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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睿才名传于长安之时,远在大唐西陲边境的绥州却经历了一场渭桥之耻后,最大的惨痛失利。贞观四年五月,突厥劼利可汗率军二十万寇边,自打武德九年渭桥之战后,劼利可汗也是励精图治,大肆镇压一些不服从统治的部族,四年来已然将突厥拧成了一股绳,这次寇边,来势汹汹,大有一鼓作气,踏平中原之势。
绥州,作为大唐的边陲重镇,此时已然被突厥大军重重包围,但令人诧异的是,突厥人居然围而不攻,即便是之前进攻了几次,似乎也是点到为止,并没有下死力气。
突厥这诡异的行为,让身为绥州太守的范兴也是诧异不已,总觉得突厥人有什么阴谋隐藏其中。
范兴年少之时不过是个大户人家放马的奴隶,后来炀帝无道,天下大乱之时,主家破败,他无路可走之下便投靠了唐军,后因作战勇敢,屡立战功,被擢拔为军司马,可是他的出身注定了他想要再进一步的艰难。
后来范兴因跟随太宗平王世充有功,进入了太宗的视线,李承乾出镇中山之时,他被派了过去,担任李承乾中山郡王府的长史,再后来李承乾入住东宫,他作为当朝太子潜邸的老人,自然也受到了一定的提拔,被派往了绥州,担任刺史。
此时天色渐晚,残阳如血,一片狼藉的绥州墙头上,一面残破的大唐战旗在迎风招展。战旗下,一排士兵倚着垛口在小憩,他们破烂的衣衫和残旧的战甲上血迹斑斑,人人都是一脸疲惫之色。
一个头上缠着白布,顺着白布还隐隐能看到血迹的小兵微张着干涸的嘴唇,双眼也有些空洞,这是极度疲劳的表现,也不知道他究竟多长时间没有下城休息了。
突然,他感觉到了微微的震颤,一个失神,猛然间反映了过来,转身趴在垛口木然地望着前方,眼睛越睁越大,脸上也渐渐的变成了惊恐之色。
“敌袭!敌袭!”
随着小兵示警,城下无数突厥士兵突然迸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呐喊声,迎着城墙冲了过来,一场血腥的攻防战再次开始。
笨重的云梯发出闷响落在城墙垛口之上,突厥二汗突利的部下前仆后继的往城头冲去。一副云梯搭上城墙,小兵冒着如蝗般飞来的羽箭奋力举着木叉从两面藤牌间伸出,一个突厥士兵跃上城头,一刀砍翻了一个迎上来的唐军士兵,接着几个胡兵跟上来,城墙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守军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正在此危急时刻,范兴出现在败退的人流中挥剑大喊:“不许退,不许退,谁都不许退后,别忘了,你们的身后就是你们的父母妻子,快堵住口子!”
喊完,他便身先士卒,带着自己的亲兵奋力杀了上去,随着主将的勇猛表现,唐军的士气也跟着振作起来,攻上来的胡兵被击退了,还抓了几个俘虏。
一个老兵看着一身是血的范兴,道:“大人!十几年了,突厥人七次犯扰绥州,每一回太守都弃城不守,绥州百姓七遭突厥胡狗的洗劫屠戮。不过,这一回大伙儿也都看出来了,太守大人您和他们不一样,您是下了决心要替咱们守住这道城墙了!”
范兴闻言,慨然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本太守在此向你们保证,绝不后退一步,一定坚持到朝廷的救兵到来!”
这时,城墙下又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呐喊声,突厥人又杀来了。
老兵见状喊道:“大人,敌人又要攻城了,那里还有一个大头领。”
范兴迅速趴到垛口上观察,说道:“那是突厥二汗突利!晓谕全军,敌人来者不善,一定要小心应对!”
士兵们闻令,纷纷举起了藤牌,范兴从腰间拔出剑来,城头的气氛分外紧张,所有的人都凝神屏息,等待着一次雷霆万钧的攻势来临。
可是让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敌人的攻击阵形刚刚向前推进了一百多步,却突然停下来,又过了一阵,竟然全军折回了。
范兴又守望了一阵,见敌人没有再进攻的意思,满脸困惑地离开垛口。回到太守官署内,把绥州司曹参军赵恭存叫来密议。
这位赵恭存虽然只是个八品小吏,但却是绥州城里数得着的干吏,又是本地人,熟知边事,颇有智计,范兴一向对他十分倚重。
向赵恭存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敌人已经试出用密集队形能够攻上城头,再来上几次,这城墙保不齐就要被他们攻下来了,可他们为什么突然停止进攻了呢?”
赵恭存略一思忖答道:“这个嘛,下官也只是猜测,此事或许可以有这样一种解释,那就是突厥人这次袭扰根本就不是为攻下绥州而来的。”
范兴闻言一惊,问道:“不为打绥州,那是为何而来?”
赵恭存道:“下官听说这颉利从前可是草原上有名的猎手呀!”
范兴心里一惊:“你是说,他抛下绥州这只香饵,就是为了要引诱一只大猎物?”
赵恭存的话蓦然点醒了他,刚才在城头抓住的那几个俘虏已经开口,其中有人供称,朝廷已派三路人马合计十五万人日夜兼程向绥州赶来。敌人明知唐军正在驰援而放缓了攻势,这足以说明,颉利就是想在绥州城下布一个大陷阱,诱歼那十多万援军。想到此处,范兴再也坐不住了,赶紧写了一封密信,挑了十名武艺高强的士兵,让他们半夜带着信出城送往长安。
这十个人一路都遭到突利军的堵截,战死了九人,只剩一个浑身是血地跑回城下,守军放下绳子将他缒了上来。
范兴亲自向这位生还者询问了城外敌军的布防情况,才意识到绥州城已经被围成了一个铁桶,除非生出翅膀,否则根本无法把这个消息送出去!范兴算了算敌人合围前自己的告急信发出的日子,不由心急如焚:朝廷派出的几路大军顶多还有三日就能杀到绥州城下了!
“必须设法阻止他们继续前进!”范兴深知唐朝军队现在的实力,如果这十几万人完了,那对整个大唐无疑将是一场灭顶之灾!
范兴和赵恭存的判断没有错,白天突利突然下令停止攻城,是因为接到了颉利世子施罗叠的命令。而施罗叠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父亲临行时做了交代,打绥州不是目的,诱唐军主力来歼才是目的。突利的人马退下来后,施罗叠有些不放心,索性让突利那三万人先休整两日,由他和执矢思力率人继续攻城。
可到了这天夜里,意外却接连发生了,先是半夜有十来个唐军从城上下来准备潜逃,被突利的人马追杀殆尽。到了四更,东门突然有一股守军冲出来像是要突围,施罗叠赶紧亲自带人去围堵,双方一交手,冲出来的唐军就后退了,施罗叠的手下一直追赶到城门之下,那里只有几个守卒,杀红了眼的阿史那部骑兵们一拥而入,施罗叠止都止不住,居然就把绥州袭破了。各营中的人马不明就里,也跟着杀进城来,绥州城里顿时乱成一片。
赵恭存被杀声惊醒,赶到绥州府库率领守库的唐军做最后的抵抗。一番厮杀,他的属下大半被杀死,自己也被数支长矛逼到了府库门口。这时施罗叠打马赶到,赵恭存伸开双手护住大门,厉声怒喝道:“这是大唐绥州府库禁地,谁也不许闯入!”
施罗叠瞟了浑身血污的赵恭存一眼:“你是什么人呀,难道不怕死吗?”
赵恭存昂然道:“大唐绥州司曹参军赵恭存!”
施罗叠纵声大笑:“原来是个看库房的小吏,不过你也算有些胆气,就冲这一点,只要你交出州库的钥匙,我可以饶你不死。”
赵恭存牢牢握住钥匙,大声说道:“你只管拿我这条命去,钥匙绝不能给!”
施罗叠不耐烦的下令:“你们几个过去,把钥匙给我夺下来!”
几个士兵将赵恭存从大门上拉下,去抢他的钥匙,怎么也抢不下来。施罗叠见状,心中恼怒,唰的抽出刀来,一刀砍下赵恭存的手臂,赵恭存惨叫一声跌倒在地,紧咬牙关,双眼怒目圆睁地看着州库大门。
一个突厥兵弯腰想从断臂上摘下钥匙,那支断臂上的手却紧紧握着,仍然取不下来,胡兵奋力一刀剁下,从残手中拣起钥匙,那钥匙却已被斩断了。
施罗叠见状怒斥道:“混账东西!连这点事都做不好!”那突厥兵吓得一哆嗦,跪了下来,连声告饶,施罗叠一脚将他踢了个跟头,对一旁的兵卒发令道:“给我撞开大门!”
几十个士兵抱起一截圆木使劲向大门撞去。木门发出沉重的声音,终于,大门被撞开了。施罗叠走了进去,眼前的情景却让他惊呆了,一间大大的屋子里空空如也,只在墙角放着一只木箱。一个亲随劈开箱上的铜锁,将手探了进去,里面居然只有一贯铜钱。
施罗叠狠狠一脚踢在箱子上,走了出来,望着血泊中的赵恭存,带着一脸不解之色说道:“你拼着一条胳膊不要,就为这点钱?”
赵恭存咬着牙没有吭声,剧烈的疼痛让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但是眼神当中的怒火,很明白的告诉了施罗叠,他对突厥人的愤恨。
施罗叠原本想着要杀了赵恭存的,但想了想还是让人暂时给他包扎伤口,准备带回去让颉利发落。
焚城的烈焰直冲向不尽的黑暗,把天空染成了血红!很快,有人来报告,已经在刺史官署拿住了唐朝守将范兴。
施罗叠兴冲冲的向刺史官署驰去,他虽然今天刚到,但也听说了,关于范兴的一些事迹,如今诱俘大唐援军的计划已经破产,能抓住范兴,或许就是他们此次南下最大的收获了,行到半路,突然对面拥出一队骠骑兵,队首一人用一双狼一样的眼睛狠狠盯了他一眼。
施罗叠一惊,停下马来躬身道:“父汗,您已经到了!”
而此时颉利的脸上却一点儿也看不到破城的喜悦。
一骑快马拎着一枚首级飞驰而至:“报大汗,从泾州出来的十多万唐军已经缩了回去。我军只捞着一个尾巴,斩杀唐军一千人,不过却砍下断后的唐将独孤彦云的首级。”
说着将那枚首级往地上一扔,施罗叠上前看了一眼:“父汗,还真是独孤彦云,去岁儿臣南下并州时可没少吃这老匹夫的苦头。”
执矢思力也在一旁道:“大汗,这可值得大大庆贺一番呀,这独孤彦云之父与唐朝的太上皇李渊可是姑表兄弟,他本人是随李世民在玄武门起事的九将之一呀!”
颉利面色阴沉的道:“我布下重重疑兵,亲率主力千里绕道,从绥北河套僻静小路涉河而过,在这山林中整整埋伏了十余日,最后就只斩得一员唐将,和千余兵卒,这还值得庆贺吗?”
施罗叠知道这都是自己的过失,赶紧劝慰父亲:“父汗,您也别太难过,或许是李世民气数未尽吧?”
颉利看一眼儿子:“气数,什么是气数,这气数到底又是谁说了算?”
颉利大吼着,拔出剑来,遥指着夜空大喊:“天呀,都说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的这颗心都快熬干了,你为何还要负我?如果你真的要与我颉利为敌,那就下来和我斗上三百回合,输赢都来个痛快吧!”
苍天不语,一阵狂风吹过将颉利的斗篷吹得乱抖。施罗叠和执矢思力相对而视,露出骇然之色。
良久,剑从颉利手中跌落下来。他转过身来,施罗叠发现自己的父亲一下子像是老了许多。忙上前说道:“父汗,虽然没能围歼唐军主力,但绥州一战足以令唐军胆寒,咱们何不趁胜挥师南下直取长安?”
颉利白了儿子一眼道:“亏你还读了那么多兵书,不知道打仗要讲天时地利吗?春夏关中泾、渭二河水高浪急,骑兵容易被河流隔断,难以纵横驰骋,唐军要是来个半渡而击,如何应对,此时仓促南下,事倍功半。再说,攻当攻其不备,是兵道的要髓,此役下来,唐朝已有准备,堵住了南下的通道。我们若一路强攻,打到长安得折损多少兵马?到头来还不是便宜了别人。”
挨了父亲的训斥的施罗叠心里气恼,大声骂道:“都怪范兴那个王八蛋,来呀,把范兴拉到这儿来,砍了!”
颉利却止住了他:“不,范兴不能杀!咱们还要图取中原,如果抓一个刺史就杀一个,那不是逼着每一座城池里的唐朝守将都和咱们血战到底吗?”
施罗叠一跺脚:“那,那就这么便宜他?”
颉利发出一声冷笑,说道:“咱们饶了他,李世民会饶他吗?拿笔来,我要写封信,让范兴带回长安去!”
承庆殿里气氛沉重,太宗皇帝痛苦地坐在案几旁。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全力部署救援绥州,因为颉利的大纛一直在云中,他就留下了张宝相在那里监视对方,尉迟敬德等人都被他召回,此外,他还调集了柴绍北上泾州,甚至命李世勣率兵从乌城东出。这么下力气,一是因为他确实心系绥州百姓,二来呢,是因为被困在绥州城里的范兴。三年了,他心里总觉得欠着这个臣子的情,况且,他也着实喜欢这个人的才干。
没想到,就在大军将至时,城却破了,探马看到绥州城的火光后,向尉迟敬德发出警报,唐军停止了前进,正犹疑间,先头的一万人突然遭到一股强大骑兵的突袭,落入了敌人的重围,幸有独孤彦云率所部拼死力战,才掩护全军得脱,不过他自己却战死殉国。
后来才弄清楚,在云中和张宝相对峙的不过是一支疑兵,颉利早就统率大军绕道从绥北河套中一段浅滩秘密徒涉了黄河,设伏于绥州西边的密林中。唐朝的援军再往前走十里,就会陷入重围,逃脱不掉被全歼的命运了。
看到这样的败报,太宗不禁又想起武德九年夏天的城下之盟,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又是一笔血债呀!是朕没有把这国家治理好,让突厥人欺凌了我们这么多年,朕这个大唐天子,只能看着百姓受戮,实在是有愧啊!”承庆殿内,侍立在一旁的李承乾也得到了绥州城被攻破的消息,心里也是惴惴不安,他所担心的没有太宗皇帝那么重,他所担心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曾经做过他中山郡王府长史的范兴。
当初玄武门之变,李承乾被太宗从中山召回,半路遇到了疑惑身份不明之人的袭击,幸好当时身边有范兴在,不然的话他恐怕到不了长安,就命丧黄泉了。
此时听到绥州城破,他最想知道的便是范兴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