几道木桥。密密麻麻的布衣平民用车子推着老人，怀里抱着小孩，挤在桥头争渡。他们神色木然，只管拼命地往前拥挤。这些桥都造得十分宽阔，然而仍旧不够。慌乱的人们叠在桥上，笨拙地缓缓移动。大约一尺半粗的桥栏吱吱咯咯地响，与碎裂只隔一线距离。
天气严寒，河上硬硬的冻着一层冰。于是更多大胆的难民选择了横越河面。但冰面决没结实到不会崩坏的程度。一辆负重太多的木轮车陷入碎冰。车上惊惶的女人和几个小孩还没来得及跳下，整辆车就一头没入河水。女人迅速沉没，只剩一双手露出水面。推车的男人刚从她手上抄走哇哇大哭的婴儿，那双手就消失在黑色的河水里。
沿河两岸散乱地丢弃着各种裴寂从未见过的家什。更有许多被踩得奄奄一息的人，哀号着在地上等死。壮健的男子尚且不能自保，女人和小孩则更不必问。这里唯一威武的是一小群一小群手持刀棍的匪徒。他们围攻每一个看上去有钱的人，杀死，剥掠干净，再寻找下一个。
“乌里温狗！”突然有人指着骑在马上的裴寂大喊，“大家伙一起上啊，杀了这乌里温狗！”
裴寂刻意没戴头盔，但混乱中的人们似乎根本就不在意他长什么样子。这些人实在太容易被煽动了，他们刚才还是惊慌逃窜的绵羊，转眼就变成狂乱嗜血的疯鼠。面对密集的红眼睛簇拥上来，裴寂叹息一声，勒马后退。很快他就被人群包围。他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一层淡金色圆球将他包裹。无数冰凉的手指在他腿上抓、抠、挠……想要拽他落马，想把他揉捏到粉碎。就像惊涛骇浪中兀立的巨大礁石，任凭风浪拍打，仍旧巍然不动。
大黑马被人群挤得渐渐有些不安。它喷了几个响鼻，有些疑惑地侧头看看新主人。裴寂摸摸它的头，环顾四周，终于从背后抽出断剑。剑锋上渐有丝丝缕缕的腥红烟气冒出，盘旋不去，愈来愈浓，最后看起来简直就像燃烧的血。附近的空气出现细微裂纹，恍惚凝为实质。
“妖怪！”
随着第一个人被血火点燃，围攻裴寂的人惊恐地发现自己惹上了绝不该招惹的存在。他们徒劳地扭动身躯，推搡着逃走，争先恐后。以黑马为中心，方圆十丈都被猩红的血火占据。裴寂轻轻催马，穿过那些惊慌地哭喊着的人。
“不要怕，”他随口安慰那些曾经一度化为暴民的可怜人，“死在这里和死在其他地方又有什么区别呢。在这乱世，想要杀人，就得有被杀的觉悟。”
也许有人听到这些话，但肯定没人能懂。桥头的暴徒被席卷一空，全部化成焦枯的尸体。肯定有无辜的人夹杂其中。无论在哪里，弱者都是首先被牺牲的一批。
不远处的城墙刚刚被黑旗军攻陷，城楼上的红旗还没有完全拔除。一群黑旗弓兵望见裴寂过来，误以为是自己人。他们狂野地挥舞旗帜，向裴寂呼喊。裴寂顾不上理会这些人。他根据地上南梁士兵的尸体判断了一下方向，，嗅了嗅风中的气味，随即向北离开。沿途零落的死人死马，为他指引方向。
抛去沿路的尸体不看，沿路景色其实极好。所有的道路都用平整的大青石铺砌，两旁亭亭植树，苍劲古朴，枝叶繁茂。道路之外一望都是平整的草地，间杂了朱红木楼。楼前台阶是雕琢精美的乳白色石砖，楼上描画七彩图案，富丽堂皇。三三两两雪白的梅花散落在朱楼之间，花落无声，静寂端妍至极。
然而这些美景如今都变得凄凉可怖。青石路面上、古朴枝叶间、白玉石阶前、雪映梅花下、层层叠叠的都是死人。有南梁士兵和黑旗兵，更多的是布衣平民。他们的血已凝干，变作青紫色。松散的雪被鲜血浸染，结起干硬的紫色冰壳。马蹄踏过，啪唧啪唧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