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飞花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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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的十年相安无事,阳平并没有如她的心愿嫁给韩寿,因为韩寿与贾午两情相悦,不久便成亲了。阳平更加痛恨贾家一族,只觉得贾家的女儿生出来就是要与她作对的,似乎是她想要的东西,贾家的女儿都要来破坏,贾南风是如此,贾午亦是如此。

    她虽然嫁给长安城中的一个出身世家的俊秀才子,但心中对贾家的仇恨,却没有一日减少,反而历久弥新。

    她一直伺机报复贾家,但贾家的势力稳如泰山,她也不敢轻举妄动。她常想,难道她的一生就在贾家的阴影之下度过了吗?越想越是气愤,她是天之骄女,为何遇到贾家的女子,就事事落于下风?

    凌日不辞而别后,她注意到南风身边多了一个中年女子,那个女子永远穿着一身素洁的白衣,无论何时出现,衣上总是纤尘不染。

    而那个狼妖女子则每年都入宫看望南风,她虽然知道幽姬是个狼妖,但又有谁会相信太子妃与妖怪交往频繁?

    她知那狼妖与笑雪关系非同寻常,因为笑雪和南风的关系,她连带着这狼妖也一起怀恨在心。

    十年之后,皇上病重,卧床不起。大家都在猜测,是否大限将至。皇上一直好色纵欲,随意临幸宫女,以至于气弱血虚,终于铸成顽疾,太子与他的父亲在这一点上如出一辄。宫中稍有姿色的女子,不是服侍过皇上,就是服侍过太子。有些宫女,则是即服侍过皇上也服侍过太子。

    这些事情在其时,也不能算是丑事,宫女在帝王的眼中,并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反而更象是工具。

    这一年,幽姬如常地拜访南风,她感觉自己的内丹越来越散,似乎已经无法凝聚成形,她知道自己的大限也到了。

    许多事情都无法放下,最放不下的就是流火,她和啖鬼的儿子。每每一思及自己死后,流火便孤身一人,难免悲从衷来。但想到死去了,便可以不必再忍受尘世间的痛苦,似又觉得宽慰。

    她不知啖鬼的灵魂流转到了何处,她想他必已经投辈转世了吧!他活着之时从不杀人,为了救人类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不要。幽姬想,若是转世,他必会落在一个上佳的处所,或者会到天界也未可知。

    她却不同,她身为妖怪,只为了一点遂心或者不遂心的琐事便出手杀人,善恶是非之观,似乎是啖鬼加于她身上的。自啖鬼离开以后,她便潜心向佛,读许多经书,只望能够使她明白尘世间有情众生都如此痛苦的根源。

    十年之后,她似有所悟,又似全无所得。

    就算是死去了,她也再见不到啖鬼了吧?

    人们喜欢说,死了以后,就可以见到泉下的亲人,但幽姬却连这一点奢望都不敢有,因为希望越大,失望也便越大。她想,或者当她到了泉下后,苦苦追寻,仍然无法见到啖鬼。但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只要我们的灵魂仍然同步地存在于这个世间,无论漂泊到了何处,也同样能够感觉到彼此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

    幽姬离开流火之前,有极不祥的预感,她总觉得她这一走便再也不能回来。但除了流火之外,她尚有一件事情未了,那件事情是她对啖鬼的承诺,用生命来信守着的诺言。

    幽姬才到长安,就感觉到事情有些非同寻常。

    坊间四处流传着皇上病重的消息,巡逻的卫队比平时要增加了三倍,进出城门的盘查严格了许多,凡是被怀疑的人不是被带走,便是被阻挡在城外。

    据说外戚杨骏控制了京城的禁军,现在连皇宫内外的守卫也都是由他来调派了。杨骏是杨皇后的父亲,位高权重,连贾充这样的权臣也忌他三分。

    幽姬入宫之时,觉得东宫的侍卫都换了。她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这必然是杨骏控制后宫的结果。她不免替南风的境况担心,虽然说太子已故的亡母是杨骏的侄女,而太子便是杨骏的侄外孙,但侄外孙再亲也不及外孙亲。

    幸而她是个妖怪,进入后宫之时轻易就避过了侍卫的耳目。

    南风手持着一卷书坐在桌边出神,也不知想着什么心思,连幽姬进来都不知道。幽姬觉得她比以前消瘦了,虽然已经十年过去了,但两个女子都没有改变。幽姬不曾改变,因为她是个妖怪,容貌永驻,南风却也不曾有纤毫变化,仍然如同二八丽人,甚至连那种女儿般的清涩神态也仍然保留着。

    只不过幽姬与南风相交十年,早便知道无论她的神态看起来多么清纯无辜,她却有着与外貌绝不相类的谋术。她虽然知道南风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信任南风,觉得这件事只能托付她一人而已。

    “你来了!?”南风终于看见幽姬,她含笑起身,无论心中多么忧虑,只要一露出笑容,便马上一扫愁容,再也看不出她的心事。

    “我来得不是时候。”

    南风笑笑:“该来的总是会来,就算避过了此时,也避不过一世。”

    幽姬觉得她的话隐有所指,她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这么久以来,她已经不再过问人类之间的事情,她一直谨记着啖鬼说过的话:“不要干涉人类的事情。”她下意识地遵守着啖鬼的族规,或者在潜意识中,她一直把自己当成啖鬼的妻子。

    南风点头:“我确实需要帮助,但我却也不知道谁能帮我。”

    幽姬想了想:“现在宫中的局势如何?”

    南风轻叹:“杨骏受了阳平公主的唆摆,完全控制了皇宫之内的局势,现在除了杨骏与阳平公主之外,连皇后和太子都不能够轻易见到皇上。若要见皇上,除非得到杨骏的同意。”

    幽姬皱眉道:“若是皇上驾崩了,岂非外面也收不到消息?”

    南风叹道:“我怕的就是万一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会密谋造反。”

    幽姬想了想:“可是杨骏也算是太子的外公,难道他真地会杀死太子吗?”

    南风道:“我不知道,就算他不杀死太子,也会独揽朝政。”她忽然想起一事,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

    “皇上的诏书放在中书省,我想请你到中书省去看一看,诏书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幽姬松了口气,不过是让她偷看一下诏书,总比叫她杀人强多了。她道:“你放心,这是举手之劳,我一定帮你看到诏书的内容。”

    她出了皇宫,一路向中书省行去。只见中书省外同样由重兵把守,这个地方藏有诏书,杨骏一定是更加谨慎小心。

    幽姬也不避人,堂而皇之地向中书省内行去,守门的侍卫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道白影一闪而过。等他们仔细看时,白影早已经不知去向。

    幽姬进入中书省中,见此地前前后后共有九进院落,她心想皇上的诏书如此重要,必然是藏在最里面的院落之中。

    她一路向里,见每间房屋的外面都挂着木牌写有不同的字样,有居德、群贤、延寿、太平等等,直到最里面的院落,正中的一间屋外,写着布政两个字。

    她心道既然名叫布政大概是与皇上颁下的诏书有关的吧!她推门进去,见屋内四周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书架按照天干地支分开,一年一年地排列下来,倒是颇为整齐。

    皇上的诏书必然是今年之内颁下的,她专找今年的诏书来看,便把整个架上的诏书都看了个遍,却都是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

    她又将去年和前年的诏书也都翻阅了一遍,仍然全无所得。她暗暗疑惑,南风明明说皇上颁下了诏书,为何这里竟然没有?

    她看了半天诏书只觉得头晕眼花,她本也不是特别喜欢读书,而诏书的内容又通常是与国政相关,什么旱灾水灾,兵祸蝗祸,她越看越觉得无趣,心道人人都喜欢做皇帝,做皇帝又有什么好,成天看这些东西,哪里及得上妖怪那么逍遥自在。

    忽听得门被人推开,一个官员走进屋来。那官员满面忧色,手中拿着一份诏书,他陡然看见屋内竟有一个女子,惊得张开嘴巴,正想大叫。

    幽姬早已经一步窜了过来,捂住他的嘴,对着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要叫,我不会伤害你。”

    那官员呆了呆,只觉得幽姬笑颜如花,美若天仙。美丽的女子通常能使男人放下戒心,那官员虽然知道幽姬能在此地出现,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但他却仍然放低声音道:“你是谁?”

    幽姬笑道:“我不怕告诉你实话,我不是人,我是一个妖精。”

    那官员一怔,强笑道:“姑娘真会说笑。”

    幽姬淡然一笑:“你不信吗?”她眨了眨眼睛,本来一双点漆般的双眼忽然变成了淡黄色“你若还是不信,我还可以再变化,但我只怕你看了以后会受惊吓。”

    那官员连忙道:“我信了我信了,神仙姑娘,您千万不要再变了。”

    幽姬道:“那就好了,我只问你,你想死还是想活?”

    那官员忙不迭地点头:“我当然想活。”

    幽姬笑道:“既然你想活,那我问你一句,你便要回答一句,如果我知道有半句假话,我马上便把你抛到野狼窝里。我虽然不吃人,但我那些野狼朋友却是个个吃人的。”

    官员忙道:“姑娘请问。”

    幽姬道:“你叫什么名字,任什么官职。”

    那官员回答:“在下名叫华廙,任中书监一职。”

    幽姬道:“你既然是中书监,就必然知道皇上的诏书在哪里。”

    华廙脸上现出一丝异色:“这房内收藏的都是皇上的诏书。”

    幽姬摇了摇头:“我一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你是故意隐瞒我,我所说的诏书是指皇上驾崩之后,对于朝政做了怎样的安排?”

    华廙迟疑不定“神仙姑娘,这是我们凡人之事,您为何那么关心?”

    幽姬微微一笑:“现在是我问你,你只要据实回答,如果稍有隐瞒,我不仅会把你扔进野狼窝,连你的家人也不会放过。”

    华廙忙道:“那份诏书早已经不在这里了。”

    幽姬皱眉道:“你好大的胆子,连皇上的诏书也敢私自携带出去,你可知道这是杀头的罪过。”

    华廙叹息道:“在下如何不知,只是并非是在下将诏书带走,而是,而是,”他迟疑着说不下去。

    幽姬心里微动“难道是杨骏将诏书拿走的?”

    华廙脸色剧变:“姑娘如何得知?”

    幽姬冷笑道:“我刚才便说了,你需得如实回答,若是让我知道你存心欺瞒于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华廙忙道:“小人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神仙姑娘。只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小人还想活命,实在是不敢泄漏半点风声。”

    幽姬点了点头:“这也不能怪你,诏书上写了些什么?”

    华廙此时心烦意乱,自诏书被杨骏拿走后,他曾经数次到杨府想要讨回诏书,但无论他怎么劝说,杨骏就是不肯将诏书归还。此时他也不知幽姬是什么来历,又不知她到底知道些什么,而且他也害怕幽姬真地会杀他,干脆如实相告:“诏书上说太子继位后,请汝南王司马亮与国丈杨骏共为辅政大臣,一起辅佐太子。”

    幽姬点了点头“还算你老实,我暂切放过你,但你要记住,我到过这里的事情,不许让任何人知道,若是有人知道,我绝不会轻饶你。”

    华廙忙道:“小人明白,就算神仙姑娘不说,小人也一样不敢让别人知道。”

    幽姬知道他所言非虚,看管不严,他自己也难逃罪责。她避开众人耳目,回到宫中将听到的消息转述了一遍。南风便了然于胸:“司马亮与杨骏素有嫌隙,虽然杨骏被任命为辅政大臣,只怕他是想独揽朝政,不愿意与司马亮平起平坐。”

    幽姬道:“那该如何是好?”

    南风想了想:“我想请你去见一下圣上,将现在的情况向他说明,另外讨一份诏书来。不过这件事情一定要小心,不可以打草惊蛇,如果圣上身边有其他的人在,就要静待时机,千万不可暴露行藏。”

    幽姬道:“你放心,我理会得。”

    她知皇上住在含章殿中,她轻轻一跃上了屋顶,沿着屋顶走了没多久,便到了含章殿外。她翻身下来,从窗户向里张望,只见皇上躺在床上,身边站着阳平和一个老者。那老者大概五六十岁的年纪,精神很是矍烁。

    阳平低声在皇上耳边叫道:“父皇,父皇,您醒一醒,外公来探望您了。”

    床上的皇帝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迟钝地看着眼前的两人,过了好半晌才总算认出面前的人来“是杨卿家和阳平啊!”杨骏道:“正是微臣。”

    武帝叹了口气:“你又来做什么?”他似对杨骏甚为不满,问出的话也不太客气。

    阳平道:“父皇,外公是关心您,所以才天天来看您。”

    武帝摇了摇头:“阳平,为何太子和皇后不来看我?为何只有你和杨卿家前来?”

    阳平微笑道:“父皇,外公是怕您劳累,所以才不让太多的人来打搅您。大夫说过,您的病只宜静养,等您病好了,想见谁便见谁,现在您只要安心养病。”

    武帝叹道:“阳平,你真是我的好女儿!”他口中说好女儿,脸上却无半点欢愉之色,这句话分明是一句讽刺的话。

    阳平道:“外公才是真地关心您,您还是听听外公说的话吧!”

    武帝低哼了一声:“杨卿家要说的话我早便知道了,不必再说。”

    杨骏却不甘心“皇上,还望您另拟一份诏书。司马亮为人奸险狡诈,绝不是合适的辅政人选。”

    武帝道:“然则谁才是合适的人选?”

    杨骏道:“微臣忠心不二,又是太子的叔公,看着太子长大,微臣一定会一心辅助太子绝不让太子有任何闪失。”

    武帝冷冷地道:“你已经是辅政大臣,难道还不满足吗?”

    杨骏道:“辅政大臣有一个便够了,无需二个之多。若想山河稳固,将内乱平息于无形,最重要的便是政安民和,二个辅政大臣只会使意见相左,绝非社稷之福啊。”

    武帝默然不语,他知道杨骏不过是想独揽大权罢了,想到太子司马衷暗弱无能,只怕他死之后,太子只能成为一个傀儡皇帝。他忽然想到太子妃贾南风,心中便有了一点点安慰。幸而当初仍然决定娶贾家女儿入宫,而贾家也冒着欺君之罪将南风送入宫,而非贾午,现在唯一能够保全太子和司马家山河的大概就只有她了。

    阳平见武帝不说话,便在旁边道:“父皇,您便听从外公的意见吧!难道您还不相信外公吗?何况还有我和母后呢,一定会从旁辅佐太子,使太子远离小人,亲近贤臣。父皇,您就快点再拟一份诏书吧!”

    武帝看了阳平一眼,心道,你是我的女儿,此时却一心只向着杨骏说话,这也难怪,到底太子并非是你的亲生大哥。他知道这个小女儿自小娇宠,最不安份,极喜生事,而杨皇后又对她言听计从,心中不由叹息,这帝王之家,父母兄弟之间,也全无真情。

    阳平见武帝神情绝决,她心里早就不耐,这几日来,她天天与杨骏到此,就是为了让武帝修改诏书,但无论他们如何游说,武帝无论如何也不肯。

    她心中暗想,武帝不知何时便会驾崩,再不修改诏书,只怕便改不了了。她为人寡情,父母亲人在她眼中也无非就是被利用的工具。她便拿了纸笔,道:“父皇,我知道您现在写不成诏书,不如由女儿代笔,只要您将玉玺交给我盖上便是了。”

    她知道玉玺被武帝藏在枕侧,绝不轻易让人拿到。她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坐在桌边将原诏书抄写了一遍,唯独在辅政大臣这条上去掉了司马亮的名字,只留下杨骏的名字。

    她将写好诏书读了一遍,道:“父皇,您看,全按照您原来的诏书,只是去掉了司马亮的名字而已,您把玉玺给我吧!”

    武帝摇了摇头,眼中露出痛恨的神情,阳平知道武帝是恨她逼迫自己的父亲,她故做不见,脸上反而露出极甜蜜的笑容:“父皇,您是否没有力气拿玉玺,不如让女儿代劳吧!”

    她伸手便要拿武帝枕边的玉玺,武帝又气又怒,用手去护玺,他此时虽然已经病入膏肓,但此事非同小可,这诏书一旦盖上玉玺,只怕晋朝的天下再无宁日。

    他心里焦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握住阳平的手。

    阳平大惊,只见父亲双目圆睁,满脸悲愤。她心里便害怕起来,心道也不知他是否会死,若是他不死,又活了回来,那今日之事,他岂会善罢甘休。

    她本就是狠毒之人,此时柳眉倒竖,心道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杀了父皇,以免他日后再追究今日之事。

    她主意一定,脸上却又露出笑容道:“父皇是不想让我拿玉玺吗?既然如此,我便不拿了。”

    她作势收回手来,武帝见她收手,以为她总算还有点良知,便也放开阳平的手。他才一松手,阳平忽然拿起被子,辟头盖脸地向武帝脸上蒙去,她知道自己力弱,又怕武帝挣扎,整个人都骑在武帝身上。

    窗外的幽姬大吃一惊,她万万想不到阳平居然会弑父,她心念电转,虽然南风说过不能泄漏行藏,但若她再不现身,武帝便要死在自己亲生女儿的手中。

    她刚想推窗跃入,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声音从她身后响了起来:“咦!这里怎么会有一个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