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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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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烟迷糊醒来的时候, 枕边已经没人了, 伸手去摸身边床铺还残有他身上的温度。心里不知道为什么, 忽然空落落的。
窗棂已经透过些光线, 云烟的视线停驻在上面, 一时有些失神。
小惠轻手轻脚的走进来, 她的手上端着托盘, 精美的粉彩瓷碗里盛着的褐色药汁,正冒着热气。
发现云烟竟然一反常态的很清醒,小惠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微隐藏的不安,声音还是很轻:
“夫人醒了, 奴婢伺候您喝药吧”
云烟的目光调回到她脸上,自己勉力想撑坐起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一边道:
“辛苦你们了”
小惠的头低得更很了, 端着托盘的手又有些微微颤抖,她有些自持道:
“这是奴才们的本分, 只要夫人的病快好起来……药快冷了,奴婢伺候……”
云烟哦了一声, 目光划过她端起瓷碗的手上,落到她面容上。小惠突然被云烟看了一眼,手明显有些颤抖,她迅速垂下眼睛, 将瓷碗端到云烟面前,准备用勺子喂她。
云烟心下一动,摇摇头, 勉力用虚弱的双手接下,自己轻轻吹着药,用勺子拨弄。她在小惠目光下舀了一勺试试温度,忽然道:“感觉嘴里很苦,有果脯吗?”
从前,胤禛喝药皱眉时,她总会用一个精美小竹篮备着果脯哄他,还有弘晖。她自己喝了这么久的药,却从未叫过苦。
小惠有些讶异,显然没有准备,忙说:
“那奴婢去小厨房看看,马上就取来。”眼神从她手中药碗上掠过,才拿着托盘起身出去。
云烟嗯了一声,一直用勺子喝药,小惠一出去,她看着小惠的背影,立刻将嘴中的药汁吐到碗里,她知道还是有些药汁残留在嘴里,心脏有些咚咚的跳。
她自生病后的精神一直很差,也从没对药有任何怀疑,可今天的小惠却让她感到了微微的不同。也许是她太敏感,或者可以说,因为自己也伺候过胤禛。小惠的表现算镇定,但细微的表情,却瞒不过她。
四宜堂里全都是胤禛最信任的近侍,而四府的后院虽不能说暗地没有自己的心思,但是遇上了胤禛这样的男主人,贤惠、妇德、妇道是不用说的,从来也没有人敢有半分放肆。
云烟感到头又开始抽丝一般的疼,她勉力单手掀开被子,坚持着下床来蹒跚的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将手中的瓷碗倾倒下来,药汁全都倒在窗外的花草间。
是她多想了吗?她不能确定。
若不是今日醒了,是否就会迷迷糊糊的将药喝下去呢。这药里……能让小惠端这碗药的人会是谁?能她不安的原因还有什么?
她关上窗子,一头披肩青丝,一身单薄的白色中衣,感到后脊背有些冷,大夫是不给她下床的,也不给见风。又回到床褥间,捧着空碗发愣。
小惠的轻轻叩门声将她思绪拉回来,云烟应了声,见小惠捧着食盒进来,里面的一层层都放了饭食点心,最上一层用同套粉彩磁盘盛着的是晶莹欲滴的果脯。
小惠进前来,眼神落到她手中的空碗里,伸手去接过碗,心的石头才落了地。她甚至庆幸自己出去拿了东西,而不是让她站在这里看着她喝。
云烟拈了一块果脯放进嘴里,连饭食也挥手不再吃了。小惠劝她吃些,她却摇头。小惠只好退下去,云烟只是含着嘴里果脯,也觉得口中有些甜的发苦,吐到帕子里后感到一种空荡。
如果连四宜堂里的人都不能再相信,她还能相信谁?等胤禛回来,一切都会有答案。
他不知道,她有多么怀念从前的日子。
自从孩子来了又走,好像一生都过去了,是前世的事情。因为知道胤禛有多疼,所以她从不说自己疼。钮氏和耿氏的孩子,她也从来不提。
她从未将这个男人看做自己的私有财产。他属于的更是这个时代,这个天下。而她,只是静静陪伴他的人。
她知道,自己要好起来,好好的活着,到这个山河里各种美丽地方,和他一起。
等她的病好了,她要为他亲手绣一个荷包作为他的生日礼物,眨眼间他快三十五岁了。
云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不知道做了多少梦,迷迷糊糊中有人给她喂参汤,她很想醒来,却感到头重脚轻。
梦里有青山绿水,袅袅炊烟。迎风招展的大青桐树下有两个孩子在玩耍。
小女娃梳着羊角辫,水灵灵的黑眼睛,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像个红苹果,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小男娃圆圆的脑袋,两条小眉毛配着一双和女娃一模一样的黑眼睛,紧抿着的嘴唇,梳着一条漆黑的小辫子,俊得已经像煞那个人。
小女娃一边玩着手里的树叶,奶声奶气的说:“哥哥,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小男娃似乎想了想,小大人似的回答道:“阿玛来的时候,妈妈就会回来了。”
云烟醒来的时候,枕间冰凉凉的湿了一片,她已经很久不流泪了。
天似乎快黑了,胤禛还没回来。
自从她生病后,日夜的更迭总是很快。她的腹中空空的,努力回想竟然也没有人进来叫醒她。
朦胧中,一阵隐隐的鞭炮声飘来,似真似幻。她忽然感到心悸。连呼吸都霎时停了,静静着聆听远处的声音,一动不动。
不是幻觉。
云烟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细微战栗从血液里绵延至皮肤,她不知道怎么了。手脚都是软绵绵的,但是她还是从床上爬起来,有些踟蹰的跑到窗边想推开窗,但却推不开。她看得不太清楚,手摸到窗棂的锁扣上,发现那里已经被拴住。她明明记得自己是没有拴的。
她努力掰开栓子,双手用力推开窗子。
呼——
秋夜的风扑面而来,吹起一头未绾的青丝。
夜风中传来鞭炮声和喧闹声,喜庆的,隆重的,不绝于耳。
这一切,她太熟悉了,或者说她还从未听过这样隆重的。
当云烟一身单薄中衣从卧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守在外厅门口的小惠小福子小保子都惊呆了。
小惠的脸孔煞白,夫人不是喝了药么,苏公公不是说夫人喝了药就会比平时睡得更沉些,睡上一天一夜不会醒来么。
院外隐隐飘来的鞭炮声,连想掩盖都是无力的。
“夫人……您怎么下床了”
云烟的目光停在小惠脸上,只淡淡的扫了一眼,便要走出去。
小惠一下拉住她衣袖猛地跪下来,哭道:“夫人,别出去!”小福子小保子也齐齐低头跪了一片。
云烟垂下眼睛,耳边萦绕着远远的鞭炮声。
“那你说吧”
小惠和小福子小保子几个皆是面面相觑,哑声几秒,内心挣扎,可又无路可走。云烟皱眉想将衣角抽出,小惠忙抓的更紧,别无选择的脱口而出。
“侧福晋……今天是……王爷娶侧福晋……”话越说越小,几乎声如蚊呐。
云烟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脑海中有一根久不被触动的神经又痛起来。小惠忙扶住她,她轻轻推开她的手缓缓说:“姓什么”
小惠呐呐道:“听说……姓……年……”
年妃!
云烟的脑海里忽然蹦出这个名字来,从前,在他晋封亲王的那晚。她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姓氏。她怎么也记不清楚的情节。如果不是这个姓氏,这个年妃,她还不能确定他就是未来的雍正帝。她不知道自己的潜意识里有没有自私的偷偷期盼过他不是。
如今,不再怀疑了。
传说中雍正帝最爱的女人,最宠爱的贵妃年氏,生了许多许多孩子,生死同寝,合葬帝陵。
合葬帝陵啊。不是只有皇后才会合葬么,贵妃也是么?
那么他们曾经的“生死同衾”是否真的太挤,甚至,没有她的位置。
云烟感到头晕目眩,心脏疼的让她感到窒息,她努力转过身,避开小惠的搀扶。
他瞒了她多久,他还记得他说过的再没有秘密么。还有那药……他原来也会对她下药。
原本,她还想着,等他回来,告诉他药……
“那药我倒掉了”
她转身进房的时候只轻轻的吐出一句话,却让小惠再一次跪下来惭愧的捂着嘴哭。
云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的,她反手别上门。她觉得冰心彻骨,手脚都是麻木的。窗外渐渐黑了,屋子里没有点灯,风唰唰的刮着。
远远传来热闹的鞭炮声,时断时续,让人透过空气都能感到那一种盛况空前的隆重。
时间一分一秒的滴答下去,思绪都像是爬麻血管的蚂蚁。
这里忽然像一个巨大的牢笼,让她难以喘息。一念之间,是谁变了?
云烟忽然发现颈子间一松,便反射性的去捂颈子。手里落下的确是那块羊脂玉佩,断了绳子。
她看不清那禛字的样子,用手指像抚摸爱人一般细细的触摸它,那个字一直都在她脑海里,一笔一划。
最后一点上,还沾了一丝红色的血迹,如今已经沁到玉髓里。那是在八爷的书房里那场混乱中染上的血迹,是他们生死不渝的回忆。
在他们盟誓成亲的夜里,他亲手为她再次戴上。之后任何时候,再未取掉过。
如今,红绳却断了。
比起当初的血色,更加触目惊心,荒芜一片。
他就在不远处吧,就在王府大门前。穿着大红色的喜服,比青葱岁月时更加英俊魅力。明明只隔着几堵墙,几个院子,却是千山万水。
内心生出的渴望已经炸裂开来,疼痛啃咬着她的心灵。
她如此想念他,恨不能此刻生出翅膀,飞越出这个府邸的上空,飞到他身边去看看他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到了极限,哪怕是一刻,也无法再等。
可是,前后门的侍卫又怎么会放她去?她不用去看也知道,一定有侍卫把手着前后门。无论何时,让他颜面扫地的事情她又怎么可能做。
云烟脑海中火花忽然闪现,突地站起来,她想到了一件事,她像被冥冥指引着,顺从心灵的声音奔跑。
羊脂玉佩已经无意识的滑落在床上,孤零零的渐渐失去这个女子的温度。
云烟冲到佛室里去,她来不及去点灯,摸黑凭着自己的记忆就去摸欢喜佛的神龛下。在他们成亲的夜里,一拜天地,胤禛正是开了这个机关。
果不其然,那里有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中指摸到一个突起。她去按它,却按不动,额间渗出汗来,停停又用两只手指去往外拨,格哒一声,动了。
云烟抬头看着正对面的那堵墙,正如那夜里一样,缓缓的开了,露出外院的月光。她起了身,快步的跑出去,墙在她身后缓缓合上,渐渐隐去室内红帐和欢喜佛的样子。
这是四宜堂后门院墙上最隐蔽的一处,一身白色单衣的云烟站在墙角灌木边,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角。借着淡淡的月光,她将掌心贴在冰冷的墙面上,一点点的摸索着墙面。她不知道,那道小暗门还在不在。
快八年了,如果她记得没错,那个胤禛抱弘晖离开时的小暗门就是在离墙角转折处很近的位置。
跟他一起生活十几年,知道他在何处总会为自己留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出路。而那个最隐秘的出路,在那个生死攸关的夜里,他用了。
当云烟终于拉开那扇隐蔽小门的时候,她闻到扑面而来的空气里那种淡淡的□□气和喜庆的喧闹气息。
鞭炮声忽然间更热烈的噼里啪啦的轰鸣起来,笑闹声直至鼎沸,听得更加真实而震撼。从这样绵延不断的鞭炮声就知道今晚有多少王公到场,有多么盛大隆重。
小门外只是一条僻静小巷,空落落的没有人,在渐黑的晚上更显得凄冷。
而云烟早已顾不得,她像在追赶一个心中唯一幸存的光亮,没命的跑起来。
黑暗中有些石砾,险些将她绊倒,还好她扶着墙。她顺着声音来向,匆匆的紧扶着围墙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头柔顺青丝被夜风吹在脑后肩头,苍白的小脸上只剩一双眼睛清澈见底。
小巷幽深且长,只路过一棵静悄悄的树。黑暗里她顾不上害怕,她的腿已经没有力气了,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能量,好像手脚都不是自己的,只剩奔跑。足上的拖鞋跑起来踏踏的声音,轻轻回荡在小巷里,被鞭炮声掩盖。
她向上苍许愿,她此刻只希望能看见他,哪怕一眼。
只有这样一个愿望而已。
这一次,老天似乎第一次垂青了这个一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女子。
豁然间,灿烂的灯火就出现在转角间。
灯火阑珊,天涯朝暮。
云烟苍白而纤细的手指死死的扣着墙,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以为她该剧烈的喘息,但她没有。
纵然远处是人头攒动的场面,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和她想象中一模一样。
他高大的身子穿着大红色的喜服,那狰狞飞舞的龙纹衬托了他无以伦比的威仪。他比十多年前,更英俊了。只是静静的站在喧闹里,衣襟而袖口的魅力就敛住了万千雍容。
每每这样远远的看着他,总是陌生的。
他是雍王,他也会是雍正皇帝。
她是云烟。她也是晓禾,一缕异世界无家可归的灵魂。
她不知道,灵与肉是什么关系,许是前世今生,许是灵魂转换。十几年来,这具身体的性格,记忆,与她的灵魂时常煎熬争斗,终而灵肉交融。好似,她早就是云烟,这个身体的苦难已经深入发肤。
在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的尽头,火光绵延,多人抬的大花轿带着无比荣华的胜景徐徐走来,铺天盖地的红色,一路繁花似锦。绵延不断的嫁妆队伍尾随其后,一路围观者鼓掌者甚众。这是每个女子梦中的婚礼。
她想看的更清楚,于是她不自禁走的更近,从黑暗处往远远围观人群后更近一些,离他更近一些。
当她站在人群后看着,他潇洒的拉弓射轿门之时,那专注而冷静的侧脸,炯炯的双眼。
当一身华美喜服的新嫁娘被女官扶下花轿来,盖着精美的红盖头。命妇扶着她优雅的跨过火盆,夜风却忽然有些调皮的吹的盖头飘摇一下脱开去,围观的人群顿时齐然发出赞叹:新娘子,真美。
是的,年氏很美。而且是他喜欢的类型。窈窕娇小的身材,一张汉族美人精致柔美的瓜子脸,一双翦水秋瞳脉脉含情,我见犹怜。比李氏年轻的时候还要更美上三分。
云烟看见他身姿敏捷的单手牢牢抓住飘落的红色盖头,目光落到新嫁娘精致娇美的脸庞上,与她受惊娇羞的眼神相遇。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似笑非笑,被火把映照得灼灼光华。
心大恸。
海誓山盟,春夏秋冬。万般情衷,浮生若梦。
他不知道,她就站在这里远远的看着他。
她不知道,当他和新嫁娘进府的衣角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她是怎样才能克制住自己的喉咙,她的指甲断了两根她也没有感到疼。也许她早已经喊不出来,纵然内心如何呼唤,也阻止不了自己的心坠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满地的炮竹,满地的红色。夜色已冷,不见归路。
脑海里回荡着当初两人许下生死同衾时的誓言。
她扶在墙上,再回首,全身已经失去了力气,眼睛也看不清了。满眼只剩下面前黑洞洞的巷子,像心灵的深渊,不知道通向哪里,让她感到浑身战栗。
她忽然像失去了方向,茫然的走着,她不知道她要回去哪里,只能任由身体的本能。
她该回去是吗?
回到四宜堂里等他不再需要她,她便带上自己跟他之前攒的工钱,一个人去海角天涯,山水田园安老一生。
还是打起精神养好身体去栓牢他的心?后宫佳丽三千,是否拼死也要改变历史的轨迹,不能让他爱上别的女人,不能让别人为他生那么多孩子,不能让她进入帝陵合葬?
这是她要的么,又是他要的么。
路这样远,她真的好累,不知道还能不能走下去。体力的透支让她感到严重的虚脱,脚上的拖鞋也不知道何时早已走掉一只,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沙砾磨破了她的脚心,有些斑斑血迹。
她眯着眼睛才能聚拢些目光,那棵树仍旧静静的站立在那里,与风中沙沙作响。
巷子里忽然不知从哪飞进一只迷路的惊鸟,在黑暗里惊慌的扑腾翅膀横冲直撞着从云烟脸边擦飞过去。
她在黑暗中毫无防备的突然被不知什么东西一撞,被惊得三魂飞了两魄,一大步踉跄的往前跑。
她摔在大树前的时候,只觉得头撞上了树干,眼前就彻底黑下去,单薄的身子软趴趴的滑倒在树下,咬牙想爬起来,只微微翻过身却再也没有力气了,仰躺着渐渐失去意识,温热的血从额间缓缓流下来,慢慢失去温度。
树叶随风沙沙的响着,有几片枯叶飘落在她渐渐冰冷的身躯上,在沾满灰尘的白色单衣上轻轻的打着转。
幽暗的巷外不远处时时传来带着喜庆的喧闹声,一阵高过一阵。
雍王府大门前两尊庄严威武的石狮子挂着大红色的红色绣球,门内灯火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