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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靖四十四年正月二十四,壬戌,皇宫西苑。
西苑东华门正对着万岁山,而万岁山下,便是太液池了。
这太液池平日里除了巡逻的禁军外,向来是罕有人踏足的,到了冬日里,别说是人声,竟是连鸟声都绝了。
这湖天一白间,便只剩下长廊一线,亭台数点。
而此时,长廊上却出现了一芥人影,正是孤身前来的赵崇明。
赵崇明也是许久没有来过这太液池了。
他只循着早已模糊的记忆,一路蜿蜒地穿过湖上的水榭雕栏,往湖心的亭台走去。
经过澄祥亭的时候,赵崇明渐渐停下了脚步。
因为黄纬已经在此地等候多时了。
黄纬立在亭檐下,正望着对面龙泽亭的方向出神,听到赵崇明的脚步声后,黄纬才回过神来。
此处再无第三个人,因此黄纬也没有与赵崇明寒暄,只是手抚着身前彩漆斑驳的栏杆,自顾说道:
“这里已是荒废许多年了,就连老奴我都不记得,上一次过来是什么时候了。我只还记得陛下刚登基那几年,时常来这儿听戏。后来殿下进了宫来,陛下也就抱着你在这座亭子里看戏。”
听黄纬提及往事,赵崇明不禁也有些神思恍惚。只是当年的繁华戏台早已寻不见了,眼前只有寥落的湖山冰雪。
黄纬话锋一转,说道:“湖上听戏本是赏心乐事。可是有一日,杜妃点了一出《赐环记》。自打那以后,陛下就再也不来听戏了。”
黄纬说着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看向赵崇明,问道:“大宗伯可知道是何缘故?”
赵崇明对视上黄纬那双老迈而凌厉的眼睛,回答道:
“政由宁氏,祭则寡人。”
“正是。”黄纬冷冷道:“那时陛下听到《赐环记》唱到了这一句,当场就变了颜色,摔了金杯,离座而去。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杜妃也是恭王安插进宫的人。恭王可真是好手段,他只用了一出戏,一句词,就在陛下心里埋下了刺。”
赵崇明没有应声,等待黄纬的后话。
黄纬转而又道:“老奴我原以为殿下你自小性子敦厚,本该是与恭王不同的。可却不想……也是这般心计深沉,谋算狠辣。”
说到这时,黄纬不禁冷笑了两声,继续道:
“只怕龚肃至今还想不明白,他今日究竟输在了谁人手里。”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赵崇明不动声色地回应了一句。
面对赵崇明的“狡辩”,黄纬直接点破道:“陛下是有心让龚肃去位不假,可陛下心里的这根刺,却是你埋下的。沈扬奏疏里的那一句——‘揽权害政,阴阻海运。结营乡党,私通天官’,就是你逼他写的吧。”
“不错。”赵崇明也不否认,一口就承认了下来。
而看着赵崇明脸上平静的神色,黄纬的心中也不禁生了寒意。
沈扬的奏疏是由黄纬亲自呈到御前,他心知这一封奏疏必定非同小可,不然赵崇明也不会特意绕开内阁。
因此奏疏里面的内容,黄纬是仔细反复查阅过的。然而,黄纬发现这的确就是一封弹劾韩公明的奏疏,里面罗列的也不外乎是韩公明的大小罪名。
直到永靖帝看过奏疏后大发雷霆之后,黄纬才渐渐醒悟过来这里头的玄机。
原来奏疏里罗列的罪状其实都是幌子,甚至连韩公明本身也是一个幌子。
真正要紧的反倒是一条看似不起眼的罪名——揽权害政,阴阻海运。结营乡党,私通天官。
黄纬又说道:“去年昱王一党弹劾翟鼎臣时,用的便是贪墨织造局的罪名。如今又借沈扬的奏疏,重提当年海运一事,如此故技重施,陛下又怎会不生疑?”
其实无论织造局还是海运,都指向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永靖帝的银子。
永靖帝履极也已有四十四年了,如今大明朝堂上还活着的明眼人也差不多将永靖帝的心思给琢磨明白了。
永靖帝极擅权术,尤其擅长制衡之道。可说白了,永靖帝根本不在乎朝廷上的官员是忠是奸,是清是浊,是贪是廉。
永靖帝真正关心的,始终只有只有他的长生与皇位。
可无论是修道还是皇权,归根到底都离不开银子。只要能给永靖帝源源不断送去银子,那么无论官员屁股下面有多少龌龊事,永靖帝那都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而一旦触及到永靖帝的银子,那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然而,直到这里,一切依旧还只是个幌子。
黄纬继续说道:“而你真正想要的,就是令陛下生疑。你这一招故技重施,为的就是让陛下明白,朝中已经有人猜透了他的心思,并且利用他的心思掀起党争。”
黄纬说到这儿时,不禁为永靖帝感到悲哀起来。
这个大明王朝至高无上的皇帝,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朝上的大臣们王公们置为玩物。
他虽在西苑修着长生,可朝堂上的此消彼长从来不出他的掌控。
可是如今,他老了,他病了,他到底是斗不过这些各怀鬼胎的群臣了。
当他发现,有人竟然已经能掌握他的心思,并且利用他的猜忌来染指皇权时,永靖帝终于是出奇地愤怒了。
因此,作为第一怀疑对象的龚肃,就不可能留在朝堂上了。
当黄纬想明白这些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永靖帝与自己,都是真的老了。
终于有人彻彻底底地参破了永靖一朝的游戏规则,甚至要比永靖帝想得还要深,算得还要尽。
甚至这个人,此时此刻就站在自己眼前。
黄纬觉得有必要解决这个麻烦,至少他要弄明白赵崇明想要做什么。
这也是为什么今日他甘愿冒着巨大的风险,选择在禁中与赵崇明秘密相见的原因。
面对黄纬的诛心之论,赵崇明默认了下来。此时他承不承认,对于彼此而言都没有多少区别。
黄纬见状又是一声冷笑,道:“以大宗伯胸中成算,怕是再过些时日,老奴我也要称呼你一声相爷了。”
赵崇明欠身道:“不敢,黄伴言重了。”
听到赵崇明的这声“黄伴”,黄纬不禁一怔,脸上的寒意不觉消融了许多。
他记得很多年前,赵崇明还在宫里寄养的时候,也曾经拉着他的袖子,唤他一声“黄伴”,让他去请陛下为昱王主持公道。
他那时候也只觉怜惜,想着这位殿下自身尚且自顾不暇,偏偏每次还要为昱王出头,活脱就像一只还不会飞的幼雀,要为另一只幼雀遮风挡雨。
黄纬偏过头去,抬头看着屋檐上参差悬垂的冰棱。
日头过了正午,檐角的雪水消融,顺着冰棱滴落在白玉阶上。
黄纬长叹了一声,说道:
“这么多年,你到底是变了许多。你如今是越来越像你那位生父了,就连这些算计人心的阴狠手段都这么如出一辙……”
话到一半,黄纬想要责怪,却又心有不忍,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赵崇明沉声说道:“或许我也曾心存良善,也曾想过要做一个正直的好官。可在南京的时候,当我看到……我最重要的人被关在诏狱水牢里,生死不知,而我却无能为力……”
说到这时,赵崇明袖里的双手不禁握拳,深吸了一口气后,闭目说道:
“我那时就明白,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只有站在朝堂众人之上,我才能护得住他,也才能护得住我自己。”
黄纬沉默了半晌,才叹道:“其实你一开始就不该回来,你先不该上京来赶考,后来更不该做官。”
听到这话,赵崇明也是心中感慨,悠悠说道:“是啊,若如此,也能免去许多蹉跎……”
“其实当年你方一进京,陛下就知道你回来了。”
赵崇明听了这话,颇为讶异,但想了想又觉得并不奇怪。
黄纬又道:“为了你,陛下特意令人改了当年会试的题目,便是想试试你的心思。”
“原来如此……”赵崇明当初就猜到了那道策论题是永靖帝亲自所命,只是没想过竟然是因为自己。
“陛下钦点你做会元,是怜你一片赤忱之心。后来殿试的时候,陛下将你定在二甲,则是不愿你锋芒太露,免遭妒忌。这些年,陛下虽不愿见你,可心中何尝不记挂你。可你如今倒好,反而算计到了陛下头上……”
赵崇明眸光闪烁,良久后才说道:“若非情势所迫,我又何尝想让陛下与黄伴烦心。”
黄纬沉默了一会,从袖里掏出了一样东西,说道:
“这么多年来,我前思后想,我曾经怀疑过这宫里的每一个人。可我唯独没想过,这块天玑令的主人竟然是你。”
黄纬说完,将那东西递到赵崇明跟前,正是那枚——天玑令。
赵崇明伸手要接过,但黄纬却又收了回去,冷冷道:
“当年恭王与我有约,让我帮他做三件事,而这天玑令就是信物。这第一件事是换走了山河璧,第二件事是为魏谦求一条性命,如今又替你呈上了奏疏,三事已了,那样东西,也是该归还与我了。”
赵崇明听到最后,有些愕然,摇了摇头。
黄纬脸上顿现怒色,忿忿道:“大宗伯这是何意?莫非是想不认账!”
赵崇明忙解释道:“不敢。实在不敢欺瞒黄伴,你所说的那样东西,先父从未与我说起过,我自是无从奉还。”
黄纬一听将信将疑,心中开始细细盘算起来。事已至此,赵崇明的确没必要与自己隐瞒,一旦激怒自己,鱼死网破,对赵崇明而言没有半点好处。
黄纬转念又想,若换做自己是恭王,的确也不会将“那样东西”留给赵崇明,赵崇明全不知情反而最是安全。
黄纬心中打定了主意,又将天玑令递给赵崇明,这一次他试探问道:
“你可知道,这‘天玑’的名号究竟代表着什么?”
赵崇明接过天玑令,默然不答。
而不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黄纬直言道:“帝张北斗,七星拱辰。北辰是帝王所在,而七星则是帝王之车。当年恭王送你入宫,就从没有指望过你能活下去。你的性命于他而言,不过是谋夺皇位的赌注罢了。”
赵崇明无言以对。
黄纬仔细观察着赵崇明脸上的神色,到底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来。
黄纬心头莫名一阵唏嘘,也没有再纠缠下去的兴致,只叹道:“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纵使恭王当年机关算尽,甚至不惜赌上你的性命,可到头来,终究不过是痴妄一场,大梦黄粱。”
说完,黄纬越过赵崇明的身形,动身离去了,便只留下赵崇明一人独立于太液池上。
黄纬走后,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崇明低头看着手上的天玑令,眉头一皱,然后抬手一扔。
只见天玑令在朔风之中划过一道弧线,随后没入冰水之中,在湖面上溅起一圈涟漪之后,便再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