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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很刺眼。
近几日气温有所回升, 暖融融的阳光洒在人身上, 热得令津岛修治产生了夏天的错觉,以人的生理构造来看, 目不可直视太阳,眼皮稍微撑开条缝, 立刻就要闭上, 但他却坚持睁开又被迫闭上, 像在玩场无聊的游戏。
他在赤红色的泥土上铺了块布, 用比逝者更庄严的姿态躺在布上。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疑问, 不带丝毫的轻浮之意:“你在拥抱太阳吗?”
“不是。”津岛修治说, “充其量只是想要看看它。”他说,“银狼先生走了吗?”
“不, 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答应的任务就不会中途抛下。”太宰治坐在他身边,“他只是忽然有事,我代他半天班。”
“是啊。”津岛修治说, 他实在不像是孩子,太宰治毫不避讳自己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他的眼神并不复杂, 好像只是在单纯看这个孩子,这个人。
[他在看什么?]津岛修治对视线很敏感,当然了,他对人的情绪也很敏感, 父亲的憎恨、父亲的恐惧、母亲的爱、阿重的爱,他其实都知道。[他为什么要过来?是为了来看津岛家的笑话吗?他似乎不是喜欢看笑话的人,但是对父亲,对那样的男人不憎恨也是不可能的,总之他回来是有目的的,只是那目的是什么,我还不知道。]
他想到了自己与对方一模一样的名字,从心底深处冒出点儿好奇:[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你和银狼先生是朋友吗?”津岛修治问,在问这话的时候,他怀抱着隐秘的恶意,因为他觉得像太宰治这样的人是绝对不可能有朋友的。
“不。”成年人欢快地回应他,“目前为止还不是,但在未来,说不定我们能成为伙伴。”
[……]津岛修治不是很愉快,他睁开眼睛看太宰治,这些日子压在心上的沉甸甸的思绪终于找到了解脱的途径,他无法控制自己对这男人的恶意,也不需要控制。
“哎,你会有朋友吗,焉岛先生?”他说,“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大概是很难找到朋友的,举个例子来说,人与人之间如果要成为朋友,就需要一定基础的真诚,有什么样的人能接受跟一个连名字都是假的人做朋友?”
他又说:“你怎样跟其他人介绍自己的过去?朋友之间都是要分享生活的吧,你会说自己是从青森走出来的吗,先生?”
他其实最后想要叫对方叔叔,那绝对会恶心到对方,津岛修治保证,但在话出口之前,他自己就要恶心得打激灵,话在舌头尖上转了好几遍,最后喊的还是“先生”。
太宰治格外适合这个称呼。
“呵。”青年人笑着看他,津岛修治已经不去看太阳了,他只盯着太宰治的脸看,总觉得对方的表情里,虽然没有成年人对幼童的一贯轻视,却有些让他猜不透的东西。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太宰治说,“但比起真诚的过去,当下却更重要。”他说,“就算是一坨沼泽里的泥,也有愿意包容的人。”
[譬如说你,也譬如说我。]
……
从惠子家出来之后,福泽谕吉的资料也搜集齐了,他不是职业侦探,却因工作缘故与有高明洞察力的人相处过,知道“搜集证据”“合理推断”“大胆求证”的解题三部曲,人们的证词在他脑海中反复,他不得不找了间茶室,把随身携带的本子与笔拿出来,记载自觉有用的话。
他首先在本子上写了三个字“高仓寞”。
“是夜叉的异能力。”曾经照顾高仓小姐的仆妇已步入老年,她快七十岁了,却坚持一丝不苟地打扮自己,银色的发丝被梳成髻坠在脑后,身披一袭墨绿色和服,花样子很朴实,适合上年纪的妇人穿。出嫁高仓小姐的异能力在当地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她家里人很早就把女儿当作货品买卖,特殊的能力夸得天花乱坠,不仅不禁止人议论,反倒是还故意在背后推动,照顾她的老妇人没有被下封口令,福泽谕吉询问就直接说了。
“高仓小姐的身体如何?”福泽谕吉又提出另一问题。
“时好时坏。”老妇说,“据小姐自己说,她的异能力较之他人有缺陷,每用一次身体就会虚弱一阵子。”
“那在她身体虚弱时,夜叉怎样。”
“什么怎样?”
“会衰弱吗?”
“哎呀。”老妇说,“这我可没听说过。”她回忆起高仓小姐儿时的一件事,“但我想应该不会吧,对,是肯定不会的。”她接着讲述,“有段时间,小姐身体特别不好,大概是她十岁的时候吧,比起一般孩子她的骨头还要脆,很容易磕着碰着,那天听说是在庭院里跌倒了,脚就折了。”
“那年的冬天又很冷,入秋之后小姐还染上风寒,这不奇怪,每年冬天她都会如此。”她口中的小姐一点儿都不像是被从出生照顾到出嫁的人,薄凉得可怕,“那年冬天病来势汹汹,后又转成了肺炎,已不是家庭医生能够解决的,于是准备往市内的大医疗所送,小姐的脸烧的通红,腿也很不灵便。”
“但即使那样,夜叉却还出现过,似乎是因为她有什么不便之处,需要夜叉代劳吧。”老妇说,“夜叉的行动甚至比其他时候还要更灵敏些哩。”
福泽谕吉在本子上写了一条:与津岛原右卫门先生叙述不符。
他仔细勘察过几人死亡的现场,论专业程度,大半个日本的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他,握刀的手法看似是外行人,起码是女性,但却没有留下足迹,血迹也十分可疑,完整地洒在地上,但持刀的人无疑正面对死者。
津岛原右卫门急着掩盖真相,就连警察都不允许进入,更别说是他人,福泽谕吉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违和之处,又因为主人并不愿他了解太多,也没有多说话。
他得出结论。
[前两案疑是夜叉所为。]
惠子小姐那里是太宰暗示他去的,联系对方在咖啡馆背对着背说出的另一番话,可进一步推测出高仓小姐异能力的全貌。
1、将自身灵魂化为夜叉,□□留在原地。
2、也可将他人灵魂抽出作为夜叉驱使,必要条件:女性。其他条件为知(但肯定有限制)
3、(猜测,尚不确定)夜叉强度与人身体状况无关,有可能身体越弱夜叉越强。
4、化为夜叉后,身体状况在短时间内恶化,此恶化状态应该可逆。
福泽谕吉作为侦探未免太严肃,更不会有人想要看以他为主角的侦探小说,人们大抵喜欢福尔摩斯那样的鬼才,换言之要是太宰治化身名侦探,他身上便有一切引人疯狂的特质。
[最后是阿重小姐。]古板的男人会对一切女性加上敬称,阿重的背景是最不易打探的,好在他的情报网络还算发达,太宰治也神不知鬼不觉给了些提示,后者仿佛什么都知道,却不愿意自己去揭露。
[说是落魄日式旅馆的小姐没错,却也有很值得注意的地方。]福泽谕吉想,[阿重小姐也拥有异能力。]
……
“什么,阿重?”日本有许多温泉,箱根有温泉,札幌也有温泉,青森也是如此,阿重家的日式旅馆就是依温泉而建的,传到她是第五代,客人能在馆内享受青森的乡土料理还有当舒适的泉水。
“她是个不错的姑娘,”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不愿挨冻,明明是春日,身上却套了件薄毛衣背心,他手持扫帚,在扫庭院内的落叶。这样的老头子,都是十分健谈的,而且喜欢跟年轻人聊天,说起阿重时他眼角带上了些微的怜悯,幸运者看不幸者往往都这样,“只可惜,她的父亲太……”
福泽谕吉:“我听说,是旅馆经营不善,她父亲将旅馆卖了。”
“怎么可能。”老年人嗤之以鼻,“我们青森的乡土料理,可是全本州最好的。”他说,“你知道今年的饮品大赏吧,第一就是本地的苹果汁,除了青森,哪来这么新鲜的蔬菜,哪里又有这么新鲜的水果?可能也就北海道才能比一比,但北海道太远了。”
“这话由我个外人说可能不大妥当,但小松是个混蛋,把旅馆儿女都卖了。”
“卖了?”
“啊,没错。”老人从鼻孔里喷出两团气,“他是个赌棍,就跟其他赌棍一样,欠下巨债,然后借了暗金,利滚利利滚利,最后一分钱都没有了,开始变卖家产还有儿女。”
“阿重是个不错的姑娘,而且她……用现代人的说法就是有异能力,卖的价格高,长得也秀美,据说是被好人家的老爷买走了,总比沦落到风俗店要好很多。”
说着说着还是很义愤填膺:“小松真是混账中的混账。”
福泽谕吉却抓住了重点:“您知道大概是怎样的异能力吗?”
“知道啊。”他絮絮叨叨说,“哎,阿重真是个好女孩儿,从那时候起附近的人啊孩子啊要是有个小擦伤小伤口都会去找她,真要说的话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异能力,她讲自己只能把小伤口复原,大一点的擦伤都不行,应该是真的吧,记得隔壁家的沫里磕到石头上,膝盖有好大一块创,她就不能复原,只跟沫里一起哭。”
“她真是个心地柔软的好孩子。”
……
福泽谕吉在本子上又写下三字“屋林重”。
1、修习剑道四年,手指有薄茧。
2、异能力可恢复伤口,是否可恢复逝者身上伤口,待定。
福泽谕吉看过夫人的遗体。
苍白、美丽,就像是睡着了,但像他这样的人,对血的气味十分敏感,津岛夫人身上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味,像是被擦出了一道伤口,伤口的出血量应该不大,却是存在的。
但她离开时,身上是好的,和服上没有一丝破处,脖颈洁白。
福泽谕吉不确定津岛修治有没有闻到血的问道,他知道对方比一般孩童,不,比绝大多数的人都要聪慧、敏感,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当他从夫人房里走出来时,像是一缕幽魂,脸比月色还要洁白。
很不正常。
他斟酌着,在“2”之后落笔:疑似杀害津岛夫人。
至于“3”,虽然有损阿重小姐的声誉,却也是事实,在做推理时不得不考虑在内。
3、乃是津岛原右卫门情妇。
……
[我知道父亲做了什么,母亲做了什么,阿重做了什么,但我装作不知道。]
津岛修治又在钢琴上敲击了几个键。
他家古怪也不古怪,分明是日式的建筑物却在一间大屋子里放了架钢琴,他得学习这门从西洋传来的高雅艺术,即使他一点儿都不喜欢。
“咚咚——咚咚——”他按键按得很轻柔,据说弹与爱相关的歌曲就应该这么按,老师是这么教导他的,而津岛修治也具有点儿音乐天赋,即便他不喜欢这首曲子,天生就知道怎么弹奏。
“真~难~听~”太宰治拖长了声音说,大白天的,他就开始酗酒了,跟津岛修治坐在一个房间,手边放了台矮桌,上面立三两瓶酒,洋酒跟日本酒放在一起,尽是些高度数的,他看上去醉醺醺的,但又似醉非醉,扯着嗓子跟津岛修治撒娇,“弹点有意思的,或者要是不想弹就别弄了。”他说,“我最讨厌钢琴了。”
津岛修治都不看他,好像身边有团大型垃圾。
“说实在的,其实我更喜欢小提琴,但母亲对那个感觉一般,甚至有点厌恶,她觉得小提琴唯一的作用就是给钢琴伴奏,天知道这偏见是怎么来的。”他说,“这好像就证明了我跟母亲天生的不对盘似的,她喜欢的我不喜欢,我喜欢的她不喜欢。”
“不过人大抵都这样,反正我也厌恶母亲,就跟她对我一样。”太宰治兴趣上来了,他兴致勃勃问津岛修治,“要听我拉小提琴吗?”
津岛修治轻柔地回问他:“你难道要我给你伴奏吗?”接着敲出一连串的音符。
“别傻了。”太宰治说,“只是让你听听,都不喜欢钢琴了,能弹得多好?而且我讨厌别人给我伴奏。”他说,“我的音乐是我自己的事。”
房间里就有小提琴,不是用的,是做收藏品,太宰稍微调试了一下,就自顾自地拉起来,音符就跟他这人一样,跳跃得不行,但又确实好听了,填满随心所欲的段落,津岛修治听了竟也觉得不错,仿佛能从中听出太宰灵魂的声音。
似乎很自由,又被什么压抑着。
“我母亲很爱我。”津岛修治说,“她一点儿都不憎恨我。”太宰治的音乐忽然变得轻柔,似乎在鼓舞他接着往下说,“阿重好像也很爱我,但跟母亲有点儿不同。”
“那个男人就不用说了,反正是无关紧要的人。”他说,“但同时老师对我不错,泽川管家也是个很好的人,他会背着其他人给我塞蟹棒,据说在正常人家,爷爷都会这么对孙子。”
“你说怎么办,这群人互相杀了起来。”津岛修治的眉眼不再冷淡,他笑了起来,那笑容有点儿诡谲,让人看了想打冷颤,“母亲先用他的异能力杀了教授与泽川管家,她的能力是夜叉,反正你知道,第一个被做成夜叉的是阿重,第二个是惠子的妈妈。”
“母亲很小时候跟我说过她的异能力,她以为我肯定记不得了,只有怀揣强烈嫉妒心的女人的灵魂才能成为夜叉。”
“杀人的原因我也知道,母亲觉得自己要死了,希望死前能让我觉醒异能力,父亲肯定跟她说了什么,搞不好我还在自欺欺人的父亲也猜到了凶手,所以才一言不发。”
“其实就算阿重不动手,母亲也快要死了。”他话锋一转,又揭露了新的真相,“她只要化作一次夜叉,身体就会变得更差,所以她宁愿铤而走险把其他人变成夜叉,但那对母亲也有伤害,如果阿重不动手,最多只能活三天。”
“阿重的异能力也对我用过,其实不是治愈,只是消除小范围内的伤口,她用刀划破了母亲的脖子,又把伤口消除了,屋子里有点血味,银狼先生能闻出来。”
一曲终了。
“那你是想干什么。”太宰治背对津岛修治,后者只能看见他向阳的修长的身影,“是想跟我显示你的聪慧与通透吗?”
“不。”津岛修治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废无用功了。”他说,“我早就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银狼先生帮不了我,我也不需要帮助。”
“所以不管你想干什么,别再把其他人拉下来,都是没意义的。”
……
后院传来了悠扬的小提琴声。
[是谁在弹奏?]阿重的脚步轻缓,[肯定不是修治君吧,修治君喜欢钢琴啊,而且练了那么多年,我还没有听说过他会啦小提琴哩。]
[但不管是谁演奏的,真的很好,即便是再不喜欢古典音乐的人,都会因此而喜爱上这门高雅的艺术吧?]她咧开嘴唇,比樱桃更小的口擦得血红,像是夜叉痛饮他人的血。[我真感谢演奏的人啊,最好能演奏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直到原右卫门先生离开为止。]
门是开着的。
原右卫门先生背对她。
刀刃闪寒光,切入的角度同切入善壬教授脖颈的角度一模一样,倘若说有什么区别,只是她那时化身夜叉,浑浑噩噩,后来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而杀死原右卫门先生,则是出于本身的意志。
[你爱过修治君吗,原右卫门先生?]
[好恨啊为什么要让我照顾修治君,为什么要买下我,夫人已经在了还把我留在身边,异能力有那么好吗,让我去照顾夫人的孩子你究竟在想什么,无数个日夜我想要杀死他,就跟我想要杀死你一样。]
[我舍不得你原右卫门先生,我甚至是很爱你,但我真的好恨我好嫉妒夫人我好憎恨你我又好爱修治君,你怎么能那样对我你又怎么能那样对他,无论是为了谁,我都要杀死你跟夫人。]
她的思想实在是太驳杂,心中的情感又不容易辨析,夜叉几乎是从背后环绕着她,在落刀的瞬间,阿重妒火中烧,却又不能切实分辨清楚,自究竟在恨什么在嫉妒什么。
她更在意的到底是自己作为情妇,日日出现在正牌夫人身边?
还是津岛原右卫门视她为无物?
是被安排去照顾了夫人的孽种?
还是嫉恨于亲身父母给津岛修治带来的伤害?
她不知道。
只是,当津岛原右卫门的头颅落地时,她并没有觉得变轻松了。
……
“4。”
福泽谕吉落笔,写下对阿重的最后一项判断。
4、重度偏执。
邻居先生打扫完了,他已满足了自己的倾诉欲,末了还怀揣满腹情感叹口气说:“阿重真是个好孩子。”
福泽谕吉至此已经把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他点头致谢,又转身准备走。一人之词不得全信,他还想多问几人。哪里想到没走几步,就有人奔着过来,跑得气喘吁吁却还喊,“前面的先生,请您等一下。”
是名青年,二十几岁,脸谈不上敦厚老实,却也没多狡诈精明:“我刚才听你跟我爷爷打探屋林重。”福泽谕吉想起来了,他确实看到了这青年,他跟老年人在门口说话,他则从房间里一闪而过,可能听见了他们对话,却没有太做停留,又回房间去了。
“是的。”
“那你可别信我爷爷的话。”说到这竟有些气急败坏起来,“是不是屋林重终于惹什么事了?她从小就会在大人面前作相,但我们却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他甚至从小就觉得,屋林重长达以后绝对会成为不得了的坏人,即使现在想想,那脾性或许是原生家庭带来的,她本来应不是那样,但在屋林重跟其他孩子认识时,她就已经截然不同了。
福泽谕吉听说了另一个版本的她。
“一般情况下她还行,但只要涉及到了她的东西,事情就变得古怪起来。”他说,“屋林重养过一只猫,但那只猫在发情的春天跑出去了,应该是为了□□,她几天没有上学,就在林子里找猫,还发动同学帮忙一起找。”他想到了什么恐怖事,率先打个冷颤,“我们都以为她很喜欢那只猫,就一起帮她,然后她找回了猫,把它掐死了。”
思想又飘回十年前,每次想起她做的事情,他就觉得很冷。
“你干什么!”不仅仅是男生,其他女生,甚至屋林重的朋友都涌上来了,他们试图叫女孩儿松手,几个人从身后拽着她,想要把她攥得死紧的手指扒开,但是屋林重的手就跟铁焊接的一样,怎么都不松开。
猫死了。
“你干什么掐死他?”
“因为,它是我的猫,逃跑了。”女孩儿说,“我那么喜欢他,我不想要他离开我,所以只能这样。”她讲,“我要把他埋在家底下,那样就一辈子都不会分开了。”
“妈妈跟我说,只有吃进肚子里饿的食物才不会被爸爸抢走,所有可以移动的东西爸爸都会卖掉,卖掉之后就不是我家的了,是别人家的。”她说,“得好好把自己的东西藏起来才行,只有这样,爸爸才不会把他们卖掉。”
[这家伙,是在开玩笑吗?]
几乎是每个人都这么想的,但等他们看清楚屋林重认真的表情,想到她毫不避讳的残虐表现,就又知道她真这么想的。
他觉得很恶心,很恐怖,精神崩成一条直线,十分想吐。
[那个屋林重是偏执的怪物。]
[她迟早会成为杀人犯的,把她爱的人全杀死。]
……
津岛家藏了无数把吹毛立断的刀,都是开过锋的,常有专人上门保养。
太宰治跟津岛修治去一把一把细细看了,少了其中之一。
“其实我很不喜欢这种东西。”太宰治耸耸肩,“放在这年代,它们作为艺术品与古董的价值,远远大于武器。”他说,“刀这种东西,若想使用好,需要积年累月的练习,除非到了银狼阁下那境界,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劈开子弹的。”
“正相反,枪就很棒。”太宰治说,“灵敏,小巧,并且怎么说呢,对使用者的要求低。”他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拿出一把小玩具似的枪,“只能放两发子弹,但就算是小孩子也能用。”他把那玩具放在津岛修治的手上,一板一眼地说,“我八岁的时候,就用它杀了父亲。”
津岛修治眯着眼睛想爷爷死去的年龄,对不上号,却因为男人的表情太过认真,而猜不透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他猜是假的。
“现在我把它给你。”太宰治说,“给你保护好自己。”
……
家乱得很突然。
仆人在走廊上,庭院里走动着、跑动着,大呼小叫,再也没有前几次发生凶案时的井然有序,立刻有人拨通了警局电话,津岛原右卫门定下的不许找警察的狗屁协定再也不做数了,人都死了,谁还要听他的。
慌乱了好一阵子才有人想起家里的大少爷,理应的下一任老爷,现在该主持大局的人,于是乎就一个接着一个扯嗓子喊:“修治少爷、修治少爷去哪里了?”
喊了好几声还无人应,在此时此刻,仆人们都恐惧起来:“修治少爷不在?他、他是没听见我们的话还是……”
一些人想到了老爷的头,他没闭上眼睛,那张脸永远定格在严肃看你的模样。
也太可怕了。
“阿重、阿重说她去找小少爷了。”
听见阿重的名字,全家人都不约而同放松下来,她是教养小少爷的人,又是姥爷的情妇,年纪是不大,在家中的资历却很高。
“那就好,交给阿重吧。”
“阿重?”一道威严的男声从人背后响起,回头看,发现是这些日子跟在小少爷身后的银发男,老爷都要称为阁下。
“是、是的,阁下。”仆人被对方身上的冷气吓怕了。
福泽谕吉离开了,脚下生风。
……
津岛修治忽然对太宰说:“我想喝果汁。”
太宰治不可能不抱怨,他说:“你要不喝水吧,这里水挺多的。”嘴上说着,他却也难得履行了成年人的责任,帮他去找果汁了。
果汁在后院的厨房才能拿到,有点儿远,往返需要一段时间,正和他意。
阿重找过来了,就她一个人,和服的下摆在滴血,她今天穿得是深色和服,不仔细看发现不了血,只能闻到弥散在空气中的腥味。
“修治君。”她甚至没费心思隐藏自己的刀。
“阿重。”津岛修治就跟什么都没看到似的,露出柔软的笑容说,“你回来了。”
“是的修治君。”年轻女郎的脸上飘上两团红晕,不知是因为太兴奋太激动,还是因羞涩而晕染,“已经没什么能逼迫修治君的了。”她几乎是在迫不及待地邀功,与其说是太宰的养母,更像是需要被夸奖的小女孩儿。
她骄傲地宣布:“原右卫门先生被我杀死了。”
[常人的话,现在应该做何反应?]津岛修治思考两秒,[是应该放声尖叫,还是哭着质问,还是干脆当做玩笑?直接赦免阿重也很有可能,甚至还会帮着隐瞒,因为那男人实在是不得人心,”我“憎恨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满腔恨意被一女性所破解,如此来看,道谢信是必不可少的。]
“是吗?”他说,“真好。”
夸奖浮于表面,甚至有点儿敷衍,阿重却看不出来,她真的很喜欢津岛修治,因自己没有孩子,也不好就喜欢的程度做对比,总之,阿重觉得自己对他的慈爱比原配夫人对修治君的慈爱高多了。
于是阿重把刀丢到一边,空手走近津岛修治,她掀起和服的袖子把孩童抱在怀里,仿佛在享受这静静的一课,这美妙的瞬间。
[修治君真小只啊。]
她想。
[就跟猫咪一样。]
“修治君。”她又开始说话了,“修治君以后准备做什么,是留在家里代替原右卫门先生做一些事吗?”
津岛修治好脾气地说:“当然不了,我准备离开这里。”他说,“我很不喜欢青森,更不喜欢古板的和服,对温泉与乡土料理也兴致缺缺,东京可能会更适合我。”
阿重试探着说:“但我觉得青森是个不错的地方,呆在这里很好。”
津岛修治满不在乎地笑笑:“那你就留在这里好了。”他说,“阿重为我做了那么多,可以留在任何一个你想留的地方。”
心中的弦忽然断了。
阿重不知怎么的,猫叫声从海浪的另一端传来,在她的耳边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浪拍沙滩,她想到了国小时代最喜欢的猫,心头涌上难过之情:我曾经是那么喜欢他,他却想要离开我。
[我那么喜欢你,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却想要逃离。]
十几年的跨度什么都没带来,她还是曾经的女孩儿,就连想法都是一模一样的。
于是她把手搭在了津岛修治白皙的脖颈上。
她用力了。
津岛修治脸涨得通红,却又一声不吭,他似乎已经将生死之至于度外,又似乎只是在此关头想写其他事。
[我要死在这里了吗?]脑子发胀,不能呼吸,思维也不是很清晰,他这人从来就缺少想要主动求生的欲望,此时此刻竟然还不大想挣扎,反而思考了些诡谲的问题。
[我要死在阿重手上吗?]其实他多多少少猜到了阿重会做的事情,所以让太宰治离开了,太宰治有没有猜到,他不清楚,但津岛修治知道自己想一个人面对这件事。
爱他的人却想杀了他,听起来真讽刺啊。
[阿重大概是挺爱我的,在这么多年里,她先是愤恨我,恨不得掐死我,因我是母亲的孩子,但她现在喜欢我、爱护我、安慰我,我能感觉她的爱。]
[在普通人家,我应该叫她母亲,因为她是养我的人。]
[但是……]
就连津岛修治本人都不是很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许是他才摆脱了父亲,不想那么快与他三途川下相见,又或者他认为自己不该被一有强烈精神疾病的人杀死,或者他只是想看看太宰治的朋友是什么样子的,他实在没长张朋友多的脸。
津岛修治左手心攥着太宰给他的有两发子弹的枪,阿重掐得太专注了,什么都注意不到,津岛修治的小动作也无法打扰到她。
[很抱歉。]他模糊地想,[我还是不想死在这里,死在当下,死在你的手中。]
“砰——”
枪口开出了一朵绢花。
阿重的手,松了。
银狼先生的刀刃顺着脖颈与脸颊间的空隙向下,尖头深深地没入地板里。
……
o先生的回信(其一)
[尊敬的d先生:
很抱歉这段时间忙于工作,没时间回信,关于如何教养孩子一事,我也没有什么心得,坦白来说,我大概还没有到需要担心这些事情的年纪,但我认为教养孩子,大概就是与他们一同玩耍,听听孩子的理想,带他去吃辣味咖喱,只要这样,等十年后孩子就能成为出色的大人了。
你问我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开枪”,其实我也不清楚,因为我不是你,但是从先前的信来看,可能只是你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只是冷血地看着吧,你想救他,又不希望孩子杀死自己的母亲,所以开枪了,就是这样。
要是希望他杀死自己的母亲,你就不应该给他只能射出花的手枪了,那无法杀死人也无法保护自己。
又:前段时间你说找到了新的自杀方式,虽然失败了,但能创新也是件令人高兴的事,硬到能撞伤人头的豆腐,光是把它做出来就是了不得的壮举,如果用这种方式做混凝土,应该能让建材变得更加坚固。
又问:那豆腐很好吃吧。
又:感谢你推荐的侦探小说,它很有意思,如果方便的话请推荐更多的书籍给我,谢谢。
你忠实的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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