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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悦推开宿舍的门,小威和阿荣都不在,只有江子东角落书桌上的台灯亮着微弱的光。浴室里有哗哗的水声,江子东正在洗澡。
墙上的镜子里清晰映出他此刻落魄的样子,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全身都淋了个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程悦嘴角扬起个苦笑。
自己这个样子,还是别让江子东看见的好。
刚想转身换衣服,却听浴室里水声一停,门被推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刚洗完澡的江子东穿着条短裤走了出来,见到程悦,擦头发的动作猛的一停,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你回来了。”江子东的目光直直盯着程悦,像是要从他脸上看透什么似的,“又淋雨了?”
程悦玩笑的说:“忘记带伞,我的伞总是拿来当摆设的。”
江子东没说话,冷冷的看着他。
从头到尾打量的目光让程悦很不舒服,于是找借口道:“我先去洗个澡。”
想绕过他进浴室,手臂却被猛的拉住——
程悦惊讶的回头,对上的是他深沉的目光。
“叶敬希来过了。”江子东说。每一个字都刻意加重了语气,像是怕程悦听不清似的。
程悦微微侧过头去,轻声问:“什么事?”
“他来还你借给他的资料。还问我,宿舍水管修好了没有。”
程悦怔了怔,谎言被当面拆穿的尴尬,让他的笑容慢慢僵在了脸上。
“我跟他说,修好了。”江子东平静的叙述着。
程悦没说话,轻轻垂下眼帘,看着浴室地上的水迹。
良久后,江子东才压低声音道:“程悦,这次我帮你瞒过,但是下次我不能保证。叶敬希没那么好骗,而且你的演技并不高明,他发现你说谎。”
程悦猛然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江子东沉着脸:“你最近变了太多,每天都那么晚回来,问你也不说去哪了。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程悦马上打断了他,神色有些僵硬。
江子东沉默了片刻,微微笑了起来,“程悦你不知道,你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说梦话。而我也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每天半夜,都会醒来几次。”顿了顿,抓着程悦的手指收得更紧,语气也严厉下来,“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的?你到底在隐瞒什么?是家里出事了吗?”
程悦沉默着。
江子东继续问,态度变得更为强硬:“就算遇到困难,我们也可以帮你想办法,做了几年舍友,你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现在他俩不在,你可以放心说出来,我们好好聊聊……”
“别逼我。”程悦脸色冷了下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然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重复道——
“别逼我。”
江子东双手用力按在程悦的肩膀上,强迫他对着对面的镜子:“程悦,你看着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连粗神经的阿荣都觉得不对劲,偷偷问我你出了什么事!你觉得自己伪装的很好吗?你还想继续装吗?!我不想看你这样下去,到底出什么事,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就给我痛痛快快的说出来!不要像个乌龟一样藏着躲着,让这么多人为你担心!”
耳边的吼声震的人耳膜发痛,程悦轻声打断了他。
“好。既然你今天非要问出个结果,那我就告诉你。”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的说——
“我是同性恋。”
程悦抬起头来,目光直直看着江子东,然后,微微扬起嘴角,挤出个笑容来,“你……满意了?”
江子东猛然怔住。
那一刻的程悦,脸上虽然带着微笑,目光中却是浓到化不开的沉痛,压抑太久的心事一下子说出口,浓烈的情绪,极致的痛楚,让程悦仿佛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江子东放开了他的肩膀,良久,说不出话来。
程悦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衬衫,敛住笑容,垂下眼帘:“我去洗澡。”迈进浴室后,又轻声说道:“如果你们觉得……恶心……的话,我会……尽快……搬出去。我不会……影响到你们,请你放心。”
他的声音异常干涩,似乎每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时候,都受到了极大的阻力,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程悦把淋浴的喷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响在耳边,震得耳膜都疼了。强烈的水流冲在身上,冲到皮肤都发红了。可是,心情还是无法平静下来。
他一直很敬重江子东。江子东的年纪是班里最大的,自大一分到一个寝室以来,江子东一直是最称职的舍长,他总是以大哥的身份关心同屋的三人。起初程悦刚来北方水土不服的时候,经常拉肚子,也是江子东半夜三更起来给他找药,倒水。
可如今,却把最不堪的秘密亲口对他说了出来。那一刻,江子东震惊的眼神,还有触电般放开他的动作,就如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割在他的心上。
同屋里住了个同性恋,果然会让人不愉快的。以前肆无忌惮穿着短裤到处乱跑的兄弟们,也会因为同屋里有个喜欢男人的舍友,而变得尴尬和拘束起来吧。
所以自己最好搬走。免得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从信任变成逃避。
虽然……有些舍不得他们。
那天晚上,小威和阿荣很晚才回来,他们两个兴高采烈八卦着白天去外语学院联谊会见到的美女,程悦躺在床上装睡,江子东则一直沉默着。
第二天就是周末,程悦刻意在床上躺到下午两点,因为他知道小威和阿荣下午要去买球拍。
起床梳洗完毕后,程悦迅速收拾好行李。
他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往门外走,他很清楚江子东正在身后看着他,他甚至能感觉到江子东投在他身上的复杂的目光。
程悦偷偷期待着江子东能够像往常一样,以朋友兼兄长的语气问他几句话。
你去哪,以后打算怎么办,或者,仅仅是客套的挽留。
可是,他没有。
***
太阳很烈。
程悦拉着行李箱,一个人走在路上,街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看在眼里总有些模糊不清。程悦心想,是不是最近烦心的事多了,连视力都跟着下降。
不远处有家水果店,旁边的墙壁上贴了一大片白纸,隐约可以看见上面写着出租的字样。程悦眯了眯眼睛,从那一排眼花缭乱的租房信息中,记下了几个地址。
拐过这条街,汗水已经浸透了衬衣,程悦也不理会,只按手里传单上的地址找房子。
还记得不久前,自己带着叶敬希找房子的时候心情是那么的愉快。那会儿想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搬出来住。不同的是,叶敬希是喜欢独居才搬出来的,而他程悦,却是因为那样不堪的理由,狼狈的从宿舍逃出来的。
程悦按传单上的地址找了过去。房子是在一个大院子里,里面很多间房都租了出去,住着各种各样的人。条件并不好,但是租金便宜,而且包水电费。有公共的浴室和厨房,对程悦来说,已经足够了。
十平米的屋子,一张单人床已经占据了屋内将近一半的空间,角落里有张书桌和凳子,窗台上还有一盆长期没有浇水,快要枯萎了的月季。
程悦把行李箱放在木板床上,找了把扫帚开始打扫。
他从来都不怕吃苦,不管在家还是在宿舍,他都做惯了这些零碎的家务。
可再苦的条件,又哪比得上心里的苦。
他跟江子东这群人,同一屋檐下住了几年,情同手足。自大一分到一间宿舍以来,几人便兄弟相称,无话不谈。
可如今,自己突然间变成了同性恋。连以往最信得过的江子东,都没有办法坦然接受,更何况是别人?小威和阿荣要是知道,又会怎么想?
可是,程悦不后悔。
他从来都是敢做敢为的人。看似性格温和,骨子里却极为倔强。
他不后悔那个雨夜跟叶敬希的相遇,不后悔对叶敬希的那些关心和帮助,更不后悔自己渐渐沉沦。哪怕面前是深渊,看不见出路,也没有尽头,可是已经跳了下来,那只能接受现实。
——只要不连累到喜欢的人就好。
想起叶敬希微笑的样子,程悦的心脏不禁阵阵刺痛。
一下午的时间,程悦终于收拾好了房子。
木板床上铺了一条新的蓝色格子床单,书桌上也盖上同色的布,来遮住那些擦不净的脏污。狭窄的空间被他重新整理过后,倒也干净整洁,有个小家的样子了。
程悦喝了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看着那床单突然想起远在南方的父母。他记得,这条床单还是上大学时妈妈亲自买的。
人在孤零零的时候,特别容易想起亲人给予的温暖。此刻的程悦,也特别想听听父母的声音。
程悦拿出手机,从电话薄里翻出家里的号码,拨了过去。
嘟……嘟……
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程悦倒也没介意,以为父母还没到家,就把手机挂了,随手拿了条短裤,去院子里的公共浴室洗澡。
回来的时候再次拿起电话拨过去,响了很久,还是没人接。
程悦心中一颤,渐渐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突然想起,上次父亲打电话来已经是很多天前了,这一个多月他往家里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是妈妈接的,爸爸总是不在。
嘟嘟的忙音还在响着,程悦紧紧撰着电话,刚换的衣服很快被汗水浸湿了。
良久之后,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耳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请问你找谁?”
程悦怔了怔,那女人的声音太过沙哑,跟记忆中妈妈温柔的声音差了太多太多。
程悦有些犹豫的开口道:“妈,是我。”
“程悦?”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才柔声问道,“怎么这时间打电话给我?吃饭了吗?”
程悦轻声道:“吃过了。”
“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程悦紧了紧手指,终于忍不住道,“妈,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没有啊,怎么这么说?”
“爸爸并没有出差,对吗。”程悦平静的说着,“妈,家里出了什么事我有权利知道,告诉我好吗?别让我担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是你爸要我瞒着你的,他怕影响到你的学业。你爸爸他……得了……食道癌,”妈妈断断续续艰难的说出这个残忍的事实,说到后面,声音已近似哽咽,“是上个月发现的。已经是晚期了。本来想等你考完试放假的时候再告诉你,可现在……病情恶化的太快,想瞒也瞒不住了……你要是能请假的话就回来一趟吧,见见你父亲……我怕再晚几天,连最后一面都……”
程悦整个人都懵了。
一瞬间,大脑竟变得一片空白。
突然从电话中传递来的噩耗,如同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浇的程悦全身冰凉。
程悦紧紧用手捂住嘴,说不出一句话来。指尖剧烈的颤抖着,连手机都快握不住了。
妈妈带着哽咽的声音反反复复的在耳边回响,食道癌,晚期,病情恶化,最后一面,那些晴天霹雳般可怕的事实,让程悦完全呆住了。
他还记得,前段时间爸爸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听起来那么的开心健康。可如今,却得了这种病。这种病那么残忍,让人完全不能进食,只能靠输营养液来维持生命。程悦记得以前,爸爸总是教他做各种各样好吃的菜,他还说,吃好吃的东西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可如今,他却再也咽不下任何食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