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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俟云螭呼吸微敛,没想到在地下竟然还安排了专人把守,并且……他的耳朵动了动,注目向深处的那片黑暗。
里面有很多人。
从气息上,就可以判断出这一点,但奇怪的是……
万俟云螭凤目微阖,凝神感受那微妙的差异——那些呼吸声沉重而不稳,似乎很虚弱。
经过一条狭窄逼仄的通道后,眼前豁然开朗,空间比方才宽敞了几十倍。
这里已经可称是一座地宫。
圆形的地宫,就像一只倒扣的碗。
墙壁上,每隔十步就有一只妖兽形态的石雕,或以手持、口衔、尾巴来卷住火把,统一之处是,神态俱都十分狰狞,那些晃动的火苗时而收缩,时而伸长,何种形态,端看地宫里风的大小。
他们的进入就带来了风,火焰又一阵猛烈嚣张挣扎。
这地宫墙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洞”。
洞门口铁栅紧闭,从外面看来很安静。
引路人走到空地中间,环视四周,回头对左总管一摊手。
左总管正眼不瞧他,顺着圆形的墙壁慢慢踱步,一一检视牢房里的情况。
那引路的嗤笑一声,转头跟此处看守闲聊起来:“今天没见送上去?”
看守留一只眼盯着左总管的动作,一面分神唠嗑:“有两个快了,明天吧。”
一声低低的呻吟,从墙壁的黑洞里传出,是个女人的声音,似乎饱含痛苦。
“再没有药送来,这几个也是早晚得事。”看守者烦躁地道:“上头不要这一批了?”
引路者斜了他一眼,道:“少打听,也不是咱们能管的,拿钱办事,别出岔子就行。”
万俟云螭站在一处铁栅前,凝目看着里面的场景。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怪异的女子,她干瘪的上身赤裸着,肋骨的轮廓清晰可见,下身只虚搭了一块破布,手臂和大腿都露在外面,她太瘦了,眼睛看起来大得惊人,但细弱的脖子似乎支撑不住圆大的脑袋,连转头都很困难。
她胳膊上的皮肤紧紧巴住骨头,皮和骨之间的血肉已经枯竭了。
只有肚子是隆起的。
甚至,是比寻常即将临盆的孕妇都更夸张的形状,在母体干尸一样的躯干的衬托下,看来简直可怖。
圆大的肚皮下,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时不时的顶起一个尖锐的包,令人看得头皮发紧,担忧那东西下一刻就会破腹而出。
空气中满是腥臭的味道,多数来自人的排泄物,还有一种浅淡的似曾相识的怪味。
万俟云螭移开视线,这个女人还活着,但也离死不远了。
这里共挤了五十二间牢房,他一一察看过,十八间是空的,余下都住了人。
都是孕妇,区别只在,有些刚刚显怀,女人的血肉还算丰盈,有些就如同那第一个女人一样,行将就木。
活着的和将死的,脸上都是一种麻木的绝望。
左总管“查房”完毕,对引路人示意没问题,可以走了。
万俟云螭正在思考,要不要跟他一起出去。
这地方就像一个牲畜圏,所不同的是,关押对象是人。
庞大海为什么要弄这些?
他想了片刻,觉得还是应该先出去,再去庞家其他地方查探一下。
念头刚一定,忽然,一声拉长的“呃”的一声,从壁上的洞内传来,动静不大,很虚弱,还伴随着微不可察的一种轻响。
就像什么东西被刺破了,卟地一声。
片刻功夫,一股像烂鱼臭虾混合着牛羊骚气的味道,弥漫至整个地宫。
看守者本要去开门的脚步一顿,低声咒骂:“又他妈爆了。”
万俟云螭回头望向声响的源头,正是他第一看见的那女人所在。
他返回去,看见里面渗人的一幕:血水混杂着黄绿的脓水流了一地,正慢慢渗入泥土。女人圆瞪两只大眼,生气全无,鼓溜溜的肚子已经彻底瘪了下去,一个看不出形状的,满是粘液的“生物”在她的尸骸上抽动着,不一时,也不动了。
出口处,引路的一副被熏到窒息的表情,连连挥手:“先让我们出去,你再处理。”
“不行,得先收拾干净,要不回来就没法待人了。”看守的瞟一眼他嫌恶的表情,突然觉得让这些人体味体味他的鬼差事也不错,脚步越发放慢,悠悠闲闲的去开锁。
铁栅的门被打开,看守者往里看了一眼,出来走到一个妖兽雕塑前,用力一扳那血盆大口中的獠牙,黑暗中,一阵隆隆的动静响起。
地上有一处被钢板覆盖住,随着声响慢慢打开,接着,两道极快的影子夹杂着腥风从内蹿了出来,径直奔向那死人的黑洞里。
咔嚓,咔嚓……
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咀嚼声溢满地宫,引路者看了眼左总管的神色,道:“真不巧,脏了您老人家的眼。”
那东西收拾“残局”的速度惊人,很快从洞中退了出来,又电射着原路返回。
万俟云螭看得清楚,那分明是两只最低等的妖。
他漆黑的瞳孔内有丝丝金色涌动,忽然觉得,庞家的事情跟落霞山庄很有相似之处,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戚红药觉得这一觉睡得很好,很沉,很久都没有这样休息过了。
她醒过来时,已经是日上中天。
一睁眼,她没有动作,先望着头顶幔帐半晌,而后才坐起身来。
女仆就在外面侍立,她听得出,还是昨日那个。
见到沈青禾时,他正在练字。
戚红药沉默的望着他。
沈青禾只一看她的眼睛,就立刻道:“抱歉。”
“你有什么要抱歉的?”她说。
沈青禾的神色温柔而愧疚:“我不该自作主张,给你用了许多安神食材,他们说,这只是会让你睡个好觉。”
戚红药看着他的眼睛,半晌,移开视线。
“有人来找过我吗?”她的头还在一跳一跳的疼着,不知是睡了太久,还是什么原因。
沈青禾略显茫然,对戚红药略有些歉意地道:“我今日出门办事,才回来,还不清楚。”而后点手唤来一人询问。
“自卯时到半刻钟前,共有五位访客,但其中并没有来找戚姑娘的。”
戚红药眉头微蹙,道:“昨夜晚间呢?”
门房干脆利落的摇头:“小的看过记录,也没有。”
沈青禾看见她的神情,微笑道:“是和朋友有约么?”
戚红药正在思索事情,没太留意他说话内容,只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沈青禾换了筷箸,给她夹菜,而后似不经意的道:“我竟不知,你在此处也有熟人。听甘六说,他和你的朋友起了些误会,此事是我管教无方,若有机会,希望能当面和你那位朋友道歉。”
戚红药思路被打断,听到这里,摇头道:“他不会介意的,没必要。”
沈青禾执箸的手一顿,偏头看她,语气是恰到好处的轻柔:“看来你很了解你的那位朋友。”顿了顿,又道:“他也是十方谷的弟子么?”
戚红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和莫七称不上相熟,但他救过我。我只听说他是‘云龙世家’的子弟。”
沈青禾暗中蹙眉,道:“‘云龙世家’……是我孤陋寡闻,一时间竟想不起这是哪一处的高门?”
他这样一说,戚红药也打了磕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真就说不出个详细来。
她摸了摸鼻子,道:“我也不清楚,没问过。”
沈青禾挑眉,点了点头,静了一会儿,突然轻笑起来。
戚红药看向他,沈青禾道:“忽然想起一件旧事——你可听说过,五年前曾有个野客,假冒世家子弟,妄图闯入‘桃叶渡’行窃的?”
戚红药想了想,恍然,也笑道:“自然,笑话闹得好大,听说那人把‘桃叶渡’的长老都骗过去,还因天赋出众入了宗门牒谱,后来是被他冒充的子弟侥幸生还,才使人揭穿了他的诡计。”
沈青禾笑着点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戚红药没做声。
用过饭,她便想出门,沈青禾道:“是有什么要紧处想查探么?”他凝视着戚红药:“此行是我非得要你来,却害你受伤,我这个该主事的,还一点头绪也无——所以,你若有什么发现,还请第一时间告知我,也让我多少起些作用。”他冲她眨了眨眼,笑眯眯道:“不然呐,以后离开你,我怕是寸步难行了。”
戚红药是最受不得这一套的,脸说红就红了。
热腾腾,粉莹莹的,煞是好看。
可惜她看不见自己的美,眼里只有沈青禾俊雅的温柔笑脸。
不过,她觉得此刻还不是和盘托出的时候。
庞家的水很深,事情扑朔迷离,如果让沈青禾带来的几人也参与进来,恐怕更会搅出一滩浑水,真相越发难以查明了。
她不想打草惊蛇,强抑着说出口的冲动,躲开他的视线,点了点头:“眼下我只有一些猜测,没有证据,你等我……等我有了实证,马上告诉你。”
沈青禾笑容不变,抬手将她左鬓的碎发掖入耳后,微热的手擦过耳畔,似触非触。
戚红药出门时左脚踩右脚,险些给自己绊了个跟头。
沈青禾含笑注视着她离去,眼底一片冰凉。
身侧风声响起,他冷声道:“去查‘云龙世家’莫七的底细。”
万俟云螭用了大半夜的时间,摸清了庞府布局,但除了那个左总管之外,并未见到其他可称高手的存在。
是本就没有,还是没被他发现?
白十九在约定地点等着他,一身怨气浓郁得像是厉鬼:“再有这种事情,你去做诱饵,小爷不当活靶子了!”
昨天,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被追上了!那些该死的天师还用符箓攻击他,尾巴毛都烧焦了一块。
万俟云螭还在想那地宫中诡异的一幕幕,突然道:“去找她。”
有些事情,得问问戚红药。
白十九愤愤嘟囔着什么,闻言一愣:“啊?去哪找?”
万俟云螭沉默一瞬:“你不知道?”
白十九傻眼:“我凭什么就知道!”
得了,谁都没问。
戚红药出了门,没多远,发现身后有人在跟着她,她没动声色,直走到一处僻静地方,才把那人揪了出来。
是沈琼安排的人,说是担忧她的安危,见戚红药脸色不渝,马上改口道,是害怕庞家的人加害她。
“你们怎么会知道,我进过庞家?”
那人支支吾吾:“小的哪里知道,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戚红药知道,那个看起来底调得近乎窝囊的沈琼,看来也有一些秘密没有透露。
在距离庞府不远的小食摊上,她找到了塞了满嘴烧饼的白十九。
“阿螭昨晚进去过,”白十九一抻脖子,捶了锤胸口,“不过,他说想等你一起再进去一趟。”
戚红药问:“可有什么收获?”
白十九捡着重点跟她说了三五句,一皱眉:“我听着怪恶心的,也不知那个庞大海要做什么。”
戚红药一听见“孕妇”二字,当时变了脸色。
她想到,尸胡山中那一片柔黄花海下的尸体。
万俟云螭回来时,两手空空。
戚红药打量他一眼,而后道:“现在进去?”
万俟云螭等她回来,就是为了走正门。
总不能老让白十九去当诱饵。
巧了,今日守门的,就是那日被戚红药痛打一顿的两个,一看清来人的脸,赶紧开门,一个字都不多问。
那天脸皮都要给地砖磨掉一层。
戚红药却没有马上进去,站在门口笑眯眯看着两人,道:“上次有些误会,我下手太重,给两位小哥赔个不是。”
那二人一听,面面相觑,连道:“不敢不敢……是我们有眼不识金,天师莫要怪罪,就是小的福分了。”
戚红药点点头,迈步进入大门。
她发现,万俟云螭就站在自己身侧,可那两人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一个眼神也没递。
“什么法门?”她嘴唇的动作极小,声音低得几不可察。
万俟云螭自怀中将那块幻花石取出,在她眼前一晃。
戚红药眼珠跟着石头走,满是渴望:“好东西,还有么?”
“没了,只此一块。”
“能隐身?”
“不,只是造成视觉蒙蔽的效果。”他说:“跟你的天赋差不多。”
戚红药:“嗯?”什么意思?
迎面来人堵住了她的追问,“戚天师,老爷有请。”
戚红药这一次见庞大海,发现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比之上次更显暴躁,他看她的视线阴沉而狠厉,劈头就是一句:“我的人说,是你放走了鹿妖。”
戚红药揉揉鼻子,道:“你的人撒谎了。”
庞大海像一头病老的恶虎般盯着她,半晌,道:“那你找回我的女儿了么?”
戚红药道:“没有。”
庞大海的目光更愤怒:“那你想必找回我的镜子了?”
戚红药只能道:“也没有。”
庞大海“嘭”的一拍桌案:“你却有脸来见我!”看来就像一条发疯的老狗。
戚红药有些担忧的看着他红到发紫的脸膛:“注意身体啊庞老爷,你这样是很容易暴毙的。”
庞大海像打摆子似的抖了起来,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戚红药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瞧瞧他,道:“有点儿凉了。”
庞大海厉声喊:“你给我滚!”
戚红药耸耸肩,径自步出屋去。
庞大海气得呼哧带喘,在她走后,越想越恨,拍着桌案喊道:“来人,给我追上那个女人,打,打出去!”
家丁们手持棍棒冲出,四下搜寻,却都没有找到戚红药的身影。
莫非她这么快就出了府门?
戚红药根本没有走远,她就站在距离厅堂三尺不到的位置,看着这些人风风火火的忙叨着,这种体验新奇得很。
只不过……她面上不显,身体却有些僵硬的往前挣了挣,横在腰间的强壮手臂马上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