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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主先说。”“师太先说。”
这两人同时道,微一错愕,竟有这般默契。既然有开解不了的地方,自己冥想这么久也不得,那找个人述说述说也是个法子。在此穷乡僻壤,有缘相见,又是各自心中有境界的高人,或可为自己参详一二,自然暗暗把对方当成了倾诉对象。
“还是我先说吧。”方天林开口道“实不相瞒,我是方家的私生子”于是方天林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身世交代,随即道出自己的困惑所在。
那就是他不知道这般活下去,是为什么而活,究竟他还是不是自己,所做的事哪一件又是他真心想做的。
身份的转变,起初因为他是个随性之人,没有过多去想,练功,接位,复出。直至后来,尤其是开始打理真中会的帮务开始,他才觉得自己所在的位置压力实在太大,前路困难重重。动辄便关乎千家万户的生计,以他一人之力,心血有限,他如何能完成地面面俱到?
而这般掌管生杀予夺大权,又真是他想要的么?
方天林想要的,其实只是打打球,念念书,谈谈恋爱,长大为社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此平凡的人生吧?就像现在,他做一个行脚医生,虽然医术算不上高明,但他问心无愧,他已经尽力了,尽力给乡民们带来了希望,而他们,也回报给自己热情。
他觉得,就算一辈子就这样下去,行走在乡野之间,他可能也是甘愿的。总比回到那个显赫得让人不敢正视的家族中,坐那家主的位置,而后掀起一股股腥风血雨要好。
说到底,他想要做个好人,而不是黑社会头子。
“施主果真慈悲为怀,善哉善哉”惠静眼中满是钦佩,此人困惑于此,竟是为执掌权势所扰,实在出乎其意料。这样忧心为大众,而不是一朝得志,就仅凭一己私欲任性妄为,实是有佛性之人,确实与佛有缘啊。
想及此,惠静便决心点化他,于是开口道:“施主想必听过一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方天林眼睛一亮,已是有所领悟,静待其继续说下去。
“施主行走乡间,见此地穷困,定是心生慈悲。但岂知此处只是九州大地万一,世间处处有人在疾苦中生存。以你一己之力,双足之能,所能做的又有几何?”
惠静此刻显露宝相正气,方天林颖悟过人,已解其意,但并未打断她。
“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施主领军江南暗流,未必便是大恶人。既然能身居高位,又知世间有穷苦,何不以医者心,医天下乎!”
以医者心,医天下!
方天林听闻此言,顿觉豁然开朗,谨然受教。
“多谢前辈点化,晚辈明白了。”他执着于自己的良心,却忘了要做什么决定都是自由的,谁也控制不了他。他能为这些乡民所做的,决不仅仅是这些。若他从根源上解决他们的需求,岂不是比他一人在此费心费时要好得多。只要问心无愧,何怪乎身居何位?
“施主既能顿悟,实则世间一大福。以施主品性,贫尼断言,将是有大造化之人。”
方天林又在躬身谢过:“佛为我解惑,我自当广结善缘,惩恶扬善回报之。”
惠静知道他口中称佛,并不是在指她,而是指佛理,因此坦然受之。
一人已经解惑,另一人此刻却在犹豫,方天林终是问道:“不知师太心中所惑,又是为何?”
“”惠静她沉默了半晌,说不出半个字来。
方天林只道她是有大智慧之人,不屑与他述说求其参详,因此讪笑了下:“既然师太不便讲,那就不要勉强,在下还有病患在等,先告辞了。”
与她擦身而过之际,惠静却叫住了他:“等一等”
他便顿住身形:“请讲。”
“我心中有一苦”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方天林前世也是参详佛理的,是故懂得不少“不知师太心中苦得是哪般?”
“是是”惠静鼓足勇气,正待开口,只听方天林大喊一声:“小心!”便疾飞出去!
惠静恍然转身,只见那山坡上有一只小羊滚落山坳,另有一个孩子正滑下来!方天林身形极快,幸得他耳目灵敏,察觉得快,抢在那孩子落地之前抢住了他!飘然而落,那孩子吓得几乎痴了,方天林连忙轻扇了他一巴掌,才把他打醒。
那孩子回过神来,谢了两声,又慌去找那小羊,发觉那羊只是摔折了腿,并没死掉,才宽心了些。想到方天林是远近驰名的“张医神”又把小羊抱到他跟前,痴痴地看着他。
那小羊在他怀里咩咩直叫,方天林替它稍看了下,接了断骨,随手拗了两根结实的树枝,又从上衣撕下一条布来,给它固定断腿,做了个简易夹板。
完成之后,冲那孩子笑了笑,表示好了。那孩子看着他那笑容,不自禁地心头一热,泪就涌出来了,抱着那羊就跪倒在地,口称恩人不止。
方天林扶他起来,苦笑不已。这孩子,自己救了他只当得两声谢,救了他的羊却要跪,实在是把这羊羔看成比命还重要啊,难怪会为了救它不慎从那山坡上滑下来。
与那孩子别过,方天林回身一看,惠静师太已经不见踪影。
回到村里,重开诊室,没过多久,村长就带着那二柱子负荆请罪来了。言道自己胡言乱语,害张医神遭人误会,实在该死云云。方天林问明缘由,自不与他计较,只是一笑而过,说自己是个男人,被人说三道四也不吃亏,他该去寻那惠静师太请罪才是。
二柱子听了他的话,还真去了,过了片刻又回报说,没遇上人,原是已经颂完经,重新上路,离了此地,还给方天林留了一封信。
他接过信,翻开一看,里面是一簇秀发,还有一张纸,上书: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落款是她的俗家名字,梁素烟。
惠静师太离开陆家村前,寻了剃刀把那头发都给剃了,闻说那头发能卖不少钱,就把它们留给了陆英,仅抽出一簇来,夹在了这封信里。
她言道不可说,方天林却是已经明了其意,只是不解,她出家十余年,应是心智坚定之人,又有那般大智慧,怎么会突然对自己
想不通,便不再去想,这世间不解之事,又何止一二呢。
想起她来,只是数面之缘,却是印象深刻,不为她那闭月羞花之貌,只为她这个人。两度出手,都解救他于危难临倒之际。
可说他与佛有缘,也可说,他与她有缘。只是不知她此行又是前往哪里,将来,是否还有缘得见。
低头看着那封信,还有一片大白,他取过开方子用的狼毫,信手写道:漫漫蒙山路,苦行有去处,一钵一斗笠,渡苍生无数。
师太,苦修无止境,但愿你我此行都能有所得,有所悟吧。他未能替惠静开解心中所惑,明白是因为自己身陷局中之故,因此也只能私下为她祈愿罢了。
蒙惠静指点,方天林已经敢于面对他的责任和身份,不会再逃避。居高位者当行大道,他与此间乡亲道别,并承诺将另行安排他人,来这乡野之间时常走动,以备各家医患之需。
出走八个月后,他终于踏上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