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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人沉默着, 许久没有回答。
“殿下,怎么了?”林若轩疑惑地回过头,不由得惊讶道, “王爷?!”
身后的人一身湿淋淋的蓑衣, 面戴古银色鬼面具, 身型高大挺拔,正是宁远王萧图南。
他凝视着林若轩, 眼神十分复杂:“你到底还是来了。”
到底还是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林若轩正想问对方,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对了,之前萧图南说的那个“老地方”,不正是云隐寺吗?自己方才被季如雪弄得心烦意乱,竟然把这茬给忘了!
萧图南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把滴水的蓑衣扔在一旁, 在火堆边坐了下来, 低头默默拨弄着木柴。
破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哗啦啦”的滂沱雨声。
这气氛实在有些尴尬, 林若轩沉默了一会儿, 解释道:“我和殿下上山游玩, 没想到忽然下雨了, 便进来避雨。我有些着凉,殿下去前面的云隐寺找姜汤去了。”
话先说清楚,我可不是专门来什么“老地方”的。
“我也只是过来查一些旧事,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 也算是种缘分吧。”萧图南笑了笑。
“哦。”林若轩松了口气。
萧图南沉默片刻,忽然道:“这座云隐寺,原本是本朝开国太/祖季凌风, 修给他的弟弟福王的。”
林若轩好奇道:“难不成那位福王要出家,太/祖爷便专门给他修了个庙?兄弟感情不错嘛。”
萧图南看了他一眼:“你不喜欢读史书,自然不知道,福王曾经想要篡位。太/祖爷感念他的汗马功劳,又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不忍心处死,于是削了他的王爵,又修了这座云隐寺,勒令福王在此出家为僧,幽禁终身。”
林若轩蹙眉道:“可我听说太/祖爷马上得天下,用兵如神,又治国有方,福王怎么有胆子篡位呢?下面的人也不可能服他吧?”
萧图南淡淡一笑:“权力的诱惑,总是让人头脑发昏。如今太/祖爷和福王都已经去世多年,这云隐寺也烧了一次,可见荣华富贵,恩怨情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林若轩暗暗点头,果然是男主,思想境界颇高嘛。
萧图南拨了拨火堆,又低声道:“小时候,母亲时常带我和姐姐来云隐寺上香,萧家出事之后,姐姐被贵人藏了起来,而我流落江湖……我听说云隐寺被烧了,还颇有些难过,后来云隐寺重建了,可是萧家没了,姐姐也没了。”
林若轩安慰道:“端淑皇后天妒红颜,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扶助当今皇上登基,为萧家洗刷了罪名,已经很不容易了,”
“皇上……”萧图南嘲讽一般扯了扯唇角。
林若轩轻声道:“王爷您别灰心,辽东今后的战事,还要仰仗王爷。”
萧图南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对了,上次我送你回京,你又哭又闹还要自杀,我实在没办法,忽然想起这个地方,便带你来住了几天。晨钟暮鼓,听经念佛,斋戒沐浴,你性子那么偏激,居然也慢慢平静下来,可见此处很有佛性。”
原来所谓的“老地方”,是这么回事。
林若轩沉吟片刻,又含含糊糊地试图套话:“王爷,其实那件事,也不全是你的错……”
萧图南轻叹一声:“杏花楼那件事,虽然是你硬拉着我去喝酒,可是我酒后失德,又怎能怪你?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你那个样子,实在是无地自容。我后来问了倒酒的锦绣姑娘,她说确实是我喝醉了,硬把你抱进了隔壁空屋,强行对你……”
林若轩听得头皮阵阵发麻,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萧图南或许不知道,可那厚厚的一叠情书足以证明,林瓦儿对萧图南痴心一片。
林瓦儿既然痴恋萧图南,又知道萧图南酒量很浅,还硬拉着萧图南去喝酒,这就已经非常可疑了。而且,醉酒的人不仅步履蹒跚,还稀里糊涂不辨东南西北,怎么可能抱着一个大活人,准确地找到一间空屋,还……
萧图南不会被骗了吧?
林若轩一边琢磨,一边硬着头皮道:“王爷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又怎么知道,我们两个真的……”
萧图南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微抿薄唇,仿佛十分难以启齿。
过了好一会儿,这位宁远王才低声道:“我醒来的时候,你身上只盖了一条薄毯,脖颈胸膛全是那种痕迹,还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愿意一辈子服侍我……我,我也想过负责,可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只怕反而会误了你。当时你的反应太激烈了,我没有办法,才把你送进了紫禁城……”
打住,打住。
林若轩果断举起手:“王爷,别说了。”
萧图南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林若轩干巴巴地咽了一口唾沫,努力定了定神,然后迅速转动脑筋,思索着整件事情。
萧图南这人非常正直,而且很相信林瓦儿,可是网上这种仙人跳的案例简直数不胜数,那种痕迹也完全可能是林瓦儿自己掐出来的,总而言之,这件事情疑点极多,不一定就是萧图南说的那样。
最重要的是,自己真的没法接受啊啊啊!
破庙里一片安静,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久,林若轩轻咳一声,试图转移话题:“算了,不说这个了。对了,王爷,您的脸到底怎么了?伤得厉害吗?”
“哦,这都好几年了,其实也没什么。怎么,你想看?”萧图南摸了摸那张狰狞的古银鬼面具,居然很痛快地摘了下来。
林若轩瞪大了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简直英挺俊美到了极点,肤色雪白,目如点漆,薄唇微抿,活脱脱就是一个成熟风霜版的季如雪,只是季如雪没有表情的时候显得十分冷漠,而萧图南的唇角天生有点上翘,哪怕不笑的时候,也含着一点笑意。
如此看来,铜盒里那张眉目含笑的小像,简直传神极了。
可是令人叹息的是,一道暗红的长长瘢痕,从萧图南光洁的左额,一直斜斜划到了雪白的右脸颊,显得狰狞而诡异。
男主毁容,暴殄天物啊。
林若轩忍不住叹道:“可惜了。”
萧图南无所谓地摸了摸那道瘢痕:“其实我倒不怎么在乎,只是怕吓着小孩子和姑娘们,所以平日才戴了面具。”
“原来如此。”
林若轩细细打量那张和季如雪一模一样的脸,不由得暗暗感叹,这他妈也太像了,难怪原著季如雪那么不爽,居然活剥了男主脸皮。
这时,后殿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林若轩正想着“剥脸皮事件”,立刻浑身一个激灵,慌慌张张地往前一扑,把银面具往萧图南脸上狠狠一盖!
“唔,你做甚……”萧图南疼得闷哼一声,鼻血都差点被打出来。
季如雪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狐疑地看着两人:“舅舅来了?你们怎么……”
林若轩这才发现,自己和萧图南的姿势有些不大对。
自己的外袍还在火堆旁烤着,身上只着了单薄的内衫,此时此刻,他扑在萧图南身上,右手紧紧贴着那张银面具,看起来倒像伏在萧图南怀里,正抚摸对方的脸颊。
“先生?”季如雪狠狠拧起了眉头。
林若轩手忙脚乱地从萧图南身上爬了起来,结结巴巴解释道:“王爷面具上有点灰,我帮他擦擦。”
萧图南捂着被撞得发麻的鼻子,瓮声瓮气道:“嗯。”
季如雪眯了眯眼睛,走过来在林若轩身边坐下,把姜汤递给他:“先生,趁热喝吧。”
“哦。”林若轩赶紧接过汤碗,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虽然他和萧图南之间什么也没有,可是萧图南和林瓦儿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有季如雪古怪的目光,让他有种背上发毛的感觉。
季如雪不动声色地把旁边烤干的外袍扯了下来,给林若轩披上,又问道:“舅舅不去打猎,怎么来了这里?”
“没什么,只是随处逛逛罢了。”萧图南站起身,“我也该下山了。”
林若轩往外面看了一眼:“雨那么大,待会儿再走吧。”
季如雪立刻道:“舅舅慢走。”
“……”萧图南无语地瞥了季如雪一眼,随手拎起还在滴水的蓑衣,往破庙外走去。
季如雪闷闷地拨弄着火堆,丝毫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林若轩看了他一眼,觉得不太妥当,便自己起身送了出去。
两人走到屋檐下的时候,萧图南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杏花楼那件事情,你似乎终于放下了,如此甚好。但终究是我亏欠了你,以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一声便是。”
林若轩有些窘迫,但还是点头道:“多谢王爷。”
送走了萧图南,林若轩转身回到破庙里,季如雪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冷不丁道:“什么杏花楼?”
林若轩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季如雪居然听见了,只好随口敷衍道:“杏花楼啊,就是我上次说的,我跟你舅舅喝了酒,吵架闹掰的地方。”
他生怕说漏嘴,赶紧端起碗,小口小口地抿着姜汤:“这汤真不错。”
季如雪盯着对方“呼噜呼噜”地喝姜汤,微微眯起了眼睛。
先生平日最不喜欢喝姜汤,每次染了风寒,不得不喝姜汤的时候,都是苦着一张脸……先生分明是在转移话题。
说起来,先生从来不肯跟自己细讲过去的事情,他为什么成了孤儿,为什么没有净身,为什么进了王府……统统对自己含糊其辞。
那个什么杏花楼,听起来像个酒楼,不知道当年先生和舅舅到底吵了些什么,舅舅才把先生送进了紫禁城?
回去之后,得好好查一查这个杏花楼,先生和舅舅这样的人物,如果在那里喝过酒吵过架,酒楼老板一定会有印象。
季如雪沉吟片刻,又想起方才林若轩伏在萧图南怀里,轻轻抚摸着那张鬼面具的样子。
他咬了咬牙,胸口几乎有种隐隐窒息的感觉,先生和舅舅,怎么会做出那种样子……是了,先生以前做过宁远王府的总管太监,据说有些王公贵族,不喜欢用通房丫头,反而喜欢用贴身宦官泄/欲……
不不不,不可能,先生绝不是那种卖身求荣的人,哪怕这么想一想,都是辱没了先生。
想到这里,季如雪忍不住看了林若轩一眼,林若轩已经喝完了姜汤,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纤长的睫毛密密垂着,看起来纯洁而无辜。
季如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从衣襟里摸出那张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信纸,轻轻摩挲着上面那些清秀漂亮的字迹。
“思君若狂,辗转难忘……”
这么摩挲了好一会儿,季如雪才渐渐平静下来。
是了,先生苦苦喜欢了自己那么多年,不仅教自己读书写字,教自己兵法国事,方才在小树林里面,还那么羞涩地帮自己纾解,还柔柔地叫自己“乖阿雪”。
先生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却把一片深情埋藏在心底,从来没有贪图过自己什么,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又怎么可能为了荣华富贵,跟舅舅……
自己应该相信先生说的,他们只是旧识罢了。
只不过,先生毕竟做过舅舅府里的总管太监,破庙里灰尘蛛网甚多,他帮舅舅擦擦面具上的灰也是正常的,只是动作太过亲密了些,自己以后会提醒先生的。
但是,杏花楼那件事,还是要好好查一查。
林若轩打了一会儿瞌睡,渐渐清醒过来。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季如雪正极其珍惜地抚摸着什么,便迷迷糊糊道:“殿下,你在看什么?”
季如雪微微一愣,随即若无其事地把那张东西放进了衣襟,而后笑道:“没什么,胡乱记的一些兵法心得罢了。先生睡醒了,外面的雨也停了,咱们下山吧。”
林若轩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吧。”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两人沿着青石小径下山,一路说说笑笑,倒也十分轻松。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忽然迎面走来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山道很窄,登时堵住了。
“阿弥陀佛,施主先走吧。”老和尚双手合十道。
这老和尚约莫七十多岁,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半旧僧衣,半张脸都是火烧火燎的狰狞瘢痕,或许正是当年那场大火,才被烧成了这副模样。
林若轩心中同情,拉着季如雪站到山道旁边:“大师先走吧。”
“阿弥陀佛,施主有心了。”
老和尚走出几步,忽然回头看了林若轩一眼,又深深看了季如雪一眼,而后压低了声音:“此番下山极为凶险,恐有血光之灾,二位施主且速速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