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B

北非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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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长的旅程,

    别的则有带盐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

    你听过刽子手快乐地歌唱。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扎加耶夫斯基

    层峦叠嶂、丘壑纵横的粤东北,有座大山叫龙脊岭,海拔不高,但山势陡峭险峻,东北西南走向,绵延数十里,将两个县生生切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龙脊岭上确有一道观,曰回龙观,蒲宁幼时常痴痴打望,见远处云山雾罩,雨幕自山顶奔掠而来,横扫田畴,雨燕翻飞其间,深信山中是住着神仙的。薄有声名,还因有名士加持,五百年前,江南四大才子之祝枝山曾为此地县令,登顶一游,留下一诗一赋。

    龙脊岭两侧,龙角龙须龙爪偾张处,有大小数十村落散布其中,如片片鳞甲。东南这面,有一蜿蜒村场,状如幼龙,头枕母龙静静偃伏,这就是小蟠村,少年蒲宁的生息之地。

    从广州到小蟠村,有多套攻略。

    30年前是古典模式,蒲宁大学寒暑假必经的舟车劳顿:天未亮坐公交赶到越秀南站,车票是早早买好的,那时学校还提供订票服务,上了老旧东风客车,哐啷啷上路。车到半路多半会抛锚死火的,修多久看造化。运气好,十来个小时抵达县城,然后在车站一路之隔的司机宿舍打尖借宿,蒲宁姐夫孟子良的哥哥孟子光是车队老司机。闻一宿军用棉被的霉味,好不容易睡着,蒲宁就被叫醒,吃几个馒头包子,孟子光带他上车,让同事捎回去,崎岖山路又要个把小时,车就更破了,神奇的是反倒很少抛锚。

    20年前是夜行模式,跟当年河源地界夜遇劫车党相若,不过是反向,车站变成动物园旁的永福路车场,老爷东风车也升级为豪华大巴,私人运营,带录像厕所那种,去车站也不挤公交了,蒲宁已然小财主,出入的士了。除了出城段,一路很是顺达,车匪路霸也

    是水逆个案而已,到县城七八个小时足矣。夜班车天亮到埠,随即换乘县内公交,不过这时已很少回去,家人都相继外迁,最后连白木兰也弃守了。

    10年前是懒汉模式,天河东站坐广梅汕动车,卧铺小睡一觉,5个钟到站,蒲宁的某个小辈从深圳出发,早候在那里,接上他,半个多小时到家。蒲宁是瞌睡虫,视力又不好,倪裳是死活不让他跑长途的,这阶段更少回老家,除了清明扫墓。上次回乡已是三年前,蒲时修旧墓扩建,跟白木兰的生基合为一处,蒲宁当了几天监工。乡下习俗,在世老人的墓穴早早预好,百无禁忌大吉大利,但不可上香。

    未来,也许就是传送模式了,人在家中坐,按下某个按钮,咻,锅从天上来,把你瞬移到目的地,所谓量子态隐形传输,据说我朝这方面的研究有了大突破,不过距离还不够,而且远未到活物传送阶段。真到那时,还得解决诸如DNA和碳水化合物异地重组问题吧,不然混合输送变成一团糟,弗兰肯斯坦悲剧重演,就很瘆人了。

    而这一趟,蒲宁选择的是更保险的代驾模式:康仔开常奉天的越野车过来,白沙洲接上蒲宁、倪裳和虎妞,还有园子里挖出来的那株不开花的粉龙。一缸水货和小青都留在家,各自装好自动投食机,鱼缸撤掉魔袋魔毯,以防水溢,小青给关在厨房,阳台门打开,有纱窗飞不出去,要拆迁就随它了,撑个十天半月应不成问题。

    从白沙洲出来,上内环,再到高速,有部宝马不远不近一直尾随,有段岔道不见影了,到博罗地段再次出现。蒲宁没跟倪裳说,出门有人盯梢护驾,也不是头一回。

    前两个模式的中间段,25年前,蒲宁跟蒲静护送蒲时修回老家,坐的还是老迈东风车。蒲时修在广州肿瘤医院留医数月,蒲宁下班后天天陪护。是蒲时修自己有所预感,坚决放弃化疗,回家。

    到县城住店,蒲时修拨通他一个学生的电话,想次日派车把一家子接回去,却是闷闷挂了电话,跟蒲宁感叹:人走茶凉,穷在闹市无人问啊。

    这旧日门生,蒲宁唤他昌哥,满灵气的伙子,前几年搞了个货运车队,风生水起。昌哥是隔壁村的,常来家蹭饭,俨如过继长子,蒲时修有意把大闺女许配与他,可惜蒲娴心意另有所属,此后来往就疏了。

    那时蒲平蒲宁都还是蛋娃子,有一夜,外屋昌哥陪蒲时修在吹水,兄弟俩卧床偷听。昌哥说他在宝安沙头角当兵,当地壮丁悉数偷渡逃港,仅余妇孺老病之人,驻地

    兵哥夜里值岗都如临大敌,不留神就给摸了哨,摸哨的不是阶级敌人,是当地妇人。蒲平便悄声对蒲宁立誓:等我长大,也去沙头角当兵!

    若干年后,蒲平果然践诺,不过去了龙岗,做起了实业,然后让觍着脸登门求助的昌哥吃了闭门羹。蒲宁则更早,大二去了沙头角,在那条著名的免税街市,用宝贵的兑换券买了一大瓶法国香水,没看懂是男士浴后用的,送给倪裳,给嗤笑至今。

    蒲时修回家将养,每况愈下,疼痛难忍。至年关二十七,蒲时修已昏迷数日,呻吟不绝,时而狂呼,蒲静听得泪如雨下,唤来兄弟俩商量。

    不敢告诉他们妈妈,三人骑了单车,连夜赶去数公里外的望龙镇,蒲静所在的卫生院,去取吗啡注射剂,实在不行就给乃父解脱。三人内心煎熬,一路无话。

    行至半路,蒲静的单车链条忽然断了,没法骑,大家推车走。

    取药返回,见大姐蒲娴候在路口焦灼万分:你们去哪了,爸爸都不行了!

    急急入屋,蒲静蒲平却给阿公蒲九思拦住,说是生肖相冲,只得蒲宁入内。

    蒲时修已然咽气,全无生息。蒲宁捧着蒲时修枯槁蜡黄的脸,嚎啕痛哭,难以自已。听到幺子的哭喊,蒲时修眼角忽然渗出泪水,尔后,在蒲宁手中渐渐冰凉,僵硬。

    后两个,懒汉模式和代驾模式中间段,约5年前,蒲平在龙岗病故,蒲宁扶灵返乡,按家中长老之意,硬币作铜钱沿路抛洒,给漂泊外乡的亡灵指引回家的路。甫入县境,大雨瓢泼而下,临近家门,忽然云销雨霁,天光朗朗。入得园中,一只黑蝴蝶飞入车内,盘旋不去,蒲隽挥手驱赶,蒲宁劝止:由得它吧,是来给你爸送行的。

    蒲平寿限48,蒲时修55。蒲宁早有盘算,活到老父的寿元,就够本了,余下的,每一年都是赚的。是以,眼下遭受的厄难,蒲宁只当本命年魔咒押后,没啥大不了。

    只是这一劫,竟发源于他生命中几乎无关的群体,着实令他震惊,痛心。

    五个来钟,到家了,省道百米开外,一座中式庭院格外招眼。

    蒲宁和倪裳提早在公路边下了车,抱着虎妞出来透气,睡醒后的虎妞一脸懵逼,张皇四顾。

    远处,一条黢黑的大狗狂奔而来,身姿矫健,哒哒有声,绕过康仔的车,直扑到他们面前,人立而起,双爪搭住蒲宁肩膀,吐舌就舔。

    是旺旺,久违的旺旺,这院子唯一的住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