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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不说黑白两道江湖恩怨,大师讨保这小贱人,却要如何向枉死者的父母妻儿交代?”鹫峰垂眉合什道:“顾大人说得对极了。却不知此姝一命,能抵多少条?杀她一人,能教诸多枉死者的父母妻儿都解恨了么?”
顾挽松早料到这老秃驴没这么好说话,冷笑道:“能杀她一百次、一千次,下官一般的杀,可惜命只有一条。大师若说一命能抵千百条,下官亦无话说,就当是这样罢。”不料鹫峰竟点头道:“如此甚好。”
返回禅房,不多时便牵出一名睡眼惺忪的幼小男童,生得玉雪可爱,正是胤丹书与胤野的儿子。众人不知他弄什么玄虚,鹫峰冷不防自袍底翻出一柄匕首“噗!”刺入男童左胸!
男童连叫喊都来不及,小小的身子一阵抽搐,更不稍动。那小匕不过半截筷子长短,形如发钗,剖面如棱,说是尖锥亦不为过,小男孩被一搠至柄,眼见不能活了。
“一命既能抵千百条,就用这孩子的命来抵他母亲的罪愆,大人以为如何?”众人都惊呆了,就算要斩草除根,这么小的孩子,多数人还是下不了手的,这老和尚也未免太毒辣了!顾挽松骑虎难下,面色铁青,干咳两声,上前去搭男童的腕脉,身后顿时一片交头接耳,连同来的五派人马都有些看不过眼。
一人越众而出,朗声道:“顾大人!我看算了罢?终究终究是个孩子。唉!”此言一出,附和的声音此起彼落。
顾挽松冷道:“邵门主,你新掌门户,有些江湖上的事不大明白。邪派妖人,连根苗子都是黑的!若未根除,必成祸患。倘若令师尚在,又或你师兄屈大侠未死,定不会说出这般话来。”
那青袍高冠、腰悬长剑的青年书生面色微变,拱手道:“顾大人既然这么说,在下也不方便说什么了。只是圣人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此乃侠义道之根本,失了这份计较,正与邪有什么分别?本门“咸”字辈七十三人,为诛邪魔前仆后继,只我师兄弟三人劫余,剑下却不曾杀过一名无辜稚子。今日之事,恕邵某不再与闻,顾大人请了。咸周、咸元!我们走。”
身后两名同样高冠服剑的青年齐声相应,三人联袂离开。此举在人群中掀起骚动,众人议论纷纷:“那便是青锋照的新门主么?挺有风骨啊!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屈咸亨死后,植老门主后继无人,恐难瞑目,不料尚有如此英侠!”“看来下个月要在花石津举行的继位大典,得去瞧一瞧啦。”
“很是、很是”顾挽松冷哼一声,心底暗骂:“黄口小儿,沽名钓誉!”探得男童心脉渐止,料想此伤无治,仍不肯干休,沉声道:“大师不惜杀人,也要庇护那妖女么?”
鹫峰一愣:“莫非这条性命还不够抵?贫僧明白啦。”横抱男童返回。片刻房中传出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弟子们急唤:“师父师父!别”液虹酾上门窗,墨浓欲滴,直到点点乌红渗出窗纸,房外诸人方知是血。
咿的一声门扉打开,鹫峰由一名弟子搀出,老禅师半边的袈裟染满了鲜血,枯瘦干瘪的面容上却无血色,慢慢捱到顾挽松面前,笑道:“一命不够抵,再添一命也就是了。”
血淋淋的袍袖一翻,掌中赫见一团粉红黏糯、肉块也似的物事,头大如蛙、双目紧闭,身上依稀伸出细小的四肢,肢上趾粒宛然,竟是一具人形胚胎。
“那位女施主的腹中已有数月的身孕,既成人形,也是一命,如数抵与大人。”饶是刀口舔血、剑尖搏命的江湖人,也没几个见过生剜的胎儿,水月阵营那厢反应最快,几名女弟子尖叫一声,软软瘫倒在师姐妹怀里,其中不乏成名女侠。连人称“顾铁面”的顾挽松都变了脸色,小退半步,成名的镔铁判官笔已握在手中,喝道:“大师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鹫峰却不搭理,径颤着手掌递上胎儿,笑道:“要是还不够,适才女施主砍了我一刀,待血流干,也是一命。”
慢吞吞撩起僧袍,隐约见得腹间血肉模糊,令人怵目惊心,众人才知他满身血渍,有大半却是自己的。鹫峰年老,没七十也有六十许了,胤野死前拼着余力出刀,不容小觑,只怕这老和尚命已不长。顾挽松料不到他舍命相陪,又惊又怒:“疯和尚!”
恐被鹫峰连累,见责于新朝亲王,赶紧率众离开。鹫峰大师卧榻月余才咽气,圆寂前果然接到朝廷诏书,延任为国寺住持,弟子忍悲扶棺上路,将恩师的遗体送往新都。
至于剖腹取胎一事,谁也不敢再提,自然也无人知晓婴尸、童尸,乃至女尸的下落。耿照不由得沉吟起来。“如此说来,胤野也可能尚在人世了?”“聪明的小子!”蚕娘嘻嘻一笑。
“鹫峰是狠角色,用自己的死,掩去这把戏里最大的痛脚从头到尾都没有胤野被开膛剖腹的目证。“取胎”云云,不过是老和尚自导自演的独脚戏。”
若取胎是假,刺死男童的惊人之举也可能是障眼法,那孩子或许已平安长成,在世上某处过着安生的日子。
真正为了这出戏献出生命的,只有奇言异行的鹫峰老和尚一人。“刺心截脉而不死的武功,光我所知就有五六门,并不罕异。”
蚕娘沉吟道:“但变出一只胎儿什么的,我便想不透啦。开腹必死无疑,他若无意取胤丫头的性命,必不是真剖了她的肚子。
既然如此,除非禅房里还藏有另一名孕妇,否则仓促之间,哪来的胎儿可取?这些年我想破了脑袋,总猜不出他是如何办到的。央土高僧大德呀,果然名不虚传。”
“他为何要这样做?”“说到底,终归还是救人罢?”蚕娘摇头,笑容沉落,轻声道:“他不仅要救胤野母子,可能也想救东海七大派。胤野那丫头,可不是简单的人物,凭她的本领,若侥幸未死,早将东海闹个天翻地覆。
三十年来狐异门始终悄静静的,若非她当日已死在行律寺,便是老和尚以一条性命,换得她甘心蛰伏三十年毕竟,这段冤仇是不能消解的。”
“狐异门”三字在东境武林几乎成为禁语,无论黑白两道,谁都不轻易提起,当年的恩怨自也无从知悉。
耿照被勾起了好奇心,大着胆子问:“三十年前妖刀初定,理当休养生息才是。狐异门究竟干下什么坏事,惹来六大派连手铲除?”
蚕娘淡淡一笑,眸里却殊无笑意。这是耿照自识得她以来,初次在那张精致绝伦的秀美小脸上,看到这么冷蔑的神情,仿佛微勾的嘴角只是为了掩饰切齿之恨似的,教人不寒而栗。
“胤野这辈子干过的错事可多啦,但一条条加总起来,及不上嫁错一个丈夫。”蚕娘道:“而“鸣火玉狐”胤丹书这辈子所犯最大的过错,便是误把所谓的“正道中人”当成与他自己一般的光明磊落。”
耿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蚕娘却只一笑,带着怀缅的神光望向远方。“胤丹书那小子不错,我一直很欢喜他。他要是女孩就好啦,我早带了他回宵明岛,也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说不定说不定还能有个善终”
忽然闭口别过了头,捏着袖子轻轻拍打榻缘,久久才道:“傻呀,他。老犯傻。世上哪有忒多好人?”狐异一门从上到下,俱都以“胤”为姓,其中阶级森严,不若寻常宗族讲究血裔人情。
胤丹书出身卑微,父母都是门里的贱役,从小就过着饥驱叩门的日子,他却始终保有开朗乐观的性格。后得异人传授“天覆神功”打通全身筋脉。
服食冰川寒蚿与赤烶火蝎的水火内丹,两股剧毒在他体内交融撞击,相互化消,如得一甲子的功力。无意间闯入医怪袁悲田与死魔盛五阴的赌局,习得“吹毛片血之剑”与“生生无尽之刀”又于三奇谷后的禁地白骨陷坑得到稀世宝刀“珂雪”
机缘之奇、遇合之巧,当世不作第二人想,终成东海新一代的顶尖高手。“你别以为他是运气好。”蚕娘笑道:“那小子有副好心肠,凡事都为别人着想,才能逢凶化吉,福星高照。”
耿照心念一动,拊掌大笑:“我知道啦,那传授他“天覆神功”之人,便是蚕娘吧?”适才蚕娘曾说“带他回宵明岛”云云,若其时胤丹书神功既成,又或已执掌门户,带回宵明岛又有何用?
故两人相识,定是在胤丹书武功未成之时。蚕娘每每说起此人,总是心绪波涌,感慨万千,却非是男女情愫,而是淡淡的惋惜和哀伤。
两人若有传功授艺的情份在,一切便说得通了。果然蚕娘瞟了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啧啧摇头:“我本以为你们俩挺像的,如今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你的样子比他蠢,可脑袋瓜子比他灵光多啦。”
耿照哭笑不得:“蚕娘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胤丹书离开三奇谷白骨陷坑后,在江湖上做了几件大事,渐渐崭露头角,更机缘巧合赢得了胤野的芳心。被时人誉为“外道第一绝色”的“倾天狐”年方少艾,却与出身微贱的胤丹书不同,乃狐异门之主胤玄的独生爱女,武功心计均为新生代翘楚。
狐异门身为七玄第一大势力,说她是邪道明珠亦不为过,论权柄、尊贵以及受注目之甚,怕连公主娘娘也比不上。这等天之骄女,偏偏爱上了楞头楞脑的胤丹书。两人几经波折,终结连理。
胤玄临终前将狐异门的大位传给了这位又爱又恨的女婿,私下叮嘱心腹:“此后他便是尔等新主,不可有贰心。他若做了什么蠢事,记得总要留留一条后路,以备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