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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过了正月初十,景祥才听说日本人于大年三十儿那天就占领了哈尔滨。他将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子昂的同时,还告诉他一些让人振奋的消息:东北军第十三混成旅七团三营营长王德林率领抗日救国军从吉林敦化开到宁安、牡丹江、乜河驻防;宁安保卫团总队长刘万奎将队伍编入抗日自卫军,并到牡丹江发展队伍。
一听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哈尔滨,子昂顿时目瞪口呆。而听到抗日救国军、抗日自卫军都准备迎敌时,他又不禁又兴奋起来。尤其听到抗日队伍正在招兵,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就对景祥说:“我想报名,你说行吗?”景祥说:“我们同学有不少报的了。我也想报,就怕我爹不同意。”子昂说:“问问呗,要行咱俩一快儿报。”景祥为难道:“我不敢问。你问行,他不能骂你。”子昂想了想问:“你说那个王德林,是不是你爹说的那个‘老双盛’?”景祥说:“肯定是,没别人。”子昂说:“你爹不是和他一块儿打过老毛子吗?要提他,你爹兴许还支持咱呢!”
就这样,两个人决定选个时机和罗金德谈一下。过后,子昂又跟懿莹说了这事,懿莹竟吃了一惊,然后不安道:“打仗多危险呢!”他说:“要让日本人打过来就更危险了。听说日本兵和毛子兵一样,见了好看姑娘就糟蹋,我去打日本兵也是为了保护你。”她感激地看着他说:“我是怕你出事儿。”他也感动,安慰道:“你爹还打过老毛子呢,不也没事儿吗。”她反驳道:“那可两回事儿。再说俺爹现在可不跟从前了,他说他伤心了。你和我二哥报名的事儿,我猜他肯定不能让。他不能太管你,可我二哥他肯定得管。”他希望景祥和他一起去报名,有个熟悉的同伴,他会感到心里踏实,便说:“和他商量商量呢?”她担忧道:“那你得赶他高兴时候说。可不是说他高兴就同意,不给你撂脸子就不错了。”子昂还是要试试。
正月十五这天,因为晚间街里有花灯,罗家便定下一天两顿饭,早饭晚点吃,晚饭趁着天亮时候吃,吃完饭想看花灯的就一块出去看花灯。懿莹很高兴,早早地与子昂和哥哥、嫂子、弟弟商量一块去街里看花灯,说是先在乜河看,然后再过江去华街看。母亲还嘱咐景吉和小青道:“出去互相照着点,子昂地上都不熟,别走丢了。”懿莹说:“丢不了啊,我领着他!”小青又冲懿莹一撇嘴说:“别再把你丢了!现在就有惦记你的人!”说着又瞄一下子昂。懿莹明白嫂子的意思,得意地晃下头说:“丢就丢!丢了就没人和你吵架了!”大家都笑。
要吃饭的时候,天上开始飘起雪花儿,真是正月十五雪打灯。大家都围炕桌坐下后,懿莹妈才从灶房进来,一边上炕一边笑道:“外头下大了,真是正月十五雪打灯。看来今年种庄稼的又有好收成了。”罗金德也说:“今年是猴年,可别上串下跳的,都消停的。种地的日子好了,咱的日子就跟着红火!”
见罗金德情绪挺好,吃了一会儿,子昂说:“叔,日本人就要打到牡丹江了,抗日救国军正准备和他们打呢!他们还在征兵呢!我和景祥也想去报名,等打跑日本人就回来。”罗金德先吃一惊,随即皱起眉头,冷着脸问景祥:“你出的馊主意?这些事儿就你爱打听。”见爹要发怒,景祥紧张起来,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子昂忙打圆场道:“叔,这都是我的主意。日本人漂洋过海来侵略咱,咱中国人都该起来反抗,要都象蒋介石似的不抵抗,那咱不擎等着当亡国奴吗!”
罗金德似乎想发火,但立刻稳住情绪道:“子昂,不是我说你,你咋寻思一出儿是一出儿。亡国奴谁都不愿当,可你就不想想,张学良、马占山都没打过他们,就凭你们这些连枪都没摸过的能打赢?不白去送死吗!”子昂信心十足道:“叔,救国军不都是新兵,是王德林带的队伍。”罗金德一愣问:“王德林?哪个王德林?”子昂忙说:“就您说的‘老双盛’。”罗金德仍板着脸道:“听说他参加东北军了,东北军不都跑山海关去了吗。”子昂说:“东北军有跑的,也有留下来抗日的;王德林就没去山海关。听说为了抗日,他在东北军里闹了暴动,现在他手下已经有好几万人了!咱乜河也派来救国军了。”罗金德一瞪眼道:“快拉倒吧!就他呀?打老毛子那会儿俺们就在一块儿,结果咋样?咱承认他是条汉子,可玩儿枪玩儿炮他真不行!马占山不比他能耐大?不还是败了吗!”听罗金德这样说,子昂心里不免焦急,有些激动道:“那咱也不能眼瞅着日本人打到咱家门口儿啊!”
见子昂和自己说话声音有些大,罗金德脸上透出反感,但仍克制情绪道:“子昂,你就听我的,这不是咱想的事儿!咱就是做生意的,谁来了也得让咱做生意。再者,这仗要真打起来,死人是免不了的,那咱这生意得多忙啊!”
子昂觉得罗金德的这种说法有点丧良心,不假思索地责怪道:“叔您咋能这么说?仗打起来肯定要死人,那咱这棺材也不能给日本人用啊!要指着给咱中国人用,那咱不成了发国难财了吗!”罗金德对子昂说他是“发国难财”感到更加反感,脸色骤然一变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
子昂大惊,其他人也都紧张起来。子昂无法接受任何人辱骂他的母亲,本来找妈找不到就很心焦,现在又被无故辱骂,心里的火也腾地涌起来,真想照着罗金德骂的回一句,但一想他懿莹的爹便忍住了,但仍愤愤道:“叔,你打我骂我咋都行,你不能骂我妈呀!”
见子昂撂了脸子,罗金德更火了,吼道:“你少他妈跟我来这套!你个小兔崽子,我就骂了,怎么着?我做我的买卖,我怎么发国难财了?”子昂终于看到他太霸道,忍不住也大喊道:“你那样说就是想发国难财!”心里说,我没法骂你,我跟你喊喊总该可以吧。可这让罗金德更加恼羞成怒,筷子一摔又骂道:“去你妈了巴子的,敢这么和我说话,真是一点教养都没有!给我滚!你不是要走吗,以后别再进俺罗家的门!滚!”
事情突然发生到这种地步,让懿莹感到震惊,也感到心碎,眼泪刷地涌出来。她觉得子昂想抗日没错,但他不该这么冲动顶她爹,同时也觉得爹不该骂子昂他妈,子昂又不是他的儿子,咋也该给人留点面子。但一面是自己的亲爹,一面是自己喜欢的人,实在让她左右为难,心如刀割,便跪在炕上哭求道:“爹,您别生气……”接下来便不知说什么了。
懿莹妈吃惊过后也来劝道:“他爹,大十五的你这是干啥呀?”哥、嫂、弟弟们都吓得坐在原位不敢吭声,孩子被雷一般吼声吓得哇哇大哭。爷爷、奶奶在桌前也急了,一个拍着桌子道:“这咋说着说着就翻儿了?”一个拍着大腿道:“我的祖宗呦,这脾气咋都这么涨啊?”
罗金德又冲着跪在炕上的懿莹瞪眼喊:“闺女你可都看着了,他就这么跟你爹讲话!什么东西?咱家哪块儿对不住他?就这么待他,他反过来骂我是发国难财!”又指着子昂鼻子道:“行,既然咱们不是一路人,你救你的国去,我发我的国难财!赶紧的,赶紧拾倒东西滚蛋!黄嘴丫还没褪干净,就来和我讲道理,你还嫩着呢!滚!”
懿莹一哭,子昂便懵了。他做梦也没想到,罗金德会如此忌讳“国难财”用在他身上。他开始后悔自己不冷静,本想认错挽回局面,但罗金德显然一点机会都不想给他了。他简直懵透顶了,望着只顾哭的懿莹左右为难,心像刀剜一样疼,服了软,哭道:“懿莹,我没想到会这样儿。”罗金德继续吼道:“你就这熊德性!你没想到,今儿个我可看到了!你赶紧给我滚,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滚!”
子昂已经无地自容,甚至不敢再看一眼仍在哭的懿莹,怀着对罗金德的憎恨转身朝外走去。懿莹顿时觉得心要被扯碎,什么也不顾地跳下炕,扑上前抱住子昂的后腰哭道,“你别走!咱错了!咱求求爹!”
罗金德火气正旺,上前将懿莹从子昂身上扯回来道:“别给我丢人陷眼!求也没用!让他赶紧滚!这是个白眼狼!你还搭搁他干啥?三条腿儿蛤蚂找不到,两条腿儿的活人满街有的是!”又对子昂吼道:“亏你露得早,要不真把懿莹给了你,你还得骑在俺们头上拉屎呢!行了,我懒得跟你说,赶紧给我滚!走走走!”如同轰狗一般。
子昂本想借着懿莹来抱他试图留下来,然后象懿莹说的那样认个错,以求罗金德原谅他的冒失,但见罗金德铁了心地撵他走,他实在没脸赖在这,头也不回地出了屋,随即听到懿莹在里面撕心裂肺般的痛哭,紧接着又传来罗金德愤怒的喊声:“都给我站住!我看谁敢给我出这屋?”显然是和屋里的人叫喊。会是谁要跟出来?是懿莹?还是婶儿?他心中更加涌起悲伤,站在院内放声痛哭,与屋里懿莹的哭声呼应着。他简直就象在厄梦中一样,事先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种结果,便更加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边哭边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
屋里一直没有人出来,罗金德不想出来,其他人又不敢出来。子昂在想,除了罗金德以外,肯定还有人对自己的冲动有意见。懿莹虽然在伤心地哭,可她心里怎么想?罗金德毕竟是她爹!看来他只能走了,尽管舍不得懿莹。来到罗家这几个月,他已基本了解了罗金德的秉性,只要他决定的事,别人是不容易改变的,也没看见有谁和他拧着来的。虽然也知道他对日本人侵略中国同样恨之入骨,可眼下他也不过是个窝里横。
尽管子昂现在已说不准他去参加救国军到底是对还是错,但他也只有参加救国军这条路可走了。他想,只要打走了日本鬼子,罗金德就会反思自己的错误,兴许能消火,自己与懿莹的关系也就还有继续发展的可能。但听到懿莹还在伤心地哭,他预感自己好像再也见不到她了,心中更加哀伤。
他一边哭着一边进了自己住的屋。屋里除了自己的画夹,再就是两套平时换洗的外套衣裤,包括他的一套学生装,此外就没有什么可以拿的了。身上穿的棉衣,都是懿莹她奶和她妈给做的,也算是自己挣来的。将换洗外套打好包后,他留恋地环视一下屋中,平时没对这屋有什么特殊感觉,这时突然觉得留恋。但他将必须离开这间屋和懿莹了,日后能否再回来他也不敢确定。立刻他又觉得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暗中安慰自己,一定还能见到懿莹,一定能和懿莹成亲,只要打败入侵的日本军。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救国军的身上。终于,他戴上狗皮帽子,背上画夹和衣服包,离开了罗家。
屋外很冷,天色也开始暗下了,但大雪正在下着,地上房顶都是白皑皑的,天地间便泛着阴冷的光亮。这时街上的人却很多,都是早早吃过晚饭,成帮结伙地出来观看花灯和秧歌的。
风雪中,周子昂失魂落魄地走在冰封雪盖的江面上,拎着包裹,背着画夹,象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他感到这是他自失去文静后的又一巨大的失落。他开始悔恨自己。他本想今晚和罗家人打声招呼,再和懿莹亲近一下,明天就去救国军报名,等打走日本军后就先回趟奉天,也许爹妈和妹妹也回奉天了,然后选个日子把懿莹娶回家,守着爹妈和懿莹好好过日子。可刚才发生的一切实在太不该,自己真没必要对罗金德说什么“国难财”,毕竟他还没发国难财,虽然他不过提个醒而已。他也原以为提到王德林可以得到罗金德的认同,继而支持他和景祥去参加救国军。可做梦也没想到结果这么糟糕。他后悔莫及,当时怎么就那么鬼使神差地说出那种话,发起那么大脾气?现在讲也不过就是个意外。要是没有这个意外,他这时正拉着懿莹的手出来观看花灯和秧歌,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
他不知懿莹现在怎样了,心里疼得厉害,也慌得厉害。他想他平时很少发脾气,难道是老天爷在惩罚他从奉天一路来见到金瑶、婉娇、芸香无不动过淫念?所以觉得他不配和懿莹在一起,特意让他自己了断他和懿莹的姻缘?这样胡思乱想着,心里愈加涌起哀伤,两腿也没了力气,跪在冰雪上哭唤懿莹的名字,接着他又大声哭喊道:“妈呀——”哭喊声似乎比大江两岸的秧歌声还响亮,引来一些要过江的人在围观。有人以为他突然没了妈,也有人说他可能是疯子,随后便都离去看花灯和秧歌了,风雪中只他一人在跪在江上嚎哭。
哭了好一阵后,他才想到自己需要找个去处。这么晚了,他没法去找救国军。但一想到救国军的军营距离火车站不远,他便想起兴隆客栈和婉娇,便孤魂般地朝着火车站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