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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时地停下来,把身子在粗糙的树皮上蹭着,感到痒痒的快意。鼻子贴了雪地嗅着,嗅着,寻找着可能出现的一点食物,忽然停下来,用爪子在雪地里挖掘,紧张地竖起耳朵听听四周动静,又掘又掘,雪下的腐叶发出一种腥味。
终于失望了,昂了头对着天边的冷星,发出一声残忍的长啸。这样想着我似乎就听见了那一声长啸,心中一冷,本能地站起来,毛骨悚然。
许俊岭缩紧了身子,快步往回走。越是觉得自己在北美不能久呆,赶快赚点钱回国鼓捣个官位坐坐,享受享受的愿望越是强烈。许俊岭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总不能白来一趟,总不能白来一趟。”
这样想着心里越发焦急,他觉得自己差不多都快要疯狂了。接下来几天许俊岭骑了车满城跑,只要是挨点边的地方他就过去问一声。
老板拿了表格要他填,他道声谢就走,经验告诉了他不必多此一举,在这种天气里,整个城市只有他一个人在骑车。
许俊岭骑着车总是四下张望着还有没有第二个骑车人,但从没发现。这使他想到,整个城市他是最辛劳的一个人了,同时他又有一点骄傲,这天气又是风又是雪谁敢骑单车呢,全城只有我许俊岭一个人呢。
范凌云每天都说骑车太危险,雪地滑,要许俊岭搭车。他说:“一天跑几个地方,搭车准备花多少钱呢没有赚钱还敢乱花钱!”范凌云说:“你真正是要钱不要命了!”
许俊岭心里想:“钱果然有那么重要吗”可还是说不服自己。范凌云的助教工作停了,许俊岭的奖学金也没了,收入大减,几乎就存不下钱。
想到这些他有一种使命感。这样跑了几天,毫无希望。许俊岭脸上冻破了皮,红一块白一块的。范凌云说:“停一天吧,再冻就会破相了。”
许俊岭对了镜子照着脸说:“没事没事!花脸还好看些。明天我出去最后一天,还不行我也认了。”她说:“你搭车吧,也不靠这几块钱。”
许俊岭说:“钱省一块就是一块。我也知道钱要赚才有,省是省不出来,可没得赚的时候只能省了。”她说:“骑车真的太危险了,每天你一去我就把心悬起,等你回了才落下来。这么滑的雪。”
许俊岭不敢告诉她,自己都被风吹倒摔在雪地上好几次了。他坦然笑了说:“哪里就至于要你操心到这个分上。”
她说:“我拿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么固执的人,怎么也说不进油盐。我只提醒你一句,自己的生命是自己的,自己对自己的生命负贵。”
许俊岭嬉笑说:“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这生命于我只有一次而已。这话我二十年前就知道了。”她叹了气说:“由你去吧。”
这天太阳出来了,明晃晃地照出地上的人影。风还是一样地刮得猛,比前几天更冷。许俊岭顶着风骑车到最远的一个商业小区去,风在脸上刀子似的刮,刺刺的扎着疼。
骑一段手冷得抓不稳车把,他就停了到路边的小杂货店里去,装着想买东西暖和一会儿。小店老板以为有了生意,在柜台那边说:“mayihelpyou(我能帮你的忙吗)”许俊岭就伸出了冻僵的手指指商品表示自己看,心里觉得挺抱歉的。
出门的时候也不看他,一溜就出去了。这样停了两次才到了,到了他又灰了心,这么远怎么过来上班搭车还得转车。许俊岭又一家一家餐馆去问,问了十多家都没有希望。他已经麻木了,反正也没抱希望,完成任务似的问下去。
问到一家香港人办的中国餐馆,老板用蹩脚的国语和他说话。他什么都问,先问许俊岭在餐馆做过没有,工资要求多高。许俊岭以为有点希望了,心想,给他三块钱一个小时他也干了,暗自盘算着怎么口开大点,一步步放让,守住三块钱的底钱。
谁知他话一转又问他来多久了,在国内干什么,怎么过来的。许俊岭几次把话题拉回来,他又扯开,最后许俊岭忍不住说:“老板,到底有没有工作呢,没有我还到别处问呢。”他说:“要不你填张表吧。”
许俊岭一听心想,没戏了。他挣扎说:“老板你看去是个好人,你做个好事,我太太上学还要我供呢,我代替她也感谢您了,实在没办法。”说着抱拳拱一拱手。
说了这些话他心里发疼,求人的人真说不得志气两个字,太奢侈了。他说:“好事我也想做,可是顾客不做好事进来吃,我也没办法做,是不是”许俊岭火气往上一蹿,半天干什么呢,拿他解闷儿吗他呆站在那里,想象着自己扑上去,掐着他的脖子,掐得他翻了白眼,喉咙中滚出几个字来,答应给他一份工作。
想着他的神态许俊岭自己笑了,心里骂一声:“fuckyou!(操你妈的)”转身而去。
骑了车往回走,风在后面推着许俊岭跑。头脑中嗡嗡的,不急,不恼,只是嗡嗡的响。在半路手快冻木了,在一家小杂货店门口停了车,把手套脱下来夹在腋下,把手塞到羽绒衣里去,突然他右手触到了羽绒衣口袋外面的那颗金属的纽扣,一种特异的凉意传到心里。
许俊岭在门口站住,用食指摸着那颗金属纽扣,光滑、细腻、冰冷,圆圆的一颗。他忽然想象着这就是控制着全球核装置的总按钮,核装置的引爆器就在他脑袋里,只要他这么用力一按,蘑菇云顷刻就会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升起,眼前的一切,遥远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许俊岭轻轻抚着那光滑的表面不敢用力,似乎在犹豫着。他想象着自己的脑袋在那一瞬间迸裂,随之一朵朵蘑菇云升起,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惊天动地,从天边滚滚而来。
这样想着,他看见小店的老板娘,一个三十来岁的白人妇女,坐在柜台上无聊地望着窗外,心想,她也没有惹谁,要她也化为一阵烟,那太不公平了。
许俊岭又一次轻摸着那光滑的表面,犹豫着、迟疑着,把食指从上面移开。一旦对自己做出了找工作绝无希望的结论,许俊岭心里反而轻松了些。
范凌云开学了,他整天闲在家没事,就好好侍弄那点豆芽。除了星期天教课能赚二百块钱,他就指望这两桶豆芽了。他瞧着每一根豆芽,都觉得那么珍贵。他想把销路再扩大一点,这好像是目前能赚钱的唯一途径,但总是不行。
范凌云已经宣布不再帮他的忙,她说到做到。一星期几次,许俊岭在大风大雪中骑了车到各处去送豆芽。外面是零下二十度,他怕豆芽在路上冻坏了,把豆芽装在纸箱中,再用布盖好,一出了门就拼命骑,尽量缩短在外面的时间。
那些小车在许俊岭后面超过他的时候,都小心地放慢了车速,这使他觉得非常可笑也非常痛快。有一天他顶风冒雪去送豆芽,大风吹过来他拼命地踩,不时腾一只手把落在眼镜上的雪花抹去。
正在抹的那一刹那,他连人带车被风吹倒,往马路中间摔下。后面一辆红色的轿车紧急刹车,发出“吱吱”的尖叫,在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住了。
许俊岭对司机抱歉地一笑,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摇摇头,把车往后退一点,从许俊岭身边绕了过去。许俊岭拍去膝上的雪,扶起单车,把装豆芽的盒子重新捆扎好,骑上又走。
这时想起刚才的事,身子软了一下,后怕起来。撞着了也就撞着了,完了也就完了,真的就是这么脆弱,这么轻易。
生是很偶然的,死也是很偶然的,生死之间只隔了一层纸。想到这里许俊岭在心里问自己:“命都看小了,还笑呢,到底为了什么呢我就只能有这样的命运吗”许俊岭感到一阵委屈,一滴泪沁出来,冰冷的眼睑感到了一点温热,流到了唇边已经是凉凉的一星星,停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