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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贵的家果然够寒碜,一进门,就黑得看不到人。屋子不大,窗户更小,待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一眼望去几乎家徒四壁。
牛贵摸黑点盏油灯,豆粒大的光孤立中央,就着微光找了两个木头墩儿递给他们,不好意思道:“家里实在太简陋,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清茱紧紧靠在凌云身边,凌云含笑接过,道:“冒昧登门,该说抱歉的是我们。打扰了。”
里屋传来粗重的咳嗽声,牛贵急道:“哎呀,我娘又开始咳了,我得赶紧去看看,你们随便坐。”说完从锅沿端过一碗药,急匆匆揭开布帘进了里屋。
“大哥,我不想待在这,这里太黑,感觉不难受。”清茱扯着凌云手臂,小声道,“我们出去等好不好?”
凌云轻轻拉住她的手,安抚道:“别担心,待会牛兄出来向他打听一下,然后我们就去找无锋好么?”清茱点点头。
片刻,牛贵垂头出来,突然发觉他们还站在原处,搓着手尴尬道:“我家这么……咳,两位见笑了。”
凌云道:“请恕在下直言,看兄台正值壮年,似乎家境不该如此,是有什么难处?”
牛贵望了望里屋,叹息道:“实不相瞒,我娘患病已久,沉疴难治,挣点钱都拿来买药了,可钱是花了,病却不见好,还越来越重,本在镇中心有个大屋,还有些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才成了这样啊。”
凌云有些惋惜,道:“兄台也是位孝子。不知在下能否看看老夫人病情,也许会有办法。”
牛贵喜出望外:“凌公子还会看病?真是太好了!快请进请进!”说着拿起了那盏豆点油灯。
床铺上,一位老夫人形容消瘦,不时咳嗽几声,一直昏昏沉沉,难得清醒。
凌云看了看老夫人,为她把了脉,心中已经明了,又回头望一眼清茱,冲她点点头。清茱便转身出去,凌云也随后跟了出去。
牛贵在后面,放下门帘,就急忙问道:“不知我娘情况怎样?”
凌云点头道:“老夫人并无大碍,只是病拖久了成为痼疾,所以时常会犯,但还可以完全康复。”
牛贵喜道:“公子有办法救我娘?如果能救好我娘,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公子!”
清茱听了闷闷道:“你本来就是头蠢牛,还是做马更好一点。”
凌云微嗔:“休要妄言。”说罢拿过灶旁的药碗,闻了闻里面的残药,道:“茯苓、陈皮、五味子、甘草……这药的确有效,可清肺泻火,化痰止咳,不过还需配合补药调理病人身体,老夫人体弱,是以易被风邪入侵,故而治标不治本。只是现下没有太多时间慢慢调养,我便给你多加一味药吧。”
凌云向清茱招招手,她有些不乐意:“大哥,这不可以——”凌云打断她:“我有分寸。”清茱只好从衣袖中摸出一段淡绿的东西,交给牛贵。
凌云道:“将此物加在药中,再煎一次给你娘服下便可。”
牛贵小心接过,见似乎是一段丝线,不禁有些怀疑:“我娘以前养过蚕,这是蚕丝?”凌云点头:“只管放心。”牛贵重新取了水,将那丝线和其他药材一起放入药罐煎熬。
凌云捡一个木桩坐下,从背后取下琴,搁到膝上,正了正琴,拨动起琴弦。琴音雄浑悠扬,在这简陋的小屋中,伴着豆点灯光,营造出一种恰如其分的温馨。牛贵靠在柴堆上,听着琴音入了迷,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阵阴风从里屋刮出,成团黑气盘绕在凌云面前,幻化出一个丑陋狰狞的黑影,悬在空中漂浮不定。“你是谁,竟敢搅本大爷的好事!”
凌云依旧抚琴,神色不动。“阁下不知与这老夫人有何仇怨,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没体会到复仇的快感?”
黑影阴恻恻道:“我与谁人的仇怨又与你何干?不知好歹的再来纠缠,我就要了你的命!”
一旁清茱不服气,嘟着嘴道:“究竟谁不知好歹呢?”
琴音突然急锐,黑影似被琴音缠绕束缚,脱身不得,急忙哀求道:“小人不知两位大仙驾临,还请饶命啊!”
清茱问道:“你为什么要缠着这老夫人不放?跟她有什么仇?”
黑影化成个富家子弟模样的人形,如实答道:“回大仙,小人生前遭遇山贼劫掳财物,无辜横死陈尸荒野,我撑着一口怨气不散,魂飘野外数十载,本身已够孤苦,岂料这老太婆也敢欺我,一脚就踏碎我骸骨,不但心无歉意竟还大肆骂人,老婆子一张嘴太臭,小人如何忍的了!便略施小惩,让她每张口说话必咳!咳死那老婆子!看她还敢不敢再骂人!”
清茱一时无语,这恶鬼害人也不是毫无缘由,便劝解道:“不论如何,害人终是不对,趁如今天未明,赶紧去幽冥界吧。”
那游魂还是有些犹豫:“可是,我已死去多年,早就过了投胎的时辰,现在去也只能是地狱中受苦,比起不得自由我还是宁愿做野鬼。”
凌云道:“众生皆虚妄,孤魂无所依。万物有其规律使然,你还是应当遵循,你若不入阴司,藏匿于人间,终会招致天谴。”
游魂飘飘摇摇,渐渐变淡,散去。琴音止。
牛贵睁开眼,迷迷糊糊道:“凌公子果然是雅士,琴都弹得这么好听,嘿嘿,我都睡着了……”
凌云淡淡一笑,道:“药已煎好,送去给老夫人服用吧。”
牛贵赶忙跳起来,麻利地倒药,道:“我这记性,煎着药都能睡着,谢谢二位帮我看药了!”赶紧拿着药碗进里屋了。
不多时,里屋一声尖锐刺耳的瓷器碎裂声。是那瓷碗打破的声音。
紧跟着响起牛贵的叫声:“娘!娘!你怎样了!”
清茱一惊,凌云收起琴,道:“不必担心。”二人揭开布帘,只见老夫人伏在床边,不住呕吐,腥臭难闻。牛贵紧张地拍打他娘后背,帮她顺气。
老夫人吐了片刻,直起身来,面色已有些红晕,不过气倒是顺了很多。牛贵惊喜道:“好了好了,娘你吐出这些脏东西,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老夫人喘口气,深呼吸了几口,欣喜道:“好多了,喉咙不难受了,也想不咳了。”
牛贵感激地看着凌云二人道:“太好了,娘,他们真是好人啊!”老夫人附和点头。
凌云道:“夫人不必客气,虽已吐出秽物,但身体尚虚,当多作休息,我等不便打扰。”说罢与清茱退了出去。
片刻后,牛贵掀开布帘,冲二人道:“我娘已经歇下了,还要多谢两位不计前嫌……”
清茱扭头看也不看道:“哎,免了,受不起,怕待会还得让我们还。”牛贵尴尬笑笑:“不会、不会!”
凌云招手指指木墩,待牛贵坐稳,道:“恕在下多问,老夫人是否曾踏过一具无名骸骨?而从那以后开始患病?”
牛贵闻言猛一震,片刻后叹了口气道:“唉,这得从几年前说起。那时候我家虽不富裕,也还算丰衣足食,不是现在这样。当时我不学好,整天跟人学赌钱,又不听我娘的话。那次去城里赌钱,结果输得要被人剁手,急忙托人要我娘拿钱来赎,我娘虽恨我不成器,也还是拿着她最后一根玉钗来赎我。我娘急啊,就从野林子里抄近路,半道上让个骨头架子绊了一跤,把脚扭了不说,钗也掉到骨头堆里了,我娘脾气急躁,半天爬不起来,就坐那又哭又骂,最后还是硬撑着捡了钗一瘸一拐把我赎了回来。回家后我娘就想不开,憋的一口气上不来,便落下这连咳带喘的毛病。可恨我醒悟的太晚,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清茱摇头:“你啊,好在还知道悔改!”
牛贵忙道:“是是。今天幸好有你们,总算治好我娘。我娘还一直说,是她在骨头堆里坐久了沾了晦气,有邪祟作怪呢。”
清茱瞪着大眼睛:“举头三尺有神明,还是应当给那骸骨主人上柱香,你娘还不是因为你才踏烂人家骸骨嘛!跟苦主说清楚,万一真是他找你娘晦气,你解释清楚就好了嘛!”
凌云表示赞同:“对,死者为大,牛兄还是将事情说清楚为好。”
牛贵忙道:“好、好,我这就去!”说罢就去寻香摆案了。
清茱急道:“哎哎,你还真是……大哥,我们是来找无锋的,可都到现在了还没一点消息……”
凌云看着牛贵在对着香案絮絮叨叨讲那些事,又是道歉又是拜谢,回过头道:“既然都等了十几年,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待他忙完再问吧。”清茱低头绕着发丝,小声嘀咕:“总是这么多大道理!”
等了许久,牛贵才说完稳定住情绪。
清茱上前欣喜地拉着他,神神秘秘:“牛贵哥,我有个事要问你啊。”
这么个大姑娘突然凑上来,牛贵有些不自在,眼神闪躲,话也结巴起来:“你、你想问什么啊……”
清茱亮晶晶的眼睛望着牛贵,眼里满是期待,问道:“你见过无锋吗?”
牛贵一脸疑惑,问道:“无风?风又看不见,我见过风吹叶子,嘿嘿。”
清茱挠挠头,疑惑道:“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
凌云道:“我们是想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年纪大概十六七,身后可能会背着剑,那柄剑并无剑刃。”
牛贵仔细想了想,猛一拍手道:“啊,你们难道是问他?那小伙子给人感觉很特别,像是一个人在与世隔绝的地方住了很久,穿着粗麻衣服,束着袖口和裤脚,头发也不束,就扎条额带,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是用布包的,是不是剑,有没有刃我可就不知道了。”
清茱歪着头:“根据你的形容,我完全想象不出来……”凌云又问道:“那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牛贵突然有点胆怯:“那小伙子两天前经过这,听说有镇民无故失踪,就跟你们一样问了问,二话不说就去那鬼林子里救人,都好几天了,也没出来……”
“什么?”清茱来了兴致,“他去救人?哦~原来是救人不成反害己,才会被困住失了踪影,哈哈,大哥我们快去,找到他我要好好笑话他呢!”
凌云略一思索,道:“也不能就此断定。我们还是先去看看,莫名出现林子,事有蹊跷。”
清茱摩拳擦掌:“好,我要去见识下那个只进不出的林子到底有什么古怪!”
凌云当即向牛贵道:“打扰了,我们事不宜迟,现在就去看看。告辞了。”说罢拱手,转身欲行。
牛贵连忙拦住他们,满是担忧:“你们不能去,太危险了,进去的人都没出来过!看你们一个文弱公子一位娇姑娘,大晚上的去不要命啦!”
清茱转过身,将腰一挺,傲然道:“我可不是什么娇姑娘,你嘛还是在家好好待着,可要小心,千万别叫鬼怪抓了去哪!”
凌云敲敲她的头,轻声道:“牛兄还不是关心你。”又转向牛贵:“不妨,我们稍有本事,多谢挂心。”
清茱对吐吐舌头,大模大样道:“牛兄弟,告辞啦!”转身跟着凌云,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牛贵寻思半晌,想到一来他们救了自己的娘,二来是要为民除害,两人来到这连口水都没喝上就急着救人,于情于理也不应该让外来客人独自冒险,便狠了狠心,从门后拣柄锄头追了上去。
黑夜浓得像是墨染一般,连明月星光都不见,阴风飒飒,周围一片静悄悄,鸣虫都没得一只,更别提是人声犬吠了。
虽说林子出现在镇南,可距离也够远的,牛贵扛着锄头带着他们二人摸黑穿过多条街道,那可真是摸黑,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怕得要命,晚上不敢燃火点灯,到处黑咕隆咚。
一路上清茱拉着牛贵问这问那,从这里的民风习俗一直扯到作物收成,牛贵跟她聊着田里作物如数家珍,不由得神气起来,连害怕都抛到脑后。又把薄脆煎饼说得美味无比,清茱心痒难耐,跟牛贵约定回来后一定得好好尝尝。牛贵脸上挂着笑,内心却暗暗忧伤,寻思此行怕是凶多吉少,这么个天真的小姑娘,有没有命回来都难说。
凌云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我们初至贵镇时,诸位泼狗血之举,可是有高人指教?”
牛贵瞬时尴尬起来,道:“那天小伙子走后又来了个老道,教给我们这方法。哎那黑狗血真能驱邪?”
凌云道:“这个要看情况。只有对方未成大道,需借外力施为的方才有效。大多数神明,包括厉害的妖魔都不愿附身腥臭肮脏之体,故而可使术法失效。但碰到的若是修为高深自成体系之人,便一点作用也无了。”
牛贵点点头:“我们乡野村夫,不懂这些。”
约莫半柱□□夫,牛贵停下不走了。
清茱看了看前面,五步之外仍是漆黑一片,便问道:“牛贵哥,这就到了?可是这里没有林子啊?”
牛贵把肩上扛的锄头放下,拄着望了望前方,心生畏惧道:“前面再过不远就是了,这里太邪乎,我不敢再走了。你们真决定要进去?可从来没见有人从里面出来啊!”
清茱见牛贵这么关心他们,再三提醒有危险,一时心有感动,便拍拍他肩膀道:“牛贵哥,可别忘了做好脆煎饼等着我哦,我可要尝尝是不是真那么香脆可口!”
凌云顺手从旁边树上折下一段梧桐枝,递给他道:“有劳牛兄送我们至此,趁夜未深,快些回去吧,路上莫要回头。回去后可将此枝插在大门侧一丈外。”
牛贵对着稍有点亮的夜空看看树枝,没什么特别之处,便问:“这个做什么用的?”
清茱嘻嘻笑道:“没什么用,我大哥是怕你忘了他,要你栽上这个当念想呢!这样以后你想找他,没准拔了这小苗儿,我大哥就会立马出现找你讨说法呢。”
听了这话,牛贵嘿嘿笑着看向凌云,虽看不清他表情,可也不闻他反驳,不由收了笑,顿了顿道:“那两位保重了!”说罢看了清茱最后一眼,转身扛起锄头踏进黑暗中。
一路上感觉身轻如燕,而心里竟也稳当许多,寂静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黑夜也亲和了许多。牛贵相信这是做了好事,心里安慰而产生的错觉。总之他一路没回头,踏实地到了家,当然也就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个黑影在跟着他,那个黑影的身形着装,像极了无名骸骨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