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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县猫儿庙……
三花娘娘……
只把它当人来对待……
孔大师细细品味着其中意味。
人常说,活得久的人没有没见过鬼的,这话是没有错的。又有人说,工匠到了极致便可通神,也是没有错的。而对于孔大师这种人,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极致的工匠技艺都占了,鬼神妖灵之说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故事,在他这里却是更离谱的事都发生过。
孔大师当即就明白了——
这位客人和平常那些来向他求购木雕、怀着寻访奇人的心态来满足好奇心、增长见闻的达官显贵、名人名士并不一样。
这位客人很不一般。
孔大师客气之余,又多了几分恭敬。
“先生早上进山,傍晚才归,山路难行,不知中间可有吃饭?”
“中间遇到山野金猴,厚着面皮请它带路,摘了几个野果子吃,口味也还不错。”宋游也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拱手而答,不过今日的他就不是出于这世道流行的繁文缛节了,是对高人的敬意。
刚进房屋他便看了一圈。
只见满屋子的木雕成品与半成品,每件成品皆是栩栩如生,更有甚者,没刻出眼睛便已极为生动,仿佛一不留神它就会自己跑动起来,实在难以想象若是为它刻上眼睛会当如何。
“东阳。”
“师父。”
“去杀鸡。”
“好。”
童儿乖巧的转身就走。
孔大师这才又对宋游和三花猫说:“天不早了,两位客人回不了城了,就在老朽这里吃顿便饭吧。今天运气好,在山上捡了一些菌子,炖个老母鸡能把舌头都鲜掉,吃完后客人就在老朽这里睡。”
“多谢孔大师招待。”
“大师当不得当不得,折煞老朽了。”
“多谢孔待诏。”
“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外头已经响起了老母鸡的叫声和扑腾声,很快又停歇下去。
鸡汤炖好时,已经掌灯了。
这个年头的美食自然比不得前世,可也得分什么,有些菜肴的做法再过几千年也几乎没有变化,有些菜肴几千年后还未必比得上此时。
就如这一锅鸡汤,无非就是姜片鸡肉与菌子,只需加一撮盐,别的什么调料也不用放,千年前是这种做法,千年后也是这种做法。
野生菌有着独特的鲜美,每种菌子又都不一样,都是后世的工业鲜味剂难以代替的。宋游在道观也常常上山采菌子吃,此时锅中能认得出来的便有竹荪松茸见手青老人头和鸡油黄等等,煮出来鸡汤都成了金黄浓稠的,两种鲜味混合在一起,只喝一口,当真是舌头都能鲜掉。
这是无法代替的山珍,是难以言述的鲜美,亦是山野间最高级的待客之道。
宋游记不清喝了几碗汤了,只知道喝得肚子里全是水,一大锅满满当当的鸡汤都见了底,菌子也吃得多,反倒是鸡肉吃得少。
三花娘娘肉吃得多。
它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这些人类只喝水,不吃肉,但又不敢问,怕把他们给说通了。
今夜有星辰,油灯摇晃。
客人们吃得满足,孔大师心里也舒畅,见得童儿把桌子收拾干净,他才对宋游问道:
“先生从灵泉县来?”
“从逸都来。”
“怎的从逸都来?”
“待诏有所不知。在下出自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观中有传统,每代弟子都需下山游历,短则三五年,长则数十年。”宋游答道,“又因在下自小在山上修行长大,对世事了解有限,师父便命我下山游历,为期二十年,以观世界。如今才刚走到逸都。”
“是这样……”
孔先生点点头,眼中若有所思。
这下怕是遇到真正的隐世高人了。
伏龙观……
似乎听过,又好像忘了。
“只是不知先生远道而来寻访老朽,所为何事啊?可是想购一木雕回去?若是如此,先生尽管挑选,老朽皆赠予先生。”
“在下曾听人说,孔待诏木雕技艺登峰造极,早年前曾有木雕活过来的事情发生。在下对此好奇而仰慕,于是特意从逸都前来拜访,想要见识一下这令木雕而活的通神技艺。”
“哈哈……”
孔大师却是仰头而笑:“那不过是世人误传而已,哪有木雕活过来的道理。”
“愿闻其详。”
“年生太久了,只隐约记得,当时老朽应城中陈大官人之邀,雕了一只苍鹰,因太过活现,旁观的人看得心惊,随后屋外风来,那鹰便从凳子上掉了下来,吓坏了不少人,大家都以为它活过来了,其实没有。”孔大师说道,笑呵呵的摇头,“世人爱听这类故事,慢慢就将故事传成了他们爱听的样子。”
“竟是这样。”
“让先生空跑一趟了。”
“待诏哪里的话,只山中一行,或是与待诏夜谈,或是这锅鲜汤,哪怕只有一样,都不算空跑了。”
宋游笑了笑,却又顿了一下,接着环顾屋中木雕摆设,又问道:“只是待诏屋中众多木雕,却都尚未雕刻双睛,又是为何呢?”
“先生有所不知,这死物一旦长得过于逼真,细看便有大恐惧。”
“原来如此。”
宋游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灶屋位置,那童儿正从缸中舀水洗锅,他张口欲言,却又无奈而止。
“先生早些休息吧。”
“麻烦待诏了。”
“不麻烦不麻烦。”
“待诏也请早些休息。”
“也好,老朽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便道一声招待不周了。”
孔大师看了眼三花猫,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站起身来,与宋游拱手道礼,便一步步往房中走去。
宋游也进了客房。
晚上没有别的活动,油灯一灭,便只剩下满天星斗,宋游盘坐床榻之上,没有关窗,便让秋风入房来,看外头繁星与群山,等着困意来。
突然觉得腿上痒酥酥的,低头一看,见三花猫爬到了他身上来,圆乎乎的小脚踩在他的大腿上,能感受到那梅花似的肉垫触感。
轻轻的,酥酥痒痒。
宋游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很欣喜。
这是三花娘娘第一次与他这般亲切。
“三花娘娘有事么?”
“那个老人总是看我。”
三花猫站在他盘曲的腿上,仰头伸长脖子看他,四目相对,两张脸挨得很近。
宋游想了想,组织了下语言:
“我曾听说,擅长画画的人看见山水奇景,便会忍不住停下,将之画下来。想来擅长木雕的人也是一样。三花娘娘长得好看,又有灵性,那孔待诏应当是想照着三花娘娘的样子,雕一个木雕,但又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开口。”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能开口。”
“这要问他了。”
“三花娘娘这就去问。”
三花猫毫不犹豫,扭身就走。
“诶诶!”
宋游连忙叫住了它。
不出意外,随后又是一堆为什么。
好在他有耐心。
此夜长长,倒也好眠。
住在天水巷时,半夜会有更夫打更,清晨会有人吆喝着收夜来香,会有早起的小贩卖菜,说扰人清眠吧,倒也不见得,可终究吵闹。而这山村夜里到早上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夜间偶尔几声犬吠,也都入不了梦,睡眠质量极佳。
宋游醒来后在床上找了找三花娘娘,发现它已不在房间了。
他不在意,穿鞋推窗。
外边天刚大亮,晨雾缭绕村庄,时值秋季,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本就精神十足,见此秋景,更是一下就清醒了过来。
推门往外,欲取晨露,可刚走出客房,便见堂屋之中有人雕刻。
一把代代相传的刻刀,木柄已被手掌摩挲得油光滑亮,刀锋削木如纸。一截上好的黄杨木,在刻刀下木屑片片掉落,真当如纸一样,让人不禁怀疑这木头为何会这么软这么松脆。
这刻刀正握在孔大师手中。
孔大师背对着宋游,而在他面前的板凳上,一只三花猫坐得端端正正,只在宋游到来时,飞快的瞄了他一眼,此外便目不斜视了。
是個好模特。
大师聚精会神,不觉身后来人。
宋游亦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惊扰。
只听声音沙沙,十分治愈。
孔大师换用着不同的刻刀,精细打磨,木屑掉落如雪,这块木料渐渐有了形状,又渐渐有了神韵。
正是面前端坐那只三花猫。
体态匀称,神情灵动。
待得孔大师放下刻刀时,面前的木雕虽然仍没有雕刻眼睛,却已仿佛活了过来,与身后那端坐的三花猫更是几乎找不出区别。
不仅宋游惊叹,就是亲手刻下它的孔大师,细细端详之时也心惊不已。
直到他发现身后的宋游。
“先生睡得可好?”
“好极了,多谢款待。”
宋游恭敬回答,又看向木雕,正待称赞之时,三花娘娘也从板凳上跳了下来,凑近了打量木雕几眼,渐渐睁大眼睛,随即看向孔大师。
只听三花猫开口吐人言,声音清细,语气疑惑,歪头与老人问:
“你是怎么知道它在里面的?”
宋游闻言一愣,随即笑容绽放。
这一句已胜过世间绝大多数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