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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了这件残忍的恶事之后,巨人们提来一个轻巧的大铁桶,足有一人多高,里面盛满了上好清油,又放下地毯一样厚重的擦洗布,吩咐道:“你们傻等着干什么?还不快用布蘸着油,擦洗那些畜牲的牛角和身子!”
说完,巨人们就怀着恶意,按住腰间的蛇鞭,只等哪一个人类畏缩不前,他们便拿蛇鞭狠狠击碎对方的血肉,演奏出些高兴的曲子,使地宫深处的蛇魔身心舒畅,不至于迁怒在他们身上。
人群肝胆俱裂、浑身发抖,纷纷从脸上迸出泪般乱坠的汗珠。有的人紧咬着牙关,目光不住在两侧的岩壁上逡巡,打算直接撞死在上面,即便被死神投到深不见底的冥河,也比在这里受罪要强;有的人则抢天骂地,激愤地指责命运女神和宙斯,他们曾那么虔诚地供奉牛羊,全身心地爱护众多神祇,但到了这个关头,却没有哪一个接受了牲醴的神愿意出手相救,这偌大的背叛,实在叫人心中发寒。
愁云惨雾,笼罩着牧场边缘的空间,谢凝没有受多大影响,也没有很绝望。
无论如何,火上浇油,总是会让火越烧越旺盛,铜牛的身体又是自燃的,巨人可能全是铜皮铁骨不怕火的怪物,但擦洗布总不是吧?这么个擦法,擦一头牛,得浪费掉多少布?
肯定有别的解决办法……
看着看着,谢凝的眼睛瞪大了。
他转过身,悄悄走向角落里的几名奴仆,他们正心如死灰地坐在那里,都还在为前主人的死而伤心落泪。
“食物,”谢凝说,努力在脑海里搜罗能用来交流的只言片语,“去要求,食物。”
仆人们终止哭泣,愕然地望着他。
“我,擦洗,牛,”谢凝指了指自己,接着指向远处的巨人,“要求,食物、水,奖励。”
想了想,他流利地说:“谢谢你们,我话说得不好,麻烦了。”
巨兽燃起的火光,煌煌地照耀着空旷的地下行宫,不远处就站着远古诸恶的庞大遗族,在这种背景下,少年稚拙的发音,竟陡然有种谕示般的晦涩与庄严。
克索托斯的儿子们,皆嘲笑这少年是不实的神子,莫非他真有可以接近那些巨兽的本领?
仆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主人惨死,他们的追随自然再无任何价值可言,于是,为着这种奇异的庄严,他们愿意遵照少年的吩咐。
最后,他们推举出了一位素日里精明聪慧,被主人喜爱的同伴,怀着隐秘的嫉妒和指望,让他去担任沟通的使者。
“你的,要求,直说,”谢凝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叮嘱传话的仆人,“大胆,和清晰,明白吗?”
他这个词汇水平,别人是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他是一棒子可以打出一个屁。直接跑去找巨人,恐怕下场跟第一位被摔死的仁兄差不了多远了。
他跟在仆人身后,两人相互支撑,胆战心惊地走向三位巨人。
谢凝不怕吗?他当然怕,可是再怕,他也要为将来做好打算。长期待在犹如火炉的高温下,等到水和食物都消耗完了,他拿什么积攒体力?他总要逃出去的,他不能一辈子困在这里。
“盖亚的伟大后嗣哟!”仆人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叫道,“你们要知道,我们只是骨和肉组成的人类,没有你们的岩石皮肤、钢铁臂膀,我们若照顾这些燃火的牲畜,就像白鸽阻击雄鹰,山羊顶撞老虎一般,对你们来说稀松平常的事,对我们而言,却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壮举!所以,我请你们大发慈悲,一如国王奖励他们的英雄,假使我们擦洗了铜牛还毫发无损,你们能否赐给我们奖励?”
听了他的来意,巨人们都很惊奇。
“这里还是存在有骨气的人,毕竟不是全然的懦夫!”巨人纷纷说着,很为他的恭维感到高兴,“好吧,你想要什么奖励?”
仆人快言快语,回答:“食物和水,别无其他。”
谢凝赶紧压低声音,提示道:“严谨!”
仆人略一思索,便慌张地继续开口:“让我们为你们这些大人物照顾牛群,免得你们的手臂劳累,作为奖励,你们就赐予我们些食物罢!我们这么小的个子,又能吃用多少呢?”
他狡猾地置换了目标,把一次性的奖赏,变成了长期的,以劳动力交换食水的行为。
巨人们果然没有听出其中的陷阱,打定主意,认为人类不可能勘破铜牛的秘密。因此,他们得意洋洋地准许了这个要求,并起了誓,就在一旁观看人们接下来的动作,期待着他们烧死的惨状。
“你干了什么好事呀!”回到人群中,人们惊讶地瞧着谢凝,“你许下了什么样的诺言,难道你真可以接近那些熊熊燃烧的畜牲,从巨人的手指缝里抠出点好处吗?”
谢凝没有回答,这种复杂的问句,他也回答不上来。他解下画本,转过身,小心翼翼地走进牧场的青铜栅栏。
热浪滚滚,犹如呼啸的狂风,吹得他唇皮燥裂,难以睁开眼睛,要不是用披风包住了头,只怕他的发丝都得全部烤焦。
他在地上看了一圈,捡起一块手掌大小的矿石,朝着其中一头铜牛扔去,砸出“当啷”一声。那头铜牛转过头,发出威胁的吼声,不过,既然砸的是一块草料,它就低下颈子,慢慢地吃了。
吸引了它的注意力,谢凝再挑拣起一块,扔在它面前,那头铜牛又走过去吃了,从此便慢慢地离了族群,一步步地接近谢凝的位置。
“多奇怪啊!”人们都惊呆了,“那畜牲的火焰为什么逐渐熄灭了?莫非还有神祇庇佑着他吗?”
一路走,一路吃,站在谢凝面前的时候,铜牛的坚硬牛皮尚是被烧透的火晶色,但火焰却真的熄尽了,正温顺地站在原地嚼食。谢凝再转头招手,便有四五个人,赶忙扛着被浸透的擦毯过来,谨慎地搭在牛的脊背上,分别站在两侧,就这样擦洗完了。
巨人们瞪圆了眼睛,都盯着谢凝。
“这样一个小个子,是如何参透牛群的奥秘的?”他们心中惊疑不定,怀疑是有神明为他暗暗地提供了帮助,“那些手长的天神,竟还敢管辖阿里马的地宫吗?”
“兑现,诺言,”谢凝说,在这里站了一会,他的喉咙已经干燥得发痛,肌肤结了一层盐渍,声音也嘶哑不堪,“食物、水。”
人群如梦方醒,看到谢凝展示出的神迹,他们也纷纷振奋精神,敢于同巨人叫板了:“实现你们的承诺!既然我们对付了这些着火的畜牲,你们也应当遵照诺言,给我们带来食物和水!”
为着自身发过的誓,巨人们不得不纳罕地带来食水。他们撂下巨石般的牛皮袋,又扔了一些冷掉的烤肉,干结的面包——全是普通食物的几十倍大小——然后便摸着后脑勺,嘀咕着赶到同伴那里,向他们汇报这件怪事去了。
得到了固定的饮食来源,谢凝总算可以暂时放松一会。他踽踽走出栅栏,翻出羊皮袋,狠狠地灌了好几口烫水,这才缓解了快要脱水的困境。
“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当真是神子吗,怎么有这样神异的奇迹发生?”
“快恳求你高贵的父母,带我们离开这里呀!”
人们恭敬且渴盼地围拢在他身边,议论声纷乱噪杂,不绝于耳。
谢凝受够了神子的误解,他干脆利落地摇摇头,哑声说:“不是,神子,不是。”
问他是怎么做到的,谢凝便从地上捡起两块矿石,言简意赅地说:“颜色。”
没错,铜牛食用的矿石,其实有两类不同的颜色,一类近似油画颜料里的象牙黑,一类近似颜料里的熟褐色。吃到深色的矿石,铜牛身上的火焰就加倍热烈,吃到浅色的矿石,牛身上的火焰就黯淡许多。
谢凝没有绝对色感的天赋,可好歹画了好几年的油画,辨认色卡还是没什么压力的。其他人被紧张和恐惧扰乱心神,没法仔细观察,他就钻了这个空子。
“深色,”他举起一块,展示给大家看,然后举起第二块,“浅色。”
其中一个人惊叹道:“阿波罗给你敏锐的眼光,雅典娜予你机智的聪慧,你救了我们所有人,可叹我们原先还以为你是口不能言的哑巴!”
谢凝胡乱地点了点头,他太疲惫了,一路上精神紧绷,又被抓着胳膊提溜了那么长时间,再凝神观察、挑选正确的矿石,跑去高温下煎熬了半个小时……人还没垮,权当他这段日子来天天大块吃肉,把身体素质补好了吧。
“我,睡觉,”他比划手势,从一众包围的人群里站起来,“抱歉。”
见他想去休息,那几个失去主人的奴仆急忙簇拥起来,看护在他旁边。因为感激,他们打定主意,要跟随这个对他们有救命之恩的少年。
谢凝提上行囊,挑了一个角落,裹着披风,草草往地上一躺。
真难受啊,人怎么就得遭这种罪呢?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石壁,我想家了,妈,我真的很想你,也很想爸爸,想爷爷奶奶……
他一动不动,不必费伸手擦泪的劲,水痕和汗珠混在一块,用不了多久,便要在脸上蒸发干结。
谢凝没有做梦,他很快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是被那几个仆从摇醒的。
“喝点水吧,年轻人!”他们这么说,“在这么酷热的地方睡觉,无论多么强健的战士,都免不了要生出疾病。我看见你在睡梦中哭泣,像婴孩一样呼唤着母亲,唉,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谢凝呆呆地坐起来,口干舌燥,又喝了几口滚热的水。
他摇摇头,没回答仆人的问题。
想来无论是哪个时空,哪个国家,“妈妈”的发音,总是不会变化的。
在他睡觉的空档,人们已经按照他的方法,捡出了不少浅色的矿石,轮番擦洗铜牛,快把一桶清油用完了。此刻,大家正围坐在栅栏边上,忧愁地商议该怎么办呢。
谢凝走过去,说:“故意的。”
这时候,所有人都将他看作救命的智者,见谢凝走过来,急忙让开位置,询问:“我的朋友,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凝想了想,指着油桶说:“油,不够。”
他又指着巨人离开的方向:“故意的,知道做不到,油,用完,人,烧死。”
有人还迷惑不解,有人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声说:“原来如此,这些巨人知道我们不能靠近那些铜牛,因此搬来这桶油,命我们挨个尝试。唉,如果没有发现矿石的秘密,等到油蘸完了,我们也全部烧死了啊!”
谢凝点点头:“现在,等待,休息,不要发愁。”
或许是落到了极其恶劣的境地里,又哭过一场,到了这一刻,谢凝有种超然的、置身事外的冷静。
巨人虽然凶暴残忍,但正如一切力大无穷的debuff,他们的智商并不高,而且,根据他们的言辞来看,是地宫的主人命令祭品人类放牧、照顾牛群。毫无疑问,厄喀德纳管控着这些巨人。
厄喀德纳是可以沟通的吗?
谢凝在心中默默思忖,根据他的初始印象,很难说厄喀德纳究竟是否拥有智慧,它虽然是人身,但也完全可以说披着人皮的妖魔。巨人是弱智,万一巨人的主人比巨人还弱智,那就完蛋了。
这么想着,他终究技痒,趁着没人注意,挑了一个距离铜牛最远的地方,掀开画册,回忆着最初看到厄喀德纳的样貌,画了一笔下去。
地宫深处,蛇魔忽然睁开眼睛,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尾巴尖。
奇怪,谢凝诧异地想,是我现在非常平静的缘故吗?下笔好顺啊。
针管的笔尖无比顺滑地游走在白纸上,发出沙哑的摩擦声。因为之前捡了很多矿石,手指脏脏的,谢凝还没敢很贴着纸,即便这样,他的线条仍然充满了自然而然的美感,是他在大学里沐浴焚香都求不来的状态。
如波如蛇的长发,逐渐有了聚合的雏形,发间的阴影,覆盖着华丽闪耀的皮肤。
厄喀德纳惊诧地探直身体,蛇尾拖曳着成山的财宝,发出万千碰撞的碎响。
为什么有种被抚摸的错觉?
不,这不是抚摸,更像是直接挨在神魂上……仿佛鸽子的羽毛,精准地触碰着他的灵魂,一下一下地轻柔划过。
这种触碰,叫厄喀德纳难以适应。犹如丈量,犹如流连的摩挲,痒痒地勾着他的心脏,游走到哪里,哪里便又酥又麻。
厄喀德纳困惑不已,他左看右看,一圈圈地松开缠绕在王座上的蛇尾,在宫殿内巡逻了一遍。
这是什么?他嘶嘶地吐出黑舌,分叉的舌尖仿佛活物,朝两边不住扭动,刺探空气中的异样。
谢凝笔尖不停,勾勒到手臂和胸前。他愉快地临摹起自己脑海中的刺青图案,他还记得,那些图腾的金色与珠宝交相辉映,美得有如连绵星光,在黝黑的天幕上灿灿。
厄喀德纳嘶了一声,他忍不住伸出手,用足以劈碎高山的利爪,在袒露的胸膛上来回抓挠,激地珠宝叮当发响。那不知名的羽毛简直在抚摸他的骨骼,他的血和肉!以致他冷如坚冰的肌肤,也洋洋升起一股不自在的暖意。
“是谁?”蛇魔困惑不堪,转来转去,满腹的猜疑,“是谁?”
谢凝接着转过笔锋,线条流丽,他勾画蛇尾与蛇鳞,又担心单纯地描画不够有力,于是先虚虚地打出骨骼的位置,再填补外观。
厄喀德纳像触电一样,吃惊地甩动尾巴,将镀金的铜地砸出深深凹陷的印痕,接着腐蚀出一层毒沫。
毫无疑问,谁敢这样抚摸他的尾部,谁就是最大胆、最可怕的求爱者。倘若天神这样做,那他就把炽热的情毒注入天神的心脏,让神也筋骨酥软,哭泣哀告;倘若妖魔这样做,他便使强有力的臂膀攫住妖魔的要害,叫对方再不能摆脱纠束,下床走路。
可是,他敕令阴影,在阴影中看不到任何生灵的影子,刺探魔力,亦不见施法的痕迹。厄喀德纳在空旷的宫殿里窜来窜去,抽动健硕的手臂,摇晃宽阔的肩膀,左右探看,始终不曾发现任何诱惑者的影子。
“世上竟有这样的事吗!”蛇魔既生气,又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起不久前听见的赞叹声,心中更是纳闷得要命,他谁都没看见,那人却已然要把他挑逗得发狂了。
于是,厄喀德纳张开金目,他往下看到深不见底的冥界,死神讶异于他的探视,冥河中的魂灵,皆为他的目光而一阵哀嚎;他向上看到奥林匹斯的圣山,被他扫过的神祇,全在心里涌上一股不适的恶寒。
只是,他从没想过,要在送回来的人类祭品里看一眼——厄喀德纳十分清楚,那些都是普通的人类,不会魔法、不得神眷,自然没有这样的本事。
“哎呀。”谢凝吸了口气,画了接近三个小时,他不光眼睛干涩、肩膀酸痛,脊背也僵硬得厉害,不能再画下去了。
刚好,巨人监工们大步地赶了回来,他就恋恋不舍地停下了笔。
看到桶里的清油早已用完,巨人果然觉得满意。他们来不及审问谢凝,率先走进栅栏,扛起两头涂好了清油的铜牛,看也不看这些累死累活的人类一眼,又留下一桶油之后,便大踏步地朝地宫深处走去。
他们不敢耽搁进餐的时间,因为蛇魔将血食看得极其重要,稍微推迟一点,葬身蛇腹的就得是他们,而不是铜牛。
没有了。
厄喀德纳抓着胸口,用利爪扒着光滑的蛇尾。
停下了,没有了。
宫殿门口,传来四臂巨人小心试探的言语:“主人,今天……”
“……滚开,”厄喀德纳轻轻地嘶叫,“滚,滚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