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亲戚

楚湘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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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郊的庄院是程启的曾祖父建造。他继承的田产在这附近, 陆陆续续又添置了不少, 形成一个大田庄。

    他祖父这代三兄弟。祖父居长,幼年搬来,到死都住在这里。两个弟弟, 一个早逝,没有留下子女。另一个考中同进士, 出去做了二十多年官,晚年落叶归根, 因为手中的田产早都转让给了大哥, 干脆另寻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

    祖父是守成型人才,上一辈传下来的田庄,在他手上维持了原有规模, 略有扩张, 又培养了一名同进士。守寡的弟媳本要从族里收养一个孤儿。他怕家产被外人分去,就将次子过继给了弟弟。

    父辈是一母同胞三兄弟, 加上一个庶出的三伯。祖父去世前给嫡子分家, 另外买了两百亩山地给庶子,让他一家搬了出去。

    程秀是小辈,提起二伯一家,却是好气又好笑。二伯被过继出去,早年在寡婶跟前生活, 亲生父母也不好插手他的抚育教养,直到养母去世,才回到父母身边。娶的二伯母也是养母生前帮他看中。祖父母活着时一直觉得亏欠了这个儿子, 对他养母的意愿也很尊重,结果,就养成了——

    程秀的原话是:“二伯,还有他家里人,跟我们不象一个门里出来的。他家故事倒多,嫂嫂几时闷了,不嫌闹心,我慢慢讲给你听。一天一段,能讲上一两个月。”

    因为程秀这番说法,张歆没怎么注意致仕回乡,眼下还有一举人一秀才的长房,倒是对二房的人物特别留心。

    二姆刘氏是个妙人。张歆行礼拜见后,就被她拉住唠叨寡妇应该注意的种种事项。不仅张歆公婆听得面沉似锅底,大伯大姆咬牙怒视,三伯三姆低头不语,就连二伯都听不下去,命她住嘴:“阿启媳妇刚进门,你做长辈的不说几句好话,提这些有的没的做甚?”

    刘氏理所当然地回答:“她总是死过一个男人,做过一回寡妇的。”

    还是她死了丈夫回娘家守寡的大女儿跑进来,才成功地堵住她的话头:“她死了男人,又不是她的错,只怪她爹妈眼力不好,没挑个长命百岁的女婿。弟妹放心,阿启命硬身体好,定能同你白头到老,四代同堂。”

    程启这辈男多女少,这是四房统共的第一个女儿,十足的大姑姐。她从小养在祖母身边,对生母不仅不亲近,还不大看得起,特别是刘氏被人几句话哄住,糊里糊涂就给她订了门亲家穷女婿病的婚事后,简直当了仇人。

    刘氏后来知道实情,也后悔这门婚事,不好悔婚,就用减扣嫁妆的方法表达自己的不满。

    大姑姐嫁过去四年,除了没生孩子,没哪样能让婆家人挑眼,但她大方把陪嫁的两个丫头放进丈夫房里,留下一个女性血脉。丈夫葬礼一过,大姑姐收拾嫁妆,带着陪嫁丫头和庶出女儿,没拿婆家一针一线,搬回娘家。

    刘氏以为她回来散心,没说什么就让她住下,几个月过去,忍不住了,明劝暗赶她们回去。

    大姑姐也不跟她废话,把叔祖,伯伯叔叔,还有族里长老请来,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一份清单,上面写着刘氏扣了她多少嫁妆,哪样是祖母给的,哪样是伯母婶娘们添的,哪样做了弟媳聘礼,哪件送了人,哪件卖了,哪件还在刘氏手上,明明白白,要求爹妈要么把这些原样赔给她,要么养她们一辈子。

    结果,大姑姐和她的人就永远地在娘家住下了。从那以后,二房的生活只能用鸡飞狗跳来形容。

    这样的大姑姐,程秀却说是二房最明事理,最知分寸的唯一一个明白人。大姑姐爱闹,可只闹自己爹妈弟弟弟媳。亲妹有事,爹娘不管,都是她出头。对叔伯长辈,永远恭顺敬爱。对同辈兄弟姐妹,永远热心有礼。也幸亏有大姑姐,二房自顾不暇,大房和四房的日子清净不少。

    她也懂得经营,叔伯兄弟们也肯帮她,赖在娘家白吃白住白用,把那点嫁妆拿出去生钱,如今倒是二房最富有的。

    今日这一为张歆解围,大姑姐又为自己在叔伯婶姆心里,在程启兄妹处赢得许多正分。

    大伯本不接受寡妇侄媳,恨董氏败坏门风,恼弟弟不下力阻止。昨日的喜酒本是请了他家,大伯执意不去,也不许唐氏去,还说今天也不露面,要同四房断绝往来。

    唐氏也不争论,派人去对董氏称病告罪,回头才问丈夫:“张氏就是命苦些,人品才干名声都是极好的。启侄决意娶她,也是出于仁心义气。四弟四弟妹还从没做过什么连累家族父兄的事情。虽然没功名,眼见他们那房越见兴旺了。老爷不要这样的弟弟,只要丢脸摸黑扯后腿的弟弟么?还是,老爷一个兄弟也不想要了?”

    大老爷答不上来,睡了一觉,想通了,没事一样过来接侄儿侄媳的茶,只是死板着个脸。他最爱面子,觉得二房丢了程家脸面,为了弥补,面上只得和蔼可亲起来。

    程四老爷亲自携了小羊和小强的手,带他们一个一个行礼拜认长辈。众人惊讶,不敢轻慢,就连刘氏都给出了两份叫她肉疼得嘴角抽筋的见面礼。

    江氏的儿子还小,还不曾起过什么想头。苏氏看的心里拨凉:明明没有血缘关系,老爷对这个“嫡孙”,却比老三给他生的长孙,看重许多。他们母子还有什么指望?

    早饭后,征得董氏程启同意,张歆把两个孩子搬到自己住的院子。虽然不能像从前一样,高兴起来随时往妈妈房里跑,往床上赖,知道妈妈就在近旁,小羊和小强的心安定了不少。

    小强不能再跟妈妈一起睡觉,但张歆答应他每天晚上在他床边讲故事,早晨过来叫他起床。程启又许诺了不少。小强终于同意做个自己睡觉的小男子汉。

    程启陪着张歆给孩子搬家,布置房间,做出门准备,乘便给张歆讲了些家里的事,尤其两个姨娘。

    江氏,张歆见过。苏氏,张歆以前就听说过。

    程启性子平和,对事待人比较公允,对苏氏的印象比对江氏好很多,说她为人本分,寡言勤快,温顺守礼,侍奉祖母从头到尾尽心尽力,毫无怨言,对待董氏始终恪守本分,不曾有一丝冒犯逾越,对他们兄妹没有过多殷勤,该有的礼数和照顾,也是从来不缺。

    程秀也不反感她,还说:“苏姨娘就是父母早亡,失了依靠,身不由己,其实样样都比二姆强太多,更像秀才家出来的小姐。若能将他二人身份调换一下,可就是我们一大家的福气了。”

    然而,这样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人的到来,拆散了他们原本幸福的家庭。也许,正是因为苏氏是那样一个人,程放才会得出“妾室进门,家宅不宁”的结论,宁可冒无子的风险,也不纳妾吧?

    董氏搬去城里后,程四老爷把自己名下剩下的田地交给苏氏,这部分出息就做她母子的生活费用和院子的维护费。二十年下来,苏氏把田地和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送儿子上学读书,如今已过童子试。

    想想她孤身一个弱女子,初来时一句闽南话也听不懂,还不象张歆有亲可寻,有干亲靠山,又很快交到朋友。虽然不能算她的过错,却是因为她,夫妻生怨,母子分离,可以想象董氏和程四离家后,苏氏承受了多少怨气和压力,被当作了罪魁祸首。她地位尴尬,上上下下需要处理各种关系,尤其还得应付难缠的刘氏。能做到这样,实在比张歆的成就,更加难得。

    程启兄妹感情上有些排斥,理智上却很敬佩这个姨娘。

    董氏对程四老爷寸步不让,对苏氏母子却好得多,不关心,也不为难。苏氏限于身份,不好出面或处理不了的事情,求到她,董氏该帮的都会帮,该做的都会做。

    她儿子好学上进,给苏氏教得也很懂事。董氏原本也有几分怜惜这个庶子。他拜师进学成亲,董氏都曾帮忙出头。却是他考上童生,又生出了儿子,情况才发生了变化。

    程启程放无子,这个男孩是程四老爷的长孙。苏氏或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得到董氏的疼爱和关照,几次带着襁褓里的孙儿过来给董氏请安,却刺痛了盼孙不得的董氏的神经。刘氏又提议让程放把这个孩子过继过去,说不定可以招来亲生子。

    刘氏是个想起一出来一出,无事搅三分,害自家越过越穷,恨不得别家也不得安生的。苏氏没说过那话,可刘氏的提议后面,有没有她的心思和撺掇,谁也不敢说。

    苏氏的孙子触到董氏的逆鳞,董氏对她母子两个不待见起来。这回她暗地里活动,阻扰程启娶张歆,虽然是为了亲生儿子的前程,情有可原,仍是大大得罪了董氏。

    江氏是家主宠信的三夫人的妹妹。家主促成江氏和程四老爷成亲的苦心和用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氏刚嫁给程四时,程四在台湾还没打开局面,没什么产业。原有的家当,分给两个嫡子的,江氏动不了。交在苏氏手上的,江氏原想趁着新婚回泉州的机会,叫程四交给自己,却不想回老宅不久,诊出了身孕。

    苏氏江氏共处的时间不长,却出了几件事。有孕的江氏被人从后面推入池塘。苏氏新生的小儿子不知被什么人脱了衣服,放在风口上吹得浑身冰凉,病得厉害,最终不治而亡。

    旁人议论起来,多说苏氏狠毒,怕江氏生下儿子,分去本以为属于她儿子的财产,谋害江氏,又用儿子玩苦肉计,想要陷害江氏,结果反害了儿子性命。

    因为董氏明智,早早脱身,置身事外旁观的母子几个却是不同看法,不过都没说什么,做什么。

    这些年,江氏几次激怒程四,还好家主和三夫人从中调停斡旋,磕磕碰碰地也过来了。在江氏的管理下,家主虽然给程四塞了不少女人,程四老爷并未多添子女。那些女人用不多久就走的走,病的病,死的死。

    会亲的酒宴照礼该由四房预备。董氏不住在这边,宴席交给苏氏安排,酒菜是从福寿阁叫的到会服务,按最上等席面操办。

    苏氏在程家存身二十年,靠的就是小心,尽量不得罪人,还要讨好可能有用的人。关心则乱,心虚则慌。虽然同样是母亲的张歆完全体谅她的想法,程启也表示理解,苏氏阻拦不成,眼看大奶奶进门了,心虚且慌。她打听过,知道这是个厉害人物,对上董氏也半点亏不吃。

    大奶奶既已进门,不管出于什么考虑,苏氏都希望能与她搞好关系,思想半天,亲身下厨做了几道江南风味的小菜和点心,端到张歆面前,赔笑:“听说大奶奶在江南一带住过多年,还请尝尝我的手艺。”

    这是想打老乡牌?换个身份场合还好,这当口眼看婆婆脸色微沉,张歆只得淡笑接过:“苏姨娘费心。江南做菜做点心最讲究原料,连时令都不能错。离了本乡本土,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不甘寂寞的刘氏立刻接口,训斥的口气:“你这话传出去,福寿阁还怎么做生意。难道你们福寿阁的菜都是不地道的?”

    张歆笑笑:“福寿阁的江南菜和淮扬菜,委实不正宗不地道,常来的食客都是知道的。”

    刘氏还想说什么,董氏脸一板,对着张歆训斥:“没规矩!长辈们都在这里,哪里就轮到你先吃上?”

    小孩子们在另外地方吃饭,董氏已把黄氏打发去照看孩子。程启兄弟辈的席面开在外间,用屏风隔开男女,董氏把侄儿媳妇们都请出去入席。内间这桌,四房八位长辈,只留下张歆这个新妇立规矩。

    刘氏嘴上不停,眼睛也不停,望望张歆,瞄瞄董氏,再扫一眼苏氏,琢磨着这三个女人的关系,突然大悟:苏氏是董氏心里的刺,苏氏是江南人,这新进门的张氏也是在那边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