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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不好。”他咬牙低道,忍住鼻腔里的温热酸楚,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受的委屈和苦痛,专心用体温呵暖她。“我再不会这样了。你别怕我,好不好?”怀里凉凉的身子动了动。
红儿的胴体一向很热,曾令他禁不住想:女孩子是不是总染着风寒,要不怎抱起来这般烫?究竟要流多少冷汗,才能让她火热的玉体变得这般温凉?耿照搂住她的颤抖,不让刀割般的心绪泄漏一丝一毫,然而怀里的微动并未停止。
她挪着酸乏的身子,缓缓转了过来,已没有昂颈的力气,只把头偎在他颈间。“你是我男人,我永远不怕你。”她闭着眼睛,像在抵抗渐浓的沉沉睡意一般,轻道:“所以你也别再生自己的气了,好不好?”
耿照睁大眼睛,定定望向前方曲折的地宫石壁,眼角的温热不受控制地汩出,淌过鼻梁,朝另一侧面颊滑落。他小心将她拥紧,下巴靠着伊人温温香香的发顶,染红霞放松了似的偎在他怀里,不多时便发出匀细的轻酣。
“好。”这一觉他们睡得很长。之后又过了两天,染红霞才慢慢能起身,步子跨得稍大些,腹中便隐隐作痛,闷得像癸水将至之时、偶尔会有的不适。她月事在论法大会前才过不久,断不能于此时复临。追根究柢,自是爱郎鼓捣太甚。
这样的身子无法游过瀑布激流,染红霞遂留在地宫休养。耿照呵护备至,日日采果捕鱼,携入地宫处置,将她喂得饱饱的。
地宫中无法生火,耿照唯恐伊人元气未复,不宜生食,特意采了野果榨汁,以尖利石片剖鱼刮鳞,从鱼骨上剔下无刺的净肉,分割成长条状的鱼脍,反复以果液浇淋浸泡。
要不多时,鱼肉便由剔莹的粉红逐渐转色,呈氽烫后的乳脂白。染红霞用嫩紫苏叶包着鱼脍,佐以不知名的熟甜浆果,只觉清香扑鼻,入口酸酸甜甜的,不禁胃口大开,整整吃了两条鱼,才心满意足抚着肚皮,笑道:“我知道你弄吃的很厉害,没想到竟厉害如斯,连柴火也不用。”
突然轻轻一嗝,赶紧坐直掩口,心虚地睁大美眸,想装傻又对自己交代不过去,两个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默然片刻,才齐齐大笑。
“不许不许笑话我!”染红霞晕红双颊,摆起了姐姐的派头,伸手轻轻打他,只是自己也觉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
“是你做得太好吃啦,不小心吃了许多。这鱼是怎么弄的?”耿照倒也不敢一意取笑,见好就收,拿起一枚巴掌大小、椭圆长型的黄皮野果道:“这叫枸橼,与柑橘相似,但味道更酸,有股独特的香气,又叫香橼。
枸橼原本只生长在南方的野地里,据说是人把野生枸橼移植到果园里,反复培育,才有了如今的柑橘橙柚。
“枸橼的汁液能使鱼虾自行熟化,就像水煮过一般,但对猪牛羊等兽肉则无此效果。我小时同村里人戏水,捞得河鱼虾蟹,我姐姐便如此调制,再洒点粗盐、酸浆、芫茜之类,辟腥醒脾,盛夏里最是开胃。”
顿了一顿,又道:“只不过在我们村里,用的是金柑。金柑小而酸,味道很够,野生的枸橼同金柑差不多大,但果皮粗厚,还有股刺人的涩味,榨不出什么汁液,还是金柑好。”
染红霞一嗅,果然柚皮般厚实的油皮上沁出强烈的香味,与鱼脍所渍极似,却多了股鲜烈的刺激感,与枳橘等果品相类。
“我只吃过橙子,没见过这种香橼,不想东海亦有出产。”耿照正色道:“我没到过东海其他地方,但朱城山上、越浦城郊偶尔能见,结实跟金柑差不多,不如谷中硕大,味道更是拍马也赶不上。这里的枸橼只怕比金柑更美味,生食亦不妨。”
剖开黄澄澄的厚皮,剥了瓣汁液淋漓的饱满果肉给她。染红霞立时会意,低声道:“接天之塔,龙皇行宫。”耿照点了点头。
休养期间百无聊赖,他将幻境所历,择要说给了染红霞听。陵女一事自是草草带过,只说了头尾因由。染红霞冰雪聪明,对照爱郎突然发狂施暴的行径,猜也猜得到玄鳞做出了什么事,她对耿照本无责怪之意,两人心照不宣,细节也就毋须深究了。
同样是接触水精,二人所见却大不相同:依染红霞的自述,她于水精中只得影像,连声音也未听见,视界的范围、高低及位置都未曾改变,完全没有耿照说的那种“仿佛跑到另一人身体里”之感。
对他说的不死之躯、无双之力,呵体成灰的真龙燃息、穿入黑霾的无梁白塔,还有佛法乃玄鳞随口编造,以及外表言行充斥着“非人”气息的天佛使者
等,都只是蹙眉静听,既没有发问,也未置一词。耿照说着说着突然停住,面露苦笑。“我知道这听来像是胡言乱语。”
染红霞凝神蹙眉,并未接口,片刻才警省过来,柔声道:“你说什么我都信。这话我只再说这一次,下回还来,我可要生气啦!”不觉摇了摇头,正色道:“正因匪夷所思,能信口编出这些的人,肯定是疯了。
要说是白日发梦,条理却又过于清晰分明。你既没发疯也不是作梦,只能说是真看见、听见了什么,那些都是曾经存在过的,至于所论是真是假、是否捏造,还须进一步寻找线索,不宜骤下定论。”
(她相信我,但无法相信幻境中所见为真。)耿照这才发现自己有多粗心。水月停轩亦属佛脉,染红霞自幼多读经书、耳濡目染,现在突然告诉她:佛家之说皆属虚妄,是幻境里那个狂妄自大、行止无赖的恶徒胡乱编造,本就令人难以接受。
耿照故乡龙口村的居民多出中兴军,这些来自东洲各地的异乡客,对天佛的信仰更甚于混杂了龙神崇拜的东海本地人,耿照能深切体会她的抗拒与失落。“我一直在想”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对染红霞说出心里话。
“无论佛法的起源为何,经过百年千年的演变,无数有智慧的高僧大德投入其中,欲戡破尘世里的种种蕴魔烦恼,这里头的无上智慧,早非当初成立教团之人所能概括的。是谁、为了什么而建立教团,其实并不重要。”
染红霞一怔,感激似的回望了他一眼,微笑点头。“自当如此。”她二人皆是实事求是的性子,至此心念一同,再无芥蒂,遂敞开襟怀无有顾忌,这两日里稍有闲暇,聊的都是幻境里的事。
三奇谷既是接天塔所在,亦是龙皇的行宫,玄鳞征服风陵国后,徙其遗民于帝都,连风陵圣树建木都能强行改名“青龙木”令南方各部族伐木以供鳞族兴筑宫室。
移南方特有的香橼来点缀行宫,又有何难?龙皇所用,自是最顶级的贡品。移植三奇谷的香橼千年前就是南方的奇种,才能结出如此硕大多汁的果实,与他处不同。
由古至今,南陵从未被中原皇权征服过。若是身处神话时代的龙皇玄鳞,说不定曾率幽穷九渊的大军越过青丘国的天险九尾山,将南疆纳入版图也未可知。
染红霞手里那瓣不住滴着汁液的橙黄果肉说不上证据,却隐隐支持着“三奇谷曾为太古某征服全境之帝王除了龙皇玄鳞,耿照想不出还能有谁的行宫”的大胆推论。
而他稍加提点,染红霞亦即想到了一处。“玄鳞想做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她单手环抱酥胸,另一手则轻捏着下颔,微微蹙起了眉。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照陵女之说,那是严重到“足以毁灭东洲大地”的可怕事态,说是战争,传说中玄鳞连年兴战,征服四方,兵祸他自个儿造得够多了,用得着他人协助么?或者是天灾或疫病之类?”
耿照摇了摇头,一下子却很难说清不赞同的理由。曾经短暂地成为玄鳞,让他直觉玄鳞并不是一个以看他人受苦为乐的人。
他施加于陵女的苦痛十分残酷,那是因为陵女欺骗了他。虽是他下达了诛夷风陵族的敕命,但期间曾不只一次给予机会,就算陵女不愿荐身龙床,只要开口求恳,给他一个台阶下,玄鳞未必真想杀人。按玄鳞的说法,他借佛使之助,得有“不死之躯”及“无双之力”倚之无敌天下已逾百五十年。
假设玄鳞是在耿照这年纪上便与天佛使者合作,那也将近一百七十岁了,这仍是一个超越常识的数字。耿照不知活了近两百年是什么样的感觉,但要从玄鳞的心绪上找线索,他最先想到的是“意兴阑珊”玄鳞的心中充满萧索。
不是自怨自艾、自怜自伤的那种,而是对大部分事反应冷漠,觉得眼前的一切无聊透顶。而忌飏背叛的失望、揭破陵女设谋的兴奋等,都是在这片无边静海中投下的小石子,哪怕死水微澜亦弥足珍贵。
玄鳞的情绪要么丝纹不动,一有起伏,便是狂悲狂喜大破大立,耿照甚至猜想这是玄鳞用来维持内心活力的方式,一如他面对佛使时的轻佻泼皮。但这些因应之道,仍不足以维系一个衰老疲惫的灵魂。所以玄鳞需要“那件事”
他需要那样强烈的期待与渴望,才能继续他不老不死的帝王路。陵女提到他以“龙息术”更换躯体维持长生,耿照记得那是夺舍大法的别名,而玄鳞的无双之力,很可能来自脐间镶嵌的异物,无法不令人想起化骊珠
只是比起耿照脐间这一枚,玄鳞持有的更强大也更稳定,的确不负“无双”之名。但耿照最关心的并非这些,而是急于脱离之际,来不及听完的那一段。
玄鳞向天佛使者要求无敌的战士:不相信人的龙皇,欲把护卫王座的神圣任务交给刀剑,让具有智识的兵器役使人,而非由人来操纵刀剑“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