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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煦在柳条庄的地牢里关押了三天三夜,地牢是用一个干燥的地窖改造而成,柳条庄原来的地牢则因为被众人所知,孟孺的护军校尉以为不安全而弃之不用。
地牢很干燥,但很黑,第四天中午李煦被从地牢里提出来时,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被外面阳光一刺激,竟出现了盲视,站在那好半天都迈不开步。
来提他的一个中年人极不耐烦地喝了一声:“带他走!刺杀孟军使的歹人,你们何必对他这么客气。”
隔了一会,两只粗壮的手就推了李煦一个趔趄,在此之前,孟孺的护军校尉孟明目光阴冷地盯着那个中年人,那个中年人也狠狠地盯着他,双方都十分不友好。
这个中年人叫孟潜,是地道的孟家子弟,而孟明则是一个胡人,被孟孺收为义子后改作现名,在孟家,二人的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言。昔日,孟孺在世时,孟潜也奈何不得他,而今孟孺被人刺杀,你一个异族义子,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敢违背老子的话。真是该死。
孟明心里想什么,却没人知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他的义父,他手中的刀,他座下马,他跟谁也不亲。
推李煦的是孟潜的侍从,二人拗不过家主的目光,胆战心惊地推了李煦一把,心里着实紧张的不得了。孟明没有任何动作。处理孟孺被刺事宜的孟氏族人已经到了柳条庄,从现在开始,李煦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下了。
不过即便如此,孟潜的两个侍卫也不敢再造次,他们只看了孟明一眼,就被这个异族人如狼崽子般阴狠的目光吓的魂飞魄散,再没有勇气做第二次冒险了。好在李煦是个识相的人,吃他们一推后,他乖乖地走了起来。真是个贱骨头。
此番处理孟孺被刺事件的孟家当家人一共来了四个,孟潜只能算是个跑腿的,做主的是另外三个人,孟度、孟产和孟良,天德军副使郑阳,天德军营田副使李茂,天德军司马孟绰因为利益相关,此刻也被邀请来列席做见证。
李煦被带到了柳条庄的公事堂,在平日自己坐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瘦小的老人,须发灰白,眼神浑浊,一副老朽之态,他就是孟孺的族叔,现今与孟家族长一起执掌孟氏的孟度。
孟产年约四旬,现任丰安县县丞,官不大,却官气十足,他虽然是县丞,在丰安却比县令说话管用的多,在孟氏一族中,他的地位不算高,却是族长的亲信,此番来,他带有族长的口讯,对如何处置孟孺死后天德军事宜拥有最后的决定权。
孟良是孟孺最亲的人,三哥暴死,身为亲弟弟,理应过来,而且按照孟家的惯例,他也是最有希望继承孟孺产业的人,甚至代替他出任天德军使。
天德军还没有发展到河北藩镇那样,藩帅父死子承,或传位于部将,或由部将推举,多数时候都由自己决定继任者的地步,不过天德军所差的也不是很多,许多时候,所缺的也就是一个名分。如孟产做不成大唐的丰安县县令,却掌控丰安县的政局,置县令如手中傀儡。
只要运作得当,孟良即便得不到军使的名分,也可以副使或司马、判官等名分在背后实际操纵,做到兄死弟即,权力始终掌握在孟氏的手中。
“你就是刺杀孟军使的幕后元凶?”孟度捻须问道,声音浑浊的怕人。
“四叔不必问了,人是在他庄上被杀的,不是他又是谁?”孟产不耐烦地说。
“四郎,你怎么看?”孟度问孟良。
“怪我识人不明,害了三哥,我……”孟良掩面而泣。
“既如此,孟潜你就国法家法一起执行吧。”孟度发话。
孟潜在丰州防御使幕任职推官,掌管刑狱,闻听孟度的话,即向四个侍卫挥挥手,阴着脸往外走,四个侍卫拖着李煦刚要走。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说道:“四叔,你这么个搞法,是不是太草率了?”
一言既出,只见一个便装大汉昂首跨入大堂,他身后两列铁甲军校锵然向前,刀枪齐出,将孟度带来的侍卫全部缴械拿下。
“啊……”孟度吓的面无人色,从座上跌坐在地,大叫道:“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来人发出一声朗笑,道:“四叔问我是人是鬼,我是鬼,前两天刚刚死了的鬼!就在这柳条庄内,被某人派出的刺客刺杀的鬼!阎王爷嫌我死的太冤枉,不肯收我,又打发我回来了。“
“你真是孟孺?”孟度止住惊慌,仔细看了地上,来人背后有影子,是人,鬼是没影子的,而且外面大太阳天的,真是鬼他又怎么敢出来呢。
“那么,你没死。”孟度指着孟孺问,得不到回应,又颤声问坐在身边的孟良,“四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三哥没死嘛。怎么说死了呢?”
孟良道:“小侄也不知情,报信的人不是我。”
“那么,谁是报信人?”孟度一副昏聩老朽的姿态。
“四叔,你就不必装疯卖傻了。”孟孺刚说完这句话,忽然拔刀劈向孟绰,后者应声而倒,被孟孺砍伤的左臂血流不止,孟孺的侍卫上前,将他看守住。孟孺提着滴血的刀走到孟良面前,低下头,问孟良:“看在兄弟的份上,说实话,我饶你一命。”
孟良本是缩着头,一副惊恐懦弱的姿态,闻听此言,把牙一咬,指着李煦喝道:“你,个叛徒,我真是瞎了眼!”
“啊!”孟孺一声怒吼,蹲身一刀劈出,锋利的弯刀豁开了孟良的软肋,肚肠哗啦流了一地,孟度惊跳而起,指着孟孺语无伦次地说:“三哥,你怎么把你弟弟给杀了,纵然有千错万错,他也是你的亲弟弟呀。”
“亲弟弟?亲弟弟就能对亲哥哥下手吗?”孟孺把带血的刀丢在地上,挥一挥手,孟明从外面进来,身后押着两个人,张三、李四,二人被打的血肉模糊。却仍强横如初,立着不肯跪。孟孺从一个侍卫手上拿过一杆白蜡枪,蹲身一个回旋扫,“咔嚓”脆声一响,张三、李四,腿骨断折,“噗通”如两个装满砂土的布口袋丢在地上。
“这就是我的亲弟弟请来杀我的此刻,四叔有兴趣就带回丰州去审审。”孟孺把枪丢还给侍卫,背起双手向门外走去,说道:“孟良已是,沃野城归我,四叔没意见吧。大老远的从丰州跑来,多在这住两天。鞑子打草谷,军务繁忙,恕小侄失陪了。”
孟孺刚走到大堂门口,孟明的刀便剁下了孟绰的人头,溅起的鲜血迸射了孟度一脸,小老儿“咯”地一声晕厥了过去。
李煦接替孟绰成为天德军司马,这是他和孟孺事先谈好的条件之一。
张三、李四在柳条庄桃花源暖阳宴上刺杀的人是孟孺的一个替身,孟孺有三个替身,这个孟良是知道的,他派了一个人为张三、李四指认孟孺真身,这个人是谁李煦也被蒙在鼓里,所以出现在暖阳宴上的孟孺的确是真身,直到酒宴进行到下半段时,替身才悄悄出场。
时间把握的恰到好处,即使孟孺的妾侍里混有孟良的眼线也来不及将情况告知张三、李四,而张三、李四在此之前并无见过孟孺真身,杀人之后,他们按原定计划撤退。却一头撞进了孟明根据李煦提供的情报而设好的圈套里,做了孟孺的阶下囚。
孟孺是否被成功刺杀,光凭天德军放出的消息,并不足以让孟良相信,但由他安插在李煦身边的眼线提供的关于孟孺人头落地,刺客在逃的消息,他却深信不疑。
两名刺客因为争功相互对射,事后渺然无踪,一度又让他又生动摇,直到孟绰传回的有关天德军的内部情况后,才最终让孟良相信他的三哥孟孺已死,下一步该请孟度出面了,这个装疯卖傻的小老头这些年拿了自己多少好处,这个节骨眼上该是他出马的时候了。
族长亲信有许多,跟自己最亲最近的是孟产,事发后如何让族长相信派孟产代自己来天德军处理善后事宜最适合,这点孟良也早有考虑,并做了最妥善的安排。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孟孺死而复生站在自己面前。
那一刻,孟良明白一切都完了,他果然完了,完败。
李煦离开柳条庄,回到了沃野城,住进了孟良的府邸,这是孟孺事先答应他的酬劳,除此之外孟府家仆甚至侍妾都归李煦支配,孟孺只接走了郭氏,安置她进了天德军城的一座道观,让她一面侍奉三清,一面和他同参大欢喜佛。
若干年前,郭氏正是因为酒后和孟孺发生了点不该发生的事恰巧被孟良撞见,才被孟良抛弃的,她曾经真诚地悔恨过,希望用悔恨的泪水唤回丈夫旧日的情分,失败后,她就破罐子破摔,成了孟孺安在孟良身边的一个伏子。
那晚孟良从曲河寨连夜往回赶的途中所遇的刺客的确是孟孺的人,为的的确是刺杀孟良,再栽赃给马匪,这些人平素就藏身在回风戌,那晚得到郭氏的报信后连夜出发。
事情差一步就成功了,却被半途杀出的李煦破坏,六个伏击的骑兵被李煦射杀了五个,自杀了一个。人死的一个不剩,孟孺得不到消息,着实担心了一阵子。若是让孟良拿住了自己派人截杀他的证据,将对自己十分不利。
毕竟在丰州,在孟家自己还没有强横到可以只手遮天不看任何人脸色的地步。
此后不久,李煦到了柳条庄,他第三次送的两个小姑娘给他带了个口信,其实是一个故事,孟孺一听就明白了,这个叫李煦的管事有意跟自己合作,夺回他的什么纺织工场。那什么工场据说耗尽了他的家产,却被孟良软硬兼施弄了去。
孟孺向郭氏求证李煦的话是真是假,郭氏被孟良和李煦事先放出的假消息所迷惑,帮李煦向孟孺做了伪证。
和李煦合作的结果不仅帮孟孺躲过了一死,还成功地去了心腹之患,手足兄弟闹到今天这幅地步并非其所愿意看到,但事已至此,又徒之奈何呢。
沃野城被孟孺全盘接管,赵笏现在除了回风戌,也负责沃野城的城防,沃野城编练团结兵,推举李绍为团头,赵笏任监督,掌握实权。李绍即李十三的化名。
孟良的府邸赠送给了李煦,青山纺织工场归还给李煦,另外曲河寨也以极其优惠的价格卖给了李煦。
孟良其他私人产业由孟孺派自己的亲信一一接管。
如果林虎男没有死于意外,李煦对这个结果还是满意的,眼下只能算差强人意吧。
秦忠已经向李煦表明了自己兄弟会的身份,李煦问他秦义和秦氏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女,秦忠大笑:“我就是有三个脑袋也不敢把儿女带在身边呀。”李煦道:“这话有点深奥。秦兄做何解呢?”
秦忠道:“老弟失一林氏哀伤至今,若失子女又当如何呢?无情未必真英雄,但太过多情一定不是英雄,英雄注定是孤独的,不能有那么多牵挂。”
李煦道:“秦兄高论,小弟受教了。计划顺利,下一步,秦兄以为小弟该如何做呢。”
秦忠摇摇头说:“我潜伏在此多年,算是你的老大哥,但在天德军你是主,我嘛只是你的助手,有不解之事你可以与宋先生、萧先生商议,我嘛只能依命行事。”
秦忠不肯出力,相信自有苦衷,或许他还在等候上面的指令,对此李煦表示理解,就托他办一件极其要紧的事:肃清身边一切疑是孟孺的眼线,宁枉勿纵。
秦忠对这差事很满意,这无疑是一个安插亲信,清除对手的大好机会。孟良时代对他这位岳丈大总管是既依重又防范,孟府的大权自己始终未能完全掌控,此番借此机会可以把孟府,哦,现在应该叫李府了,完全捏在自己手里。
打发了秦忠后,李煦有些疲累,他揉揉太阳穴,很想躺下来小憩一会,孟良的书房很大,布置的很奢华,据说有个什么暗室,可是暗室在哪呢。秦忠在,也没好问他。
张龙进来禀报说孟良的侍妾秦氏求见,李煦正要说不见,忽然想到秦氏是秦忠的女儿,便让张龙带她进来。以前在孟府饮宴时,李煦是见过秦氏的,对她的美貌印象深刻。
孟良死了,众侍妾由自己接受,理论上她们现在都是自己的侍妾,包括眼前这个秦氏,当然虑及她是秦忠的女儿,可能也是兄弟会的人,李煦还是代之以礼。
他请秦氏落座,让张龙上茶,秦氏却道只是几句话的事,说过就走,说是小事,张龙在的时候她却不吭声,张龙识趣地走了。
秦氏走向书案后的书架旁,拿出卷轴,伸手在木板上用力按了一按,再走向内套间的一道锦屏后,在一堵墙上推了一把,一道暗门被推开了,李煦想找的暗室就出现在眼前。
暗室只是位置隐蔽,可一点也不昏暗,四周都是宽大的窗户,装着浆纱,浆纱窗外是一片紫嫣红。
李煦望了望这个精致的小花园,印象中似乎从未见过。秦氏推开了一道门,李煦走了出去,看明白了,这是一个封闭的小花园,只有通往密室这一道门。封闭在三面高墙内的小花园面积不大,布置的却极精雅。
李煦的印象中似乎只有玄贞观的内廷花园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孟良的确是个风雅的人,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谦谦君子竟是如此一副歹毒心肠。
李煦对孟良的批判到此为之,与他比自己又能好到哪去呢,说到底都是权欲之海中身不由己的一份子,谁又比谁高明到哪去。
参观了孟良的内花园,回身望了眼伫立在廊下俏生生、眉宇间略有一丝忧愁的秦氏,李煦问她:“这处花园平素都是谁来打理?是你吗?”
秦氏点点头,说:“是的。”
李煦道:“以后还愿意来打理吗?”
秦氏道:“听凭吩咐。”
李煦笑了笑:“我在问你,愿意就过来,怕睹物伤情,我不勉强。”
秦氏低眉说道:“多谢体谅。”
……
择定日期,李煦以平妻之礼,厚葬了林虎男。他在林虎男的坟前徘徊良久,回忆跟她之间点点滴滴的往事,一度沉溺于悲伤而无法自拔。
回城的路上,崔莺莺和沐雅馨都劝他不要骑马改坐在马车,李煦没坚持,倒不是骑不得马,而是不忍拂却两个女子的一片好意。马让旺财去骑,将到沃野东门,旺财有事先走,马交给了秦义骑。
行过东门洞时,一个身穿夹袄的黑脸汉子忽然拦住车队,大声问道:“谁是李府主人?”
这汉子怀里抱着一卷毛毯,听口音是本地人,装束则似青山纺织工场里的工匠。
前面开道的牛大不觉有异,回头望了眼秦义,他一直在前面和郁二郎开道,倒没注意后面李煦的马上已经换了三拨人。只是这一眼,秦义就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拦路之人顺着牛大的目光望向骑在马上的秦义,年纪差不多,身穿锦衣,气度不错,差不离就是李煦了。他丢开毛毯,抬起藏在毛毯下的短弩,镇定地望着秦义胸口射了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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