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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寿辰这日清晨,阿洛早早的换上了前些日子沈訚送来的衣饰,双手捧着扁长的红色锦盒,站在门前等着老刘子套好马车。
原本阿洛是打算租个轿子过去的——她对马车微微的有了一些抵触感。却终究敌不过庄二爷。
说起来,阿洛代表的可是大家伙的脸面。
两匹枣红马是前一日才在集市上买下来的,老刘子笨拙的强行牵着马要拴车,马儿却偏偏和他作对起来,石柱和小秦子一起帮忙也没把两匹马拴在车上。
眼看着时辰就要到了,阿洛无奈的叹了口气,索性叫小秦子去街上帮她租一顶轿子:“……误了时辰难免会让端王觉得我们托大。”
小秦子应声忙就跑出了胡同一拐角就不见了,这边老刘子和石柱一边骂骂咧咧的硬要拴马,一边有些抱歉的朝阿洛咧了咧嘴:“这畜生,吃好喝好的就不想干活,看我不剥了它的皮!”
阿洛反而笑着安慰了几句,几人正说着,小秦子便火急火燎的跑回了巷子里:“沈大哥的马车来啦!”他身后跟着两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架着宝蓝色缎子刻金丝帷帐的马车,行至院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阿洛第一次见到沈訚穿着官服,腰身被宽宽的腰带束在身上,显出细长的身线来。
“我怕出了差池,特意来接你一起去拜寿。”他笑着接过了阿洛手里的匣子打开瞧了一眼,里面摆着的是一柄寒光闪烁的匕首。
阿洛这才回过神连忙解释道:“棚子里只得这件品相上乘,还有些大件尚未做完,也不好今日带着过去……这礼盒也是北大街上如意阁订做的,听说那里的手艺也是全京城数一的……”
沈訚不由得朝阿洛打量过去。头上的簪子换成了赤金的桃花,小小的花瓣还算精致,身上穿着银红的襦裙,搭着水色的罗衫,手腕上还套着一只糖白玉的镯子。
很平凡的打扮。
阿洛窘迫的往后退了一步,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裙子:“会不会太难看?我是不喜欢这颜色的,可又怕穿的素净,叫王爷心里不舒服……”
“不会,很漂亮。”沈訚微笑着将手里的礼盒递给身后的小厮,从衣襟里拿出一个荷包,打开来是一对红宝石的耳环:“……正好配你的裙子。”他说着便一步上前伸出手要摘去阿洛耳朵上的赤金丁香,却被小秦子隔在了两人中间。
“登徒子!休想对我姑奶奶动手动脚的!”
阿洛的脸色便更红了,沈訚望着气鼓鼓的小秦子,只好将耳环交给吴妈:“劳烦妈妈了……”一边却又同小秦子讲道:“你说的对,等我日后娶了阿洛过门,便是想为她换上多少耳环,你也无话可说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院子门前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吴妈有些激动的握了握阿洛的手,远远站在影壁旁的庄二爷却毫无笑意。
他和阿洛对视了一眼,便各自撇开了视线。
阿洛红着脸上了马车,和沈訚分坐两旁。
马车走的有些急促,阿洛原本就有些紧张的神情变得更加紧张起来,她紧紧的握住椅子上铺着的毯子,有些无措的想要透过小小的窗户望向外面,却只能看到一掠而过的风景和飘在空中的帘子。
沈訚不由得就伸出手去,覆在了她紧紧握着毯子的手上:“不要怕,王爷脾气很好,待人十分和气。”
阿洛却觉得自己被马车巅出了早饭来,心里一阵后悔,强压着涌上来的反胃答道:“倒、倒也不是因为这个……我就是、就是有点犯恶心……”
沈訚这才察觉出她脸色苍白,忙从一旁几只叠起来的匣子里抽出一个攒盒,打开来里面装了三四种蜜饯。他捻起青梅喂到她嘴边:“含一颗会好一点儿。”
酸酸甜甜的味道果然让阿洛觉得好了些,她有些抱歉的朝沈訚笑了笑:“……真是再也不想坐马车了……”说着又想起什么似得,从袖子里拿出四五只荷包来:“听二哥说大户人家的下人是要打发银子的,可我只翻到了这几只荷包,每个里面装了二钱银子,这样会不会让您失了面子?”
她说着便随手打开了一只荷包,亮出了里面随手绞的几颗银锭子来。
沈訚有些疼惜的看着散落在她瘦弱膝头的荷包,从身边的匣子里拿出一只用金线绣着金鱼的荷包来:“那些若是不够便拿这里面的打赏吧。”
打开来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金瓜子。
阿洛有些吃惊的抓起一把,却没有意料中的那么重。
“都是空心的,这一袋子瞧起来不少,却也不过三四两的分量。”
阿洛安下心,莞尔一笑。
端王妃使了丫鬟从侧门接了阿洛进了后院,沈訚则乘着马车,和前来祝寿的大人们那样从端王府的正门进来。
那丫鬟走的不急不缓,阿洛深深的呼了口气,慢慢的跟着她穿过了后花园,心里的郁气才终于散了许多。
丫鬟笑着指了后花园的景致给她瞧:“……那是百兽园,里面可有圣上亲自赏下的白孔雀呢!
“这里是奇石阁,若不是今天王爷寿辰,平日里可是瞧不见的……”
阿洛一边顺着她所指的地方瞧去,一边啧啧称奇,手里捧着的礼盒却觉得越来越重,脸上就微微布满了汗水。
两人沿着池塘上的板桥走出了后花园,才刚刚上了庭廊,那丫鬟就被另一个丫鬟叫住:“……夫人叫你回去。”两人便自然的换了差事——先前引路的丫鬟抱歉的朝着阿洛谢了罪,一边嘱咐来喊人的丫鬟把人带去王爷的书房去:“……千万不可怠慢。”这才匆匆离开了。
可能是品级不高的缘故,后来的丫鬟倒是没有前面一个从容大方,只是极有眼色,她瞧见了阿洛额头上的汗水便主动的接过了礼盒,微微低头迈着细碎的步子引着阿洛朝着书房走去,却一句话也不说。
端王爷的书房是修在后山的山顶上的,四周光秃秃的,远远只有一个亭子。站在那里几乎可以把整个府里的样子瞧个遍。
丫鬟把她引到院门前便住了脚,低声朝着门外的侍卫通禀几句,不过一会儿,沈訚便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瞧见礼盒被丫鬟捧着有些惊讶,却又不动声色的接了过来。
“端王府的景色如何?”他边笑着边打开锦盒瞧了一眼,满意的合上盖子递给了身后的人。
“景色是很好,只是太大了……”阿洛翘起嘴角,拿出帕子擦了擦额头:“还好我今天没有浓妆艳抹,不然您现在瞧见的我可就不仅仅是有些狼狈了……”
沈訚有些宠溺的笑起来:“是我的错,竟然忘了求王爷给你备一顶轿子……我这就着人给你备水……”说着便要伸手去牵她的手,却被她红着脸躲开了。
两人都有些尴尬,阿洛下意识躲进袖子的手指便摸到了沈訚给的红包,慌乱之下也不管里面装了多少东西,急急忙忙的塞进了领路的丫鬟手里:“……有劳姐姐一路费心。”
丫鬟吃惊的捏着荷包有些不知所措的瞧了瞧沈訚。
沈訚点点头:“阿洛小姐赏你的,你就收下吧。”一边侧身让路:“阿洛小姐这边请,王爷已久候多时了。”
端王果然十分端庄的样子,又偏偏有着和蔼的样貌。
他对着那把精致的匕首称叹之时又叫侍卫拔剑去砍匕首,却无一不是被匕首所断。
“还未开刃就这般坚韧,果然精良。”端王爷哈哈的笑着敬了阿洛一杯酒:“沈大人与本王提起小姐的时候,本王就觉得小姐定是有过人之处,如今得以一见……不但手艺一流,竟然连相貌也不输京城里的大家闺秀们。如何?沈大人要不要本王做个媒人?”
这话里话外全是戏谑。
阿洛不好说话,只得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酒水顺着嗓子直冲胃里,有些翻江倒海的样子。
沈訚却举着酒杯瞧向阿洛,看佳人涨红了的脸,对端王爷的话有些心动。
这点举动哪里躲得过端王爷的眼睛,他又哈哈的笑起来,为阿洛添了一杯酒:“你瞧瞧那个人,嘴上不说可心里着急的不得了,可本王是个怜香惜玉的,你若不答应,便是他跪着求本王,本王也要让他死了这份心。”
阿洛侧眼偷偷瞧了一眼有些着急的沈訚,又急急忙忙的移开了眼睛。
端王又笑了起来。
沈訚苦笑道:“下官这点名声倒是无妨,只是阿洛小姐尚且还是闺阁女子……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会被外人败坏了名声……”
竟然敢在王爷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阿洛抬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眼睛却瞥向端王的脸。
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显然是拿沈訚的话当做玩笑。
这两人的关系竟然近到这种地步?
寿宴是在申初散的,王爷去了前庭送客,留了阿洛和沈訚在书房旁的亭子里吃茶。
阿洛吃酒吃的猛烈些,又因为花厅里熏着浓浓的香气,胃里早就翻江倒海的,如今一吹风反而就觉得头更疼了,索性便歪在了柱子上闭眼休息。
沈訚悄悄的走过去,脱了外衣轻轻的盖在了阿洛身上,自己坐在了她的身边。
风有些猛烈的吹着她微微散乱的发丝,不知道是因为酒的缘故,或是风太大,她的脸颊始终红红的,像是抹了厚厚的胭脂,随着风飘来的还有夹着酒气的,她身上永远都有的那股甜香。
沈訚闭上眼睛,他记起了在山寨里喝的那碗菊花酒的味道,和她身上的甜香气一样,浓得化不开的甜腻,却是实实在在的一碗烈酒。
“我心悦你。”他淡淡的声音随着风慢慢飘散,回应他的只有阵阵清风拂过耳边的呜咽声。转头望去,她还是闭眼歪在柱子上,呼吸均匀。
沈訚无声的笑了起来。
从没想过自己会在一个女子面前变得如此胆怯。
阿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她只觉得头疼欲裂,小秦子端着吴妈烧的醒酒汤一脸郁气的坐在她房间的矮凳上。
“……那个登徒子,肯定是故意把姑奶奶灌醉的,这样他才好占姑奶奶的便宜!”小秦子说着就更生气了,拍了桌子就要站起来去找沈訚理论:“他昨夜才把姑奶奶送回来!还、还是抱着……”
阿洛挑了挑眉头,自己确实记不起这件事了。
事实上,早在凉亭吹风之后的事情就已经记不清了。
李大爷却很高兴,他大大咧咧的坐在圈椅上朝着吴妈笑着说:“咱们原先愁的就是吃不饱肚子,如今不但有饭吃,还有余钱花,自然不让妹子再跟着咱们受苦,我瞧着姓沈那小子人不错,又有前程,阿洛跟了他也算不亏……”
吴妈欢喜的附和着,却被庄二爷打断了。
他眉头紧皱,却是起身走到阿洛身边问:“端王爷瞧了咱们的兵器,怎么说?”
“他很满意,只怕接下来会要棚子为他做几件兵器。”阿洛一口灌下酸涩的醒酒汤,把空碗递给小秦子:“大哥,二哥,我有事要和你们商量。”
吴妈见状便招手带着小秦子出了门。
李大爷走到阿罗床边,坐在了小秦子方才坐过的矮凳上,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说:“难道姓沈那小子……真的向你提亲了?”
庄二爷却甩了袖子叹声道:“大哥!三妹和姓沈的……根本不般配!”望着李大爷惊愕的表情,他又叹了一口气才低声说:“那沈訚今年少说也有二十五六,家境又不错,又是王爷的心腹,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他……他即便没有家室,也少不得几个房里人……三妹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他那样的家境怎会允许阿洛成为正室,难道大哥想让阿洛做小吗?”
李大爷吃惊的望向阿洛,她显然是早就想到了这回事,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这小子!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李大爷暴怒的差点把阿洛房里的圆桌拍碎,站起身就要出去找沈訚,却被庄二爷和阿洛拦住了。
阿洛安慰道:“这件事阿洛自有分寸,绝不会丢了咱们兄弟的脸,大哥可千万别意气用事……”
庄二爷又把李大爷按回了矮凳上:“唉……这件事我一直不说,就是怕大哥这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的脾气,如今咱们兄弟走到这一步着实不易,大哥可千万不要由着性子来……”
李大爷望一望庄二爷,又看向阿洛,最终泄了气。
他垂头丧气的握紧了拳头,声音里带着自责:“……我是个粗人,只是略识几个大字,却连一本书都看不完……你们从没嫌弃过我,又尽心尽力的为寨子出力,可我这个做大哥的却处处扯你们后腿……我……”
阿洛把手覆在李大爷紧紧握着的拳头上:“大哥您在说什么?是我要好好的谢谢你们才对,当年若不是大哥冒险相救,二哥为我采药疗伤,只怕我早已成了白骨,如今感谢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您呢……”
庄二爷拍了拍李大爷的肩膀,最终只叹了口气。
阿洛抬起头说起了正事:“……京郊地广人稀,我捉摸着收一两个庄子,到时候既可以把棚子设在庄子里,咱们也算是有个地方住了,总好过现在寄人篱下,又有点吃人嘴短的感觉。”
“我也这样想,只是我们手上的钱……怕是连一亩地都买不起。”庄二爷在屋里慢慢踱起步来。
李大爷在心里盘算了下说道:“我头几天听棚子隔壁卖首饰的老板说,京郊的良田要三百钱一亩,略差的却只要一百钱,他有意想要购置几亩,问我有没有兴趣……早知道你们有这个打算,我当时就不回绝他了……”
“钱倒是小事。”阿洛神秘的翘起嘴角,下床走到架子前,从昨日赴宴时穿着的衣服里拿出一个荷包来:“你们瞧。”
那荷包巴掌大,四四方方的,用不起眼的暗色麻布制成。
李大爷打开荷包朝里面看了一眼,有些疑惑的同庄二爷对望,手却从荷包里拿出了厚厚一沓银票。
“这、这是打哪来的?”庄二爷吃惊的接过银票翻看着,每张二百两,足足有二十张。
“是沈訚那小子给你的?”李大爷有些不知所措,这么大额的银票他只在戏文里听过,如今亲眼见着就觉得有些不真切。
阿洛摇摇头:“这钱本就是咱们的,两位哥哥只管用就是,如今事情暂未落定,我也不好多说……哥哥们只需谨记,这事千万要悄悄的做,免得太早被沈訚发现,被他阻挠,我们就再难立户了……”
李大爷有些不明白,庄二爷却心里明镜似的,他点点头把银票整整齐齐的叠好装回荷包里:“你放心,这件事就我们三个知道,到时候我带石柱过去……只是等庄子开始建起来就不好隐瞒了……”
“二哥放心,只要庄子开始建造,其他事情便不足为惧了……”
沈訚手里捏着二指宽的字条,出神的望着廊下关在鸟笼子里的金丝雀,立在门前的门客欲言又止,眼神四处飘荡着。
探子送来这张条子以后,沈訚就这样望着门外,门客就这样等了三炷香的时间,终于低声开口叫了声大人。
他这才回过神来,反手将纸条攥在了手心里。门客垂下头,心里却十分明白,这纸条上写的,必定是关于那些山匪的。
“……您切莫将逢场作戏当做真的……”门客临走前忍不住低声告诫。
沈訚有些心不在焉的摆了摆手,什么也没有说。
此后的两三个月里,端王常常诏沈訚过府议事,庄二爷带着石柱去了京郊,购置了两个不算太大的,又连在一起的庄子,雇了几十人,已然将庄子建了大半。李大爷和老刘子却接了端王递来的单子,做了两批兵器送进府去,让端王十分满意。
阿洛带着吴妈和小秦子把首饰铺做的红红火火,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和沈訚已有三两个月不曾见面了。
这日有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带着两个小厮来店里挑带扣,抬眼瞧见了刚从内室里出来的阿洛,只觉得犹如天人,从此就天天赖在了相宜阁里。
每日一开门,小秦子就气呼呼的搬了条凳坐在店门口,但凡那位公子出现就要拦着他,每日如此,两人竟还打出了不一般的情谊来。
“我说你啊……犯不着每天都这样提防着我吧……”那公子蹲坐在门槛前喘着粗气,杭绸的衣服变得皱巴巴的,绣了暗花的鞋子上满是泥巴,就连头发上的簪子也落到了小秦子的手里。
“你才是啊,每天都来,烦不烦啊……”小秦子大刀金马的跨坐在条凳上,头发乱糟糟的,粗布衣裳也被扯出了几条口子来,“……回家又要被吴奶奶骂了……”
那公子笑起来,露出弯弯的眉眼来。他挪到小秦子身边问:“你姑奶奶到底年方几何?瞧着有些年纪,可那身打扮却……”
小秦子反手就用手里的簪子抵在了公子脸上:“嘴巴干净点儿,我姑奶奶可不是那些花街游女,便是嫁人,自然也要嫁给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英雄,你这种天天只知道招猫逗狗的,想都别想。”
“咳,”公子伸手把簪子挪开:“这么久了,我还能没个数吗?当时也不过是瞧见她……对你的样子,有些羡慕罢了……”他的笑容变得有些自嘲,抬起头瞧着头顶的屋檐,透着半边的蓝天,缓缓的有云飘过。
“我瞧着外面光鲜,可在家里……我娘每天像个佣人一样伺候嫡母和父亲,嫡母……却只怕我不是个纨绔……”小秦子不由得瞧向他,隐约觉得他眼里有泪,再仔细瞧去,却什么也没有。
“你……你是庶出?”小秦子只听庄二爷讲过,大户人家讲究规矩,结发妻子以外妾室所出的都叫做庶出,一般是不能继承家业的。话出了口,他才觉得有些不妥:“我可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听你说……”
公子笑了起来:“你这人也有趣,这些事全城的人都知道,你说的到算是客气了。”他们看着门前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心里都格外宽敞:“这些人,见了我大哥二哥便个个卑躬屈膝,嘴里叫着‘秦大爷’、‘秦二爷’的,就只怕大哥二哥听不见似的,偏偏人家连眼都不抬……到了我这,就成了秦三儿……”
眼瞧着秦三儿公子越来越悲伤地样子,小秦子有些笨拙的拍了拍他的肩,不知怎么就张嘴说起了自己来:“……我娘只留了一个名字就去了,吴奶奶每年还带着我给我娘扫墓,就连我爹是谁我都不知道……比你还惨呢……”
两人就这样因为惨,竟然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转眼到了年前,正巧赶上了小秦子的生辰,再加上庄子成了大半,李大爷和庄二爷打算趁机大办一场,便下了帖子邀请了沈訚来。
他捏着大红的帖子立在门前,听着身后的探子低声禀报着:“……庄子大半建了铸铁房,如今只剩后院还没有齐备,倒没有查出不对来。”
沈訚的心里终于放下心来。他转过身踱步到了探子身边:“相宜阁那里呢?”
“倒是和往常一样,阿洛小姐生财有道,现如今的相宜阁竟也小有名气,前几日还瞧见有内务府的公公前来采购……只是……秦家的三公子像是对阿洛小姐有意,日日前去劳扰……”
“……秦三公子?阿洛……可有什么表态?”
“阿洛小姐倒是不常和他照面,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倒是和秦小爷混在了一起,如今两人每日称兄道弟的……”探子顿了顿才又赶忙回了一句:“秦三公子是秦老爷的庶子,听说生母是秦夫人身边的丫鬟。”
沈訚点了点头,摆手叫探子出去,自己捏着大红的帖子又瞧了几遍,上面娟丽的字体略显生涩,显然是阿洛的手笔。
他闭了眼睛靠在椅背上,眼前全是阿洛的样子,既有那隔着车帘的初见,也有醉酒后的媚态,无论如何也删不去。
阿洛第一次觉得乘马车也没有很难熬,心里满是想象着庄子的样子,会不会有花园?亦或是江南那样的风景呢?
可是等到了跟前,自己就觉得比坐了十天十夜的马车还要痛苦。
大红的木门没有一丝装饰,青灰色的石墙端端正正的把庄子围在里面,远远的望去就像是一个监牢一样。
一派的冷寂固执。阿洛就想到了李大爷和庄二爷,心里叹了口气,跟着热情的石柱进了院子里。
外院全是铸铁房,一间挨着一间,有大的也有小的,走了两炷香的时辰才到二门。这门倒不像大门那么死板,用了只上清漆的梨花木,清清淡淡的颜色配上精钢的兽头门环反倒古朴中多了一丝气派。
“这是免得引人耳目,大门太过张扬难免会惹是生非,我们羽翼尚未丰满,还是低调点的好。”庄二爷在二门里等着,笑着迎了他们进去。
二门里种了大片的桦树,留下几条羊肠小道远远的延进林子里。
庄二爷引着阿洛从其中一条小道走去,不过几步便开阔了起来,远远的一片清池映入眼帘,被池边的桦树掩着,望不到尽头。
他扶着阿洛立在池边的散石上,这才瞧见清池的全貌。
“我专门挖了这河围着里头,又在林子里埋了几条小路混淆视听,但只有方才咱们走过的那条路才能到这里,瞧见连着内院的桥。”他指着前方不远处的隐约可见的石桥,桥的尽头是岸边的垂柳,便再也瞧不清楚了。
长长的白石桥横跨碧水,立在桥上朝远处望去,阿洛便明白了两位哥哥的意思。
桦树犹如山林,一袭长流将其劈开,犹如山寨的景色。
“您和大哥……”是难以忘本么……
庄二爷与她并肩而立,望向远处的景色,声音不免变得低沉:“咱们的身份即便日后变了,可苦日子却始终不能忘,我想着山上还留着的弟兄,总觉得这里不安稳,不如多做些准备,正要与你商议。”
石柱不知何时悄悄的立在了石桥下,另一边立着老刘子。
阿洛凝重起来,与庄二爷对视一眼,慎重的点了点头。
秦三儿早早的就带着个抱了三四个匣子的小厮到了阿洛家,拍着门大叫小秦子:“爷来了,赶紧开门,不是要待客的吗?”
小秦子被吴妈从被窝里揪出来,揉着眼睛去开了门。秦三儿上下一打量,笑道:“这都日上三竿了,你们家还没起呢。”
小秦子打着哈欠说:“大爷他们最近赶着一批货,每天都要深更半夜的回来,二爷他们也是,前几天还把姑奶奶叫去庄子里了,也是昨晚上才回来的,谁知道你来的这么早。”他嘟嘟囔囔的把秦三儿让进了内院里,放轻了声音:“轻着点,吴奶奶和姑奶奶还没起来呢,咱们先去我房里坐坐。”
秦三儿四处看着,啧啧的说:“我这可是第一次进了别人家的内院去,要是你吴奶奶和姑奶奶一会儿要把我们打出去,你可得拦着点儿。”
“瞎说什么,吴奶奶和姑奶奶又不是街上的泼皮……”小秦子推开院子西边的房门,请秦三儿和小厮进了屋。
这间屋原本是和厨房连着的,眼见小秦子越来越高,不便再和吴奶奶同住,李大爷便把西屋隔出了一间来给他独用。不过到底是做过厨房又临着厨房的,这间房间只有一扇小小的窗子,门也是临时做的,十分矮小。
秦三儿低头跟着进了屋,里面小小的,只摆着一张木板床,窗下放着一张落了漆的长案子。
小厮把礼盒放在长案上,搬了案下的圆凳给秦三儿坐下。
“你这里……”秦三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有点儿一言难尽……”
“嘿,你是嫌破,”小秦子一边换衣服一边笑起来:“说起来,这里倒真的不如我们以前在山上住的好,山上地方大,想盖多大的宅子就盖多大,京城里寸土寸金,外院原本还够住,最近棚子里缺人,大爷又找了好些伙计,我这个无处可用的当然要尽量让地方了。”
“唔,倒是有点儿道理,我住的虽然好,可是每月见着我娘的日子不掰手指头就能数的过来,还不如嫡母见我得多。”秦三儿四处打量着,瞥见了床边的架子,便起身过去打量。
小秦子随手用带子绑了头发,看秦三儿对自己的东西有兴趣就上前从架子最顶上一个不起眼的红木盒子,递给了秦三儿:“……我娘的遗物,说是我父亲娶她时候留下的。”
里面装着一枚戒指,用上好的银料包着一颗指头肚大小的红珊瑚珠子。秦三儿有些疑虑的把戒指拿出来仔细的瞧了个遍,面色就有些凝重了。
他将小秦子的戒指放在案子上,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锦囊,从中拿出一枚戒指,与那枚戒指一同放好。
“你来瞧瞧。”
秦三儿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小秦子有些不安的笑起来:“我可不上你的当……没准是什么作弄我的玩意儿,不看不看。”
眼睛却不由的瞥过去,远远望去竟觉得两枚戒指一模一样,这才慢慢上前去仔细瞧起来。
“……这是我娘的,我父亲的妾室在有孕后都会赐一枚红珊瑚的戒指以示恩宠……你这枚,和我的一模一样。”秦三儿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我不知道你母亲怎么得了这戒指,不过……”
“会、会不会是我娘捡来的?我……我怎么可能是……她、她一个人有孕,怎么会走那么远到寨子去……一定是捡的……”小秦子往后退了两步,目光有些无措的望着秦三儿。
两人各怀心事,四目相望又无话可说。
院子里渐渐有了人声,小秦子回过神低声告诫秦三儿:“……家里都忙着,还是别叫家里人为这些费心,这事以后再说不迟。”
秦三儿懂他的意思,略一点头:“我省的,回家之后我也会多打听一些的,你别乱想,说不定真是你娘捡到的呢……”
小秦子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到嘴边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来,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訚和秦家、魏家的人是一起到的,几人的马车在巷口遇见,不得不下车说上几句话。
秦总管拱手朝着沈訚和魏总管问了安,魏总管笑着应了,又问起了秦家的少夫人:“……咱们大姑奶奶可还好?”
秦总管忙应道:“少夫人能吃能睡,好得不得了,奴才听说前儿咱们大少爷还专门叫人去寻了两只八哥给少夫人逗乐呢。”
“那就好。”魏总管意味深长的移开了目光:“咱们姑奶奶可是老爷夫人心尖尖上的,少不得要岳家多多照料。”
秦总管连忙低头应是。
沈訚微微翘着嘴角立在一旁只当没听见这两人说的话,只是指着墙角翻出来的一枝石榴枝说道:“我当只有红杏出墙才别有风味,却不料石榴竟也有这般风采。咱们既然是客,可就不要让主人家久等了。”说着就请了两人一同入了院子去。
阿洛和吴妈不便出现在外院,便叫小秦子随着老刘子去招呼客人。秦总管才刚坐下就瞧见秦三儿和小秦子并肩从内院里出来,正说说笑笑的往这边来。
一瞬间就只觉得有些诧异。秦三儿和小秦子交好这件事并未瞒着夫人,秦总管也是知晓的,原先他倒不觉得什么,只是如今乍一见两人并肩而行,竟然觉得他们的容貌竟有些相像,便低声问起了沈訚来:“……这做父母怎得就舍得丢下了这么好的孩子。”
虽然话里没有明说,沈訚还是察觉出了异样。他顺着秦总管的目光朝小秦子二人瞧去,自然也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听说是逃难时被收留的,他娘生下他就去了,算是个可怜的孩子。”
“原来是这样……”秦总管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手里的核桃转的却越来越快。
酒席本就打着为小秦子庆生的名号,所以请来的既有沈訚秦家和魏家,也有街坊邻居和棚子附近的商家老板。端王只是偷偷派人送了贺礼来,没有太过张扬,秦总管和魏总管又事务繁忙,不过是见了李大爷和庄二爷,又吃了几杯酒便留下贺礼各自回去了,只剩下沈訚陪着小秦子,教他待客之道。
好容易到了申时送走了客人们,小秦子却拉住了沈訚:“你……你对秦家了解吗?”
沈訚垂下眼睛想了想,拉着小秦子去了后院。
阿洛正和吴妈边说话边收拾厨房,见着沈訚和小秦子有些诧异,却还是把人都让进了房里。
“我正想和你说些事……”她以为沈訚是来质问庄子的事情的,便笑着倒了杯茶打算谢罪。
沈訚却松了松一路上紧皱的眉头问:“小秦子今年几岁?”
阿洛愣了一下:“十一。怎么了?是不是他又在外面惹了什么事?”
“你有没有觉得小秦子和秦三公子长得格外像?”沈訚不打算绕弯子,瞧向小秦子:“你既然开口问我,必然是自己心里有了主意对不对?”
小秦子有些惊恐的往后退了一步,又看向阿洛,踟蹰了许久才把秦三儿戒指的事说了:“……我不想去查,可又忍不住……吴奶奶说我娘是大着肚子跑进山里去的,那里有野兽并不安稳,她为什么要去山里,为什么不和我父亲在一起?我……实在忍不住……”他的泪水沿着渐渐显露棱角的脸颊流下来,一滴一滴无声的砸在脚下的地板上。
阿洛诧异的望向吴妈。她上山的时候小秦子已经五六岁了,前面的事情并不清楚。
“唉……说起来,她娘也是可怜人……”吴妈断断续续的把小秦子母亲上山的经历讲了出来。
小秦子的母亲面容姣好,上山后还是个姑娘的样子,李大爷就动了心思有意于她,可还没过半个月她就显了怀,夫家是谁也不肯说,只说是被主母迫害,不得已才逃到山上来的,李大爷就打算等孩子降世收留他们母子,谁知道产后血崩要了她的命,临死前将一枚戒指交给了吴妈,只留下一个名字就去了。
“是什么名字?”沈訚问。
“秦牧。”
沈訚一惊:“这是秦老爷的父亲遗言里提过的。秦家多是商贾,秦老爷子就许下了‘无论嫡支还是旁支,日后谁能叫秦家光宗耀祖,便可以秦牧为名,主秦家事宜’的话,这是众人皆知,别人做不得假的。”
阿洛也吃了一惊,眼神在沈訚和小秦子之间来回,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件事我会去查一查的,小秦子若是秦家的公子,总也要让他认祖归宗……”沈訚起身想要走,却被阿洛拉住。
“我有事想给你商量……”她话还没说完,小秦子就抢先跑来说:“我才不去秦家,我娘肯定和秦家没关系……那种势利小人……”
他还记得在山寨上秦总管是如何的瞧不起兄弟们的了。
沈訚和阿洛对望一眼,微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了,打探到信息我会先来告诉你,倒是你想怎么做……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