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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在这里干一天的活儿,莲觉寺管吃管住,管你们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还算足五十文的工钱给你们。干足三十天,走的时候一次把工资发给你们,还加花红,给的是白花花的一两实银。”
去年央土大涝,东海道的官、商奉旨捐输大量白银米粮赈灾,造成东海各地的银价、米价飞涨,原本朝廷规定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铜钱,位于东海道北方的首治靖波府因在镇东将军慕容柔的眼皮底下,涨幅还勉强压抑在一千两三百文上下。
在越浦、湖阴、湖阳等商业大城,银钱的汇兑早涨得不象话,物价也因此居高不下,民怨迭起。
这些贫苦乡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块货真价实的银铤,听得莲觉寺居然要以价高的银两充当工资,莫不欢欣鼓舞,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耿照也跟着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样,心中却想:“一月的工资足一两白银,可比衙门差役、世袭军户高多了。究竟要干什么活?”却听恒如说:“依寺内的规矩,入门之人除了香客,其余皆是出家僧人。你们可不能这样干活儿。”
换执役僧取了板凳剃刀,要为乡人们落发。一名缺了门牙的青年汉子嚅嗫道:“佛佛爷!俺家里只俺一根孤苗,要传宗接代的。俺俺可不能做了大和尚。”
恒如冷笑道:“剃度为僧,你配么?我呸!你们剃头、穿僧衣不过做做样子,除了我或其他“如”字辈以上的弟子问话,通通都给我装哑吧!寺中香客进进出出,哪个敢多说一句,我一样扔他下后山。”
众人依言,一个一个坐下剃头。耿照进退维谷,转念忽想:“明姑娘说阿兰山上梵刹如林,寻路下山,哪还有比扮成和尚更方便的?”豁然开朗,也坐下剃了个大光头。
在井边取水洗去落发,就着水面一看,差点连自己也不认得,心想:“也好!便是岳宸风从天而降,又或明栈雪破仓而出,只怕也认不出我。六大门派也好、外道七玄也罢,人人都拿着赤炼堂贴出的绘影悬红来寻“耿照”却不会为难莲觉寺的小和尚。”
虽身陷异地、不知所以,忽有种心怀一宽的感觉,若非不欲惹眼,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恒如命人取来旧僧衣,让众人更换妥适,随即分派工作,由执役僧们各自带去干活。这“干活”二字却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语黑话,而是扎扎实实地干活儿,从打扫庭除、修剪花木、清洗大殿乃至膳房帮厨,无所不包,工作既繁杂又沉重。
饶是乡人们平日劳动惯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一想到一两白银的月资,人人都咬牙苦撑,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唤着东奔西跑之福,耿照也摸清莲觉寺的地理位置:原来莲觉寺共分三院,此间之“院”非是三合两厢、前后数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阿兰山的山腰之间、涵盖数里方圆的三处聚落。莲觉寺的主体称之为“上座院”乃昔年东境小乘教史中的宝刹,由来已有数百年。院中大殿名曰“觉成阿罗汉殿”法性院、铜鍱院、优婆离阁等僧众居住、修行之所皆环绕阿罗汉殿而建,名动天下的万斤钟楼也在此间。
在上座院之下,又以旧日遗留的小乘寺院遗址,辟建出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庭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为“王舍院”而与王舍院以一片园林相隔、昨夜耿照翻墙而入的“阿净院”则是专门留宿女众的地方。
耿照稍早遇见的小女尼清音与兰音,便是出自此院。从大乘佛教重入东海“礼佛”已成为富人间竞夸豪奢的游戏。
举凡送往迎来、婚丧喜庆,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里办一场沾露法会,广邀亲朋好友、名人骚客参加,供养知名的僧人登坛说法。
或有名门淑媛在出嫁前,也会偕母姐或闺中密友前寺院斋戒,期间每日请名僧“法语涤心”或说孝亲报恩,或说姻缘因果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莲觉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负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净院中一年到头都有贵客,法会及涤心斋等日以继夜,莲灯长明。
故昨晚耿照一翻过院墙,便见燃灯如昼,恍如不夜。而那与庆如通奸的少女莲儿,可能便是阿净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气又大,过往做惯了粗重活儿,干什么都是又快又好,执役僧的头头爱他的利落,便唤去上座院的香积厨帮忙。
他被领着走过了一条林木葱郁的迤逦山道,虽近正午时分,铺着平整青砖的林道里却也不怎么炎热,扑面松风习习,令人胸臆一宽,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一出阿净院的门便夺路下山,谁知那执役僧首却给了他一根扁担,让他担着两束柴捆上山,前后又都有其他执役僧人夹道,竟无可乘之机,就这么糊里胡涂地进了上座院帮厨。
上午一同刷洗剃度的乡人都在山下,只耿照一人来此。他天性勤奋又好使唤,帮着洗菜生火之余,便与厨中的另一名中年执役僧闲聊起来。“师父,您出家多久啦?”“没出家!”那执役僧咧嘴一笑,挑了挑宽疏的眉头。
“这年头僧人出家,非得家世好、有闲钱,才能打通关节,买得一张朝廷核发的度牒。我老家在天长镇,家里给人种庄稼的,你说我这种出身,供得起和尚么?况且,老子也生得不够体面。”
他的确生得矮小肥胖,皮肤黝黑,笑起来便像是一颗晒裂了的干皱南瓜。那执役僧见耿照直发愣,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们何其尊贵?有朝廷支持,又有富人供养,不会下厨来洗菜煮饭,或去打扫茅厕什么的。
反正寺院里有的是钱,要厨子、长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买进寺里来便是啦只消一家伙把头剃了,看起来也都是和尚尼姑。”耿照想起早上碰见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我跟你一样,都是剃了头来帮忙的。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他压低声音:“我来了两年啦。这儿给钱又大方,一年还放我两月的假回家瞧瞧。虽是辛苦了些,也值啊!只是人无长性,我回家两趟再回来,当初跟我一道进来的,却都瞧不见人啦。这些个懒东西!”
耿照无言地拿起菜刀,也不多瞧,双眼怔怔定在空处,手起刀落,眨眼将削皮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纸。(这便是东海的佛。)追求普渡众生的信仰,怎能变成这样光怪陆离的东西?香积厨之外,忽然一人叫道:“来几个有力气的,快!”
声音熟悉,竟是恒如。厨房里的火工头头一抹额汗,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跟恒如师父去!”提声吼道:“就这么多了!再少个人,午斋便等着晚上吃罢。”
铁铲“劈哩啪啦”敲刺着铁镬,仿佛在发泄着火气。恒如也不啰唆,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换掉。
待会抬东西的时候,不许龇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稳,个个都得给我“法相庄严”!谁给本寺丢了脸,我扔他下后山!”
耿照擦干汗渍,换过一身干净的木兰色五条衣,形制与恒如、与草料仓中庆如所穿如出一辙。耿照心想:“看来,穿这木兰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辈的正式弟子了。
那庆如之举或许是他私德败坏,与旁人无关。”恒如领着含耿照在内的四人走进库房,命他们两两成对,分别以肩木扛起两只扎了大红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长约四尺、宽约尺半,深不过一掌余,入手却颇为沉重,两人一前一后、对扛而起,连肩木都被压得微弯。
与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积厨内的执役僧,而是一名长相清秀的小和尚,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气质、容色与半路剃头的杂工全然不像,应是寺中正传。
他身形修长,膀子却没甚气力,明明重量已多由耿照承担,还没迈步走出库房,他已扛得脸色煞白,气喘吁吁。恒如冷眼一睨,哼道:“一德,你庆如师叔呢?怎到现在还没看到人?”
被唤作“一德”的小和尚低道:“回回师伯的话,弟子不知。”不知是不堪负重抑或畏惧师伯,短短两句应得支离破碎,上气不接下气。
恒如冷笑:“同住一院你也不知道哇?那没说的,只好劳烦你帮个忙,做一回挑夫了。”一德不敢反口,低声道:“弟弟子自当尽力。”
恒如似有意再压他片刻,训诫四人:“这礼物的主儿,乃是本寺法性院的首座显义大和尚,他老人家动一动指掌,全寺怕要翻得几翻。他老人家的脸面,便是本寺的脸面,谁要是让他老人家在贵客面前失了面子,几条命都不够陪!”
众人唯唯称是,抬着礼物出了库房,浩浩荡荡地来到法性院。院门之外,立着一名魁梧昂藏、浓眉鹰目的壮年僧人,身旁有六七名身穿木兰僧衣的弟子簇拥,益发凸显他的高大结实,强健的体魄几欲鼓破织着金络的大红褂子,紧绷的袈裟上浮出虬劲的肌肉线条。
显义大和尚蓄着修剪齐整的燕髭,肌肤黝黑如铁,合什站立的姿态犹如一杆精铁铸就的独脚铜人。他瞥了行礼的恒如一眼,低声道:“庆如呢?”
声音沉如磨铁,音浪的余震仿佛都在喉间腹里滚动。“启禀师父,庆如师弟尚未出现。”恒如恭谨地回答,眉目间平平淡淡的不见喜怒。“晚点再找找。”显义大和尚道。
“是!弟子遵命。”山门外一阵螺角声起,低呜地吹了进来。显义大和尚浓眉一动:“贵客来了!”巨灵神似的粗壮长腿跨出院门,率领众弟子一齐列队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