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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密探眼睛雪亮,像是一柄火光映照之下的利刃。他垂下眼帘掩去其中光彩,腼腆的嗯了声,抿着嘴笑起来。
裴锦瑶叮嘱道:“你身手比我好,待会儿不要管我,尽快入城,在明督主的宅子等我。我会见机行事。眼下最重要的是见到六爷,摸清城中境况。”
小密探郑重颌首,“您认得路不?”
“认得。”裴锦瑶扬手驱开围着她打转的蚊子,“遇到危险不要硬拼。留住小命给我炸肉。”顿了顿,“还有炸鱼炸虾煮酸梅汤什么的。”
话是好话,就是听起来怪怪的。得了,裴神机使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小密探胡乱点头应是,眼风一瞟正好看见刘仹对面多了个人。
小密探认真辨了辨,道:“那是倪摄。七皇子的武功师父。现在是宁夏左屯卫指挥佥事。”
裴锦瑶了然,“他是七皇子的人。”
“不。是韩家的人。倪摄祖上是韩家的家奴,后来脱了奴藉。陛下登基之后待倪氏还算客气。”
客气就是不太贴心。
换句话说,仪风帝对韩家的态度亦是如此。裴锦瑶注视着营帐前的那两道人影,默了片刻。
“对了,小的差点把这个给忘了。”小密探说着将手里的小瓷瓶塞给裴锦瑶,“见血封喉的毒药。您要是打不过就下毒。在伤口上撒一点或是吃下去一点立马就死。好用的很。出去办差的弟兄人手一瓶。”
裴锦瑶收好。从腰间摸出一张黄纸,画下颇为繁复的纹路之后掐诀念咒,符纸腾地燃起火苗,待符纸燃尽,细小如微尘般幽绿的磷光洒落,夏风拂过倏地往营帐方向飘去。
与此同时,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
“有人?”
“有鬼。”裴锦瑶眼风一瞟看向营帐前的刘仹,喃喃道:“七月了,殿下也该见见鬼。”
马蹄声越来越近,小密探神色微变,“足足有两三百匹马。”他循声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那是……前朝兵将?”
骑在马上的人各个魁梧健壮。他们头戴狻猊兜鍪,身披黑甲,手里举着寒光森森的陌刀。
没想到她第一次用招魂术就这样厉害。裴锦瑶笑得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
刘仹长这么大没见过大雪封门。而且还是在夏天时大雪封门。他更没想到的是,方同知骗了他。
他亲手分发下去的柴碳没能给那些百姓带来温暖。反而成了他们的催命符。有碳在手,都以为能抗过去这场天灾。
一篓碳足够五口之家烧七八天。可谁能想到只有放在最上面几块的是货真价实的炭。下面全是裹着煤渣的石头。
至于那些七八成新的棉衣也是如此炮制。放在上面的是棉衣,下面的全是夹衣甚至单衣。两件或是三件叠在一起。看起来够厚,但根本不能御寒。那些药材因存放不当受了潮。方同知将其买来堆在库里,没几天就捂的发霉。药铺的东家则是方同知的舅兄。
户部拨下的银钱多数流进了方同知的口袋。他借着灾异吃了个脑满肠肥。
刘仹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差点晕厥过去。方同知居然敢在他眼皮底下动手脚。还有汪湛,下大雪那天他到在宁夏镇城。
他说,要上奏朝廷为刘仹请功。
柴碳、冬衣、药材、死伤的百姓,所有错漏都是东厂燕六犯下的。跟他七皇子半点干系也无。
东厂一直是刘仹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做梦都想让西厂取代东厂。将那个碍眼的明匡挫骨扬灰。宠信宦臣弊大于利。这是先帝犯的错。若想继承大统,明匡不能留。新帝登基,宦臣势大,绝对有可能撼动大夏江山。
越早除去东厂对他来说就越有利。至于西厂……先物尽其用,再将其弃之。
刘仹思量良久,决定赌一把。把燕六和花九彻彻底底留在宁夏镇城。这次燕六带来的人中混有在东厂蛰伏已久的西厂高手。想要他俩的命简直易如反掌。
刘仹以为万无一失,可他低估了东厂。西厂高手加上汪湛的扈从里应外合,把东厂的人杀的只剩十几个。然而,就是这十几个人护住燕六和花九逃出明匡的宅院。现而今,下落不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燕六还在城里。
刘仹真想掘地三尺把他们挖出来。奈何城中疫病肆虐,一旦有兵将染病很快就会在军营蔓延。这样大的风险他担不起。目前就只有西厂高手在城里明察暗访。他们潜藏在东厂已久,了解东厂如何行事。兴许很快就会将燕六斩于刀下。
倪摄巡夜回来,见刘仹负手立在营帐前似是若有所思。
他手扶刀柄,大步走过去,“殿下,您为何还不就寝?要不您明日去卫所歇息。这里交给我与汪大人就好。我们不会让燕六和花九活着走出宁夏镇城。”
“一日看不到燕六的尸首,我就一日不能安心。”刘仹皱起眉头,“也不知上次那封模仿燕六笔迹的信能否蒙混过关。”
“殿下尽管放心。明匡不会起疑。”倪摄道:“这样的小事,汪大人自会安排妥当。他早就认定您是主子,必会不遗余力瘁为您效命。”
“方同知呢?汪湛要如何处置?”户部的银子方同知不会独吞。汪湛得了孝敬才会冒着大雪过来保他。这口气刘仹无论如何都忍不下。只不过汪湛还有用处,暂且留他性命。
倪摄眼含笑意,“方同知胆敢欺上瞒下。一定不能任其逍遥法外。药铺是他舅兄的。柴碳被他换下运往京城,想等到冬天卖个好价。所有这些,一笔笔账记得非常清楚并且有据可查。账册在汪大人手中,会斟酌着将此事办好。”
“汪大人舍得吗?”刘仹昂起下巴,“不一定非得弃车保帅。”
倪摄道:“汪大人一心为殿下效力。这次他的确有错,却也是情有可原。那些钱,汪大人原打算用来在陕西各县以殿下的名义建疠人坊。万没想到六月真的会下雪。”
“谁又能想得到呢。”刘仹自嘲一笑,话锋一转,问道:“汪湛怎么会想到建疠人坊?”
“是韩世子的主意。”倪摄没有隐瞒,“韩世子写信给汪大人。问他是否可行。汪大人觉得这是给您树立贤名的好机会。苦于囊中羞涩,所以……”
又是韩鹤。为什么韩鹤总有用之不尽的好点子。刘仹心生挫败之感。
“方同知办事不力,罚他是应该的。”倪摄痛心疾首道:“汪大人太过急于求成,反而弄巧成拙。他也是想为殿下做事。”
“我不是容不得人犯错。方同知的做法实在可恶。既是要以我的名义建疠人坊,为何不对我言明?非得弄到不好收场才不得不说。是不是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担不起事的小孩子?”倪摄于刘仹而言亦师亦友又是臣子,是以刘仹在面对他时不自觉的流露出些许不同于旁人的依赖。
“殿下不要误会。汪大人绝无此意。我想他就是想把这事办的漂漂亮亮,好在您面前讨个头功。”
刘仹忍不住笑了,心里那点怨怼渐渐消散。可很快,他眉宇间又笼上一重愁绪,“可是……父亲派八弟和郭阁老来宁夏了。他们没有惊动沿途的官员……按说八弟应该写信给我讲明他几时到达……直到现在也没个消息,也不知是不是对我起了戒心。”
倪摄胸有成竹的说道:“起了戒心又如何?而今要想进城比登天还难。更何况八皇子不会冒着染病的风险入城。郭阁老更不必说。等他们能进城了,把燕六的尸身交出来顶罪就是。到时候再仿照他的笔迹写封信,连同明匡一块拖下水,永绝后患岂不是更好?”
刘仹神情略微松动,嘴上却说:“父亲信赖明匡。怕是没那么容易治明匡的罪。”
倪摄咧嘴笑道:“就算陛下不治罪,也不会像从前那般信赖明匡。这对西厂而言,是个绝佳的机会。岑督主一定会好好把握。”
“如此,可说是一箭数雕。”刘仹又跟着笑起来,“八弟想从我这里抢功劳,哪有那么容易?”
倪摄道:“八皇子年纪还小,难当大任。待宁夏事了,汪大人就会上折子请陛下早立太子。您德才兼备又是嫡子,名正言顺。”
刘仹神情谦逊,“也不急在一时。”
倪摄恭谨的弯下腰,“您若不愿担此大任,大夏难道要交到四皇子或是八皇子手中不成?”
刘仹垂下眼帘,面色如常,“有何不可。四哥仁厚,八弟……八弟好学。”他那四哥和八弟一个蠢钝如猪,一个小家子气,委实没什么好夸。仁厚、好学也是他搜肠刮肚想出来的。
提及八皇子,倪摄眼中掠过一丝轻慢。不过就是个黄毛小子。仪风帝却把他当成宝贝,派来宁夏不说,还让阁老和神机使随行。相较于嫡子,仪风帝似乎更加看重八皇子。
他在京城时,是刘仹的武功师父。经常入宫。也见过八皇子。那是个小心眼又记仇的孩子。。三岁看到老,想必长到现在也出息不了。
倪摄笑道:“不管怎样,臣等只认殿下。”
刘仹伸出手拍拍倪摄的胳臂,“师父的心一直都是向着我的。”
忽的,耳边传来隆隆的马蹄声,脚下甚至感觉到了轻微的震颤。
刘仹大惊失色,“不会是八弟带人来了吧?”
倪摄肃然道:“殿下休要惊惶。八皇子由东厂护卫不假,但是他们一路轻车简从,不会带太多人出来。”说罢,号令弓弩手准备。
刘仹转身望去,夜色之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倘若细看,似乎有一团浓浓的雾气向他们蔓延而来。
好像是骏马飞奔掀起的尘烟。
刘仹紧张的吞了吞口水。这么晚了,会是哪路人马?难道真的是八弟带人奇袭?
很快,他就否认了这个近乎荒诞的念头。八弟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要是能带兵,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不是他,又会是谁?
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的当儿,身披黑甲,手握陌刀的悍将现出形貌。
那是前朝太宗皇帝麾下的黑甲将军。据说仅有五千人。但是个个骁勇,能够以一当百,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太宗皇帝大行之后,黑甲将军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们……都是早就作古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倪摄顿时变成软脚虾。手软脚软浑身都软,眼泪差一点就要掉下来。
“他们是……”刘仹想问那些都是什么人,一支羽箭破空而出,向黑甲将军射去。
倪摄大怒,“是谁放箭?我还没下命令!”
弓弩手中有人羞赧的垂下头。他实在是吓的不行,稍不留神手就滑了。
那可是人人闻之丧胆的黑甲将军。惹恼了他们……后果不堪设想。倪摄只顾害怕,却忘记了那些都是死了数百年的人。
但是,他很快就亲眼见证了那些人并非活人,而是魂灵。
那支羽箭以极快的速度划破长夜,呼啸着刺向其中一个黑甲将军。就在箭尖触到黑甲的刹那,倪摄、刘仹以及所有人的心都悬在嗓子眼,噗通噗通像是下一刻就会跳出腔子。
然而,他们等来的并不是鲜血四溅。
锐利的箭尖宛如一片柔软的羽毛,倏地没入黑甲之中,倾斜着掉落在地上。
倪摄大汗淋漓,高声喊着,“他、他们不是……”
他们不是人,是鬼。还没到中元节,鬼门就开了吗?
这些鬼到底要做什么?倪摄吞了吞口水,喉咙还是又干又涩。怎么办?怎么办?他不停的问自己。
兵将茫然的抬起头看向倪摄,等待他的下一道命令。
“他们不是人。”尽管倪摄已经很努力的压抑着心底的恐惧,颤抖的声音还是把他出卖的彻彻底底。
面对如此境况没有人不心惊胆寒。
黑甲军的坐骑是大宛宝马,四肢有力,膘肥体壮。径直向他们冲了过来。骏马跑得飞快,似乎下一刻就能将他们踏成肉泥。
千钧一发之际,倪摄大喊:“躲开!都躲开!”
兵将们早就等不及了,得了命令哄得一声四散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