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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却了第一桩心愿之后,何志彬决定陪父亲进一趟山,何博文听此决定显得很开心,他又邀请了郑雨一同前往,郑雨正好有一个月的假期,再加上郭春华一听是和何博文一起进山,更是在后面推动了一把。于是,三人一同进山的计划就成行了。
此次进山并非有意为之,除了这是何志彬的又一桩心愿之外,何博文在七月正好有一次进山的工作计划,计划前往的目的地是位于薛坪镇的“漳河源”地区。
何博文的工作单位是县文化馆,他的工作职责就是搜集、挖掘、整理并抢救隐藏在荆山深处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几乎一大半的时间需要待在山区,很多人不理解且不喜欢这类工作,但是何博文却乐在其中。
他从来没对何志彬讲过自己的工作,何志彬对父亲的工作性质也不甚了解,他只知道父亲经常来往于荆山之中,每次回来身上总是会带着伤,但是每一次父亲都是面带笑容,精神上显示出特有的满足与幸福感。
何博文经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很多,除了遍及荆山各处的民歌、民间传说外,还有大量的民间舞蹈,包括失传已久的楚国宫廷舞蹈——端公舞,也叫“杠神”、“做枯斋”,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这是何博文参与抢救挖掘耗时最长的项目,也是令他最引以为豪的项目。还有流传在巡检镇一带的“呜音喇叭”,同为楚国宫廷音乐,传统曲牌就有一百多种,在曲牌演奏上遵循着严格的祖训,即:“进门不吹叶叶落,出门不吹上山坡”。
何博文对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痴迷是许多人不予理解的,真正懂他的人只有闫彩英,很多时候,闫彩英也就成了他的助手,夫妻二人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整理上可以算得上是“夫唱妇随”。
在何博文看来,整个荆山就是个宝库,不仅孕育了蛮水、漳水、沮水三条河流,万物生长也十分昌盛,正因如此,才揽得日月精华,处处生就物华天宝。他喜欢荆山的每一处山水,那七彩飞瀑、那静水溪流、那奇珍异兽、那嶙峋怪石、那朝露夕雪,无一不令他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何志彬在书房里也见过父亲从山里带回来的各种物件,看似普通平常,却被何博文视如珍宝,令何志彬一直无法理解,直到有一次无意间翻阅到父亲的一本手抄,这才明白父亲工作的意义与价值,也就在那次,他对父亲心生敬佩,并许下了这第二桩心愿。
出于职业习惯,何博文每次进山前都要关注天气,特别是进入夏季,用何博文的话说,整个荆山进入最繁茂的季节,却也是最凶险的季节。往往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都会引发山体滑坡、泥石翻滚,那都是灾难性地。如果遇到持续性的降雨,山路被毁、交通中断的事情时有发生,山间即使会有良田,也会因为降雨而毁。
月中的时候,会有持续一周的无雨期,这是最佳的进山时间,何博文决定,带着何志彬和郑雨前往“漳河源”。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深入到这一区域,虽然一路地势凶险,但是风景却异常秀美,算作是自然界最公平的回报,让人生就一种“险峰过后是美景”的心情。
最早他和同事一起探访这一区域,只是想了解“漳河源”的生物类型,并收集一些可能收集的生物样本,没想到却有了意外的收获,他们发现了附近一处保存完好的晚清百年大宅,同时还发现了仍在运转的“古法造纸”作坊,这令他和同事们十分兴奋。
南漳的造纸业历史悠久,“古法造纸”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南漳的第一大产业。造纸业的繁荣得益于荆山山脉丰富的自然资源。“八山半水分半田”,形成了蛮河、漳河、沮河三条主河道、众多支流呈脉络状分布的水源格局。由于河流身处源头,流量不大、水源稳定,修筑拦水坝的工程相对容易,后人便以此开渠引水,开启造纸的历史。
除了水资源,整个荆山“无处无石”,除青石外,均能随地取材、就地烧制成石灰;再加上这里雨量充沛、山谷幽深、气候温润,河谷中盛产茅竹……这些充沛的资源成为造纸材料的可靠来源,也是古法造纸选址在此的根本原因。
古法造纸的作坊通常是建在河流上游相对宽阔的、临近河边的陆地上,规模大都一般,一间工作间而已,但是在工作间的旁边还会建有晒纸、晾纸、储藏纸的房间若干,这样就构建成了一家完整的古法造纸作坊。
古法造纸工序复杂、选材考究,以“火纸”为主,纸质优良,呈灰白色、无烟,易燃不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是祭奠、祭祀、做鞭炮的上好材料。
进山的路并不好走,如果想在当天到达目的地,天不亮就得启程,只有这样才能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漳水源”。这条路线何博文并不陌生,他们需要在汽车站乘坐全天唯一的一班长途汽车到达薛坪镇镇上,如果运气好,能搭上老乡们的牛车,可以再走一段山路,之后的路就得靠一双脚去丈量每一寸土地了。所幸的是,何志彬和郑雨的体能很好,避免了山路颠簸时的呕吐,即便是在最后的步行路段也能够轻松应对。何博文因为经常在山间作业,这样的出行方式早已是家常便饭,日落前他们终于到达了古法造纸作坊。
按山人的习惯,夕阳西沉的时候也是一天劳作结束时间,纸坊也不例外。当何博文带着何志彬和郑雨经过一条青石板桥,在溪水边的一座山石垒砌的房子前伫立时,房门开着,屋内一片暗黑,看不见主人,只有穿透林间的余晖洒在房顶,屋旁的水车还在吱呀地转着、响着。
“是老何吗?”
正当何博文想离开纸坊的时候,一位朴实的中年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就是纸坊的主人,冯世昌,古法造纸的第五代传人。
“是啊,老冯。”
“大黄从早到晚叫了一整天,估摸着就是你这个稀客来了。”
“我这又是来给你添麻烦了!”
“说这话就见外了,就怕咱这山里条件差,委屈了你这城里来的干部了。”
“瞧你这说得,我可巴不得天天待在这里,好山好水,什么都是新鲜地,要不是有许多工作要处理,我可想在这里造一片房子与你老冯作伴呢!”
“那敢情好!等你退休了,来这里,就在我家旁边造一处。”
“就这么定了!到时候,老冯你可不能拒绝!”
“这么定了!”
说话间,老冯也注意到何志彬和郑雨,两个城里的少年与他的大儿子冯天漳年龄相仿,只是冯天漳要比他们两个要成熟许多,这或许就是山里孩子的特质吧,总要比城里的孩子早熟一些。
“老何,这两位少年莫不是……你家公子?”
经老冯这么一问,何博文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和他拉家常了,差点儿忘了向他介绍身边的两个孩子。
“对不住啊,老冯!见着你就光顾着说话了,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儿子何志彬,这是我的干儿子郑雨……你们俩过来,跟冯叔叔问声好!”
何博文一手拉着一个向冯世昌介绍着,这让他打内心里感觉到骄傲。
“城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一看就知道很优秀,不像我家的三个孩子……都是山里孩子的命啊!”
“瞧你说得,天源可比这俩孩子强多了。”
“谢谢老何对孩子的夸赞!这孩子说起来也是命不好,没赶上好时候,为了弟弟和妹妹早早地退了学。这要是搁在城里,以他的聪明劲儿怎么也要读个高中毕业,唉……”
“老冯,也别想太多了,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命数,你看看,这孩子虽然没书读了,不过这手艺传承地可是很好啊。往后啊,有手艺傍身,那才是最实在的。”
“倒也是!也亏得这孩子肯定下心来学习,不然我们这传了五代人的手艺可就真要断了。也亏得有老何你,不是你向上面申请,再好的手艺怕也是难以养家啊!”
“那都是我应该做的!我的工作就是要摸清咱这县里像你这样的手艺人有多少,搞清楚你们的生活状态和生存环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传艺的手艺在咱们这辈人的手上断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啊!不过,你也知道,这山里人生活艰难,很多人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能种田的种田,有手艺的自然也就想着用手艺养家。不过,现在的孩子眼界是越来越高,总想着往山外走,这样下去,怕是很多手艺真的会在这儿断了。”
“所以,我说还是你老冯厉害啊,天漳这孩子悟性也高,你们冯家的这门古法造纸是不愁后继有人了。”
“但愿吧!不过,我也想过了,我当时要生两个儿子,就是想着如果有一个不愿意继承这手艺,至少还有另一个吧,总不至于两个都不学。最坏的打算,儿子不学,我还有一个女儿呢,只要能传下来,我就算没什么遗憾了。”
“要不怎么说你福气好啊!不多不少,正好三个,儿女双全了。”
“唉!咱们山里人,也就图个这了。”
“老冯,我这次带两个儿子来呢,一是想让他们了解下我的工作,二是想让他们感受下传统手艺人的生活状态。两个孩子陆续都要到外地去读大学了,我希望将来有一天,他们学有所成的时候,能凭一己之力,循着我现在的踪迹,为这些传统手艺做点儿事,这也算是我的一种传承吧!”
“老何,这个太有意义了!我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不过,道理我还是懂得的。还记得第一次你来我这里,我挺排斥见你的,总觉得你们这些城里的干部做不了什么实事,来我这里不过是在城里过得倦了,到山里来找一处僻静消遣罢了。没想到,你真的帮到了我们,不仅帮我们做宣传,还帮我们解决了卖出去的问题,这我们多了些收入,也解决了家里的经济问题。”
“惭愧啊!那些只能解决你们的燃眉之急,要从根儿上解决还需要很多人的共同努力啊!”
“就这,我已经很感激了!要不是你帮我解决了问题,天河和天源就没准儿要像天漳一样,下学跟着我学手艺了。”
“孩子们还是要尽可能让他们多读些书。现在政策好了,相信你们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我也希望看到天河和天源将来能进到城里工作和生活,和志彬他们一样,享受新时代所带来的福利。”
“是啊,希望真有这么一天!”
“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这样吧,今天时间也比较晚了,咱们先回去,今晚要委屈孩子们克服一下,明天一早再带他们来作坊看看。”
“老冯,可不要再这么讲了。没有‘委屈’,只有给你带来的麻烦。孩子们需要体验一下这里的生活,或许这里的山水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他们思念家乡的符号和影像,应该是他们要感谢你才对!”
“行!咱们就不用再客套了,先回家吧,这会儿估摸着云翠已经把晚饭张罗好了。”
冯世昌边说着边把何博文三人往家里带,一路上两个大人只顾着聊着家长里短,何志彬和郑雨就紧紧跟在他们后面,两人满眼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山里的一切对于他们不仅是另一个世界,还有着足够的新鲜感和神秘感。
作坊离冯家并不远,也就五百米左右的间隔,作坊与冯家的宅子之间是一片毛竹林,竹间有一条用山石铺就的小径,将两处连接起来,大有一番曲径通幽的味道。走出竹林,便 是一片开阔地,不远处是一座植被繁茂的山林,漳河源的温润给这周围的山地也创造了植物生成的环境,盛夏之季,即便是黄昏时分也能感受到满目翠绿带来的清凉。
冯家宅子建在靠山的位置,从翘起的飞檐及墙基地青石就能远远判定,这是一座有些年头的老宅子,只是没有那些老建筑常见的雕梁画栋,更没有色彩艳丽地彩漆,在七月的星空下,更像是一位娴静的妇人立在那里,端庄而典雅。
“志彬、郑雨,你们冯叔叔的宅子可是有些年头了,应该是清代的建筑吧。”
“对!自我往上五代人,这宅子才有了今天的模样。说来惭愧,我这一代怕是这宅子最败落的时候了。”
“瞧你说得,这宅子啊,越老越有味道,就跟我们现在的状态一样,年龄大了,硬是把脸上的褶子都抹了去,不是很别扭吗?而且,你这宅子在整个南漳算得上是很有特色的了。不管是这规模,还是里面的设施,都能看出你老冯对宅子的情感。我在山里这几年,见过的老宅子不少,很大一部分都败了、荒了,不仅人去楼空,里面也是了无生机,门窗烂了不说,有些房子都出现了垮塌现象,看着就让人心疼啊!”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没在山里待着,你们可能无法理解我们的感受,谁不想出去生活呢?每天走在光溜儿地马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和车,看着那些高楼建起、花园落成,心里可是舒坦着呢!”
“是啊!不过,说到底,这些房子也都是老祖宗留下的产业,荒了还真是很可惜地。”
“我们这宅子啊,我爷爷那辈儿,兵荒马乱都守过来了,到了我这辈儿,生在和平年代,虽不能让它变得富丽堂皇,但也要人丁兴旺才行。好在这一点上,我勉强做到了,也算是对得起祖宗了。”
“这也是中国人的传统思想啊,家家都想人丁兴旺,不过,这计划生育实行后,到志彬他们这一代怕是再难见到了!”
两人在前面聊着,何志彬和郑雨跟在身后也没闲着。眼前的景象对于他们来说十分新鲜,这种新鲜不仅仅来自山间茂盛的植被释放出的清新空气,还有冯宅在群山包围之中所呈现出的独特气质。
虽说何家的宅子也是祖传的老宅,但是与眼前的冯宅相比,却各有千秋。何家老宅像是小家碧玉,而冯宅却是端庄大气,单从外观立面看去,宽度足有何宅的两倍之多。外观上与何宅不能媲美,裸露的砖土透着黄土的气息,虽有飞檐伸出,却不见雕梁画栋;外墙高及两层,眼观却只一层;门阔高大,窗小仅有三、两。一对石鼓雕刻精美,山水鱼虫鲜活欲出。
何志彬和郑雨都觉得,身处大山之中,能有这样的建筑,足见冯家先人的用心良苦。两人正看得起劲,却见两人从石鼓间跃出,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个少年般的孩子。男孩儿和闫乐差不多年龄,女孩儿和闫欢差不多年龄,他们冲着冯世昌跑过去,女孩儿一把抓住了冯世昌的手,男孩儿则在一旁站住,睁大了眼睛看着何博文和何志彬、郑雨。
“天河,愣着干吗?这是何伯伯,不认识了吗?”
“何伯伯好!”被冯世昌唤作天河的男孩儿冲着何博文鞠了一躬,何博文他是认识的,只是对另两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哥哥,有些陌生,也有些好奇。
“何伯伯好!”女孩儿将手从冯世昌的手中抽出,也像天河一样,冲着何博文深深地鞠了一躬。
“天河、天源,没想到,有些日子不见,你们又长高了!”看着冯世昌的两个孩子,何博文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他是替冯世昌高兴。自打认识了冯世昌,他逐渐对这个家庭有了一些了解,知道他们生活的不易。眼前的这两个孩子是冯世昌的老二和老三,正是因为何博文之前的努力,这两个孩子才能够继续在学校里读书,冯世昌一家对于这件事一直抱有感恩的心情,也因为这样,何博文在冯家享有贵客的待遇。
“来,天河、天源,何伯伯今天给你们带来了两位小哥哥,志彬、郑雨,过来,和弟弟、妹妹打个招呼。”
或许是年龄相仿的缘故,四位少年彼此虽有着好奇,却并不觉得陌生,互相打过招呼之后,竟也能很快混在一起。
“咦!老冯,怎么不见天漳啊?”
“哦,他去镇上送货去了,那边要得急,吃完中饭就过去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天漳这孩子真懂事,看来以后能帮你分担不少事了。”
“也是幸亏有他。我这身体呀……也是够呛,幸亏有他,不然,这手艺活儿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进行下去了。”
“孩子们渐渐大了,你和云翠也可以轻松些了。”
“也就能享这点儿福了!”
两人边说边往屋里走,刚迈进大门,何志彬和郑雨就闻到一股浓郁地鸡香味,这种香味与平时在县城时闻到的不同,似乎更浓郁,并且透着一些草木的气息。
冯宅还没有通电,他们进到庭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山里的盛夏,夜空特别纯净,漫天的星月总能把远山近水映照得透亮。这样的星空下,冯宅显得并不漆黑,四周建筑围起的天井被星月填满,每一处都闪着光,与房间透出的鹅黄色油灯的微光相映衬,让人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冯宅内部的格局和何宅相仿,只是天井没有那么宽敞。内部的结构与外面截然不同,两层结构的楼体,80%是木材结构,基本上没有上色,保留着原木的色彩,也许是时光久了的缘故,也或者是夜色映衬的原因,那些原木看上去有些厚重,在夜色下冷峻而棱角分明,倒让人无法判断出木材的品类。
一位中年妇人从一旁的房间里走出,那间房是个单层结构的房间,屋内亮着灯,屋顶上飘出的青烟在夜色的映衬下格外清晰,这是冯家的厨房,而那位中年妇人正是冯家的女主人尤云翠。
“何大哥来了!”云翠笑着边说边走出了房门,嗓门清脆响亮,与她豪爽的性格倒是相匹配。
“云翠,这次带两个孩子过来,又要辛苦你了!”
“瞧何大哥说得,多见外地话。这儿就跟你家一样,想过来,随时欢迎!哟,这俩孩子都是你儿子?”
“是!大一点儿的是我干儿子,郑雨;这个,小一点儿,是我的儿子,何志彬。志彬,你们过来,跟云翠阿姨问声好。”
何博文边向尤云翠介绍着,边招呼着何志彬和郑雨。两人很有礼貌地冲着尤云翠打了招呼,尤云翠自然也是欢喜得不行。
“瞧瞧……城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生得英俊不说,这皮肤也比咱们天漳、天河白了许多。何大哥,你这真是好福气啊!”
“云翠,多谢你的夸奖啦!”
说话间,冯云昌夫妇把何博文连同孩子们引入了堂屋,何志彬觉得这堂屋比自家的可是大了许多,也空旷了许多。堂屋也是单层结构,不过高度上却与其他两层结构的一样,这样一来,空间大了许多,也因为这样,屋顶的中央位置装上了透明瓦,站在下面抬头即可望见星空。
油灯不能与电灯相比,光线上暗了许多,以至于何志彬无法看清屋内的摆设,只是在光能及的范围内看到脚下的地面不是水泥制成,而是用青石板铺就而成,中间的位置有一张和家里差不多款式的八仙桌,材质上要更厚实一些,八仙桌紧挨着一面墙,说是墙,实则也是用木板搭建的,上面挂了一个横匾,透着光,能隐约看到五个字“心静则无欲”,这让何志彬有些好奇,在此种地方,居然还能见着如此遒劲有力的颜体,而且还是极富禅意的五个字。
何博文见儿子面对着那块匾看得出神,便走过去,伸手揽住何志彬的肩,侧脸笑问:“是不是感觉到好奇?”
何志彬点了点头,侧脸问道:“爸,冯叔叔家怎么会挂着这么一副字匾?”
“问得好!我也曾经和你一样好奇,你冯叔叔跟我讲过,他太爷爷那辈才有的这块匾,据说是当时南漳的县令所赠,用于表彰冯家在古法造纸上的专注及专业度,这匾上的文字也就成了冯家的家训,是想告诫后人‘静心造纸,心无旁骛’。”
“原来我们县里还有这样的人家,而且还是身处在这大山深处。”
“是呀!爸爸没进山之前,也是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人家存在。真正地深入这大山之中才发现,原来这里处处都是宝,人人都是宝。山里人质朴纯真,没有城里那些人乱七八糟的思想,他们的生活和追求很简单,欲望也不及城里人那般强烈,说实话,和他们在一起,才感觉到什么是回归自然,真是令人羡慕。”
“爸,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按说这荆山所到之处水资源极其丰沛,到处也都是果实累累,为什么这里的人还是如此贫穷呢?”
“问得好!其实不能说他们是贫穷。贫穷只是物质上的,精神上他们要比城里人富庶许多。你所看到那些景象既是盛景,也有差的一面。你比如这水资源,对于山里人来说是很重要的,虽说大荆山孕育了蛮水、漳水、沮水三条河流,但并不能润泽大山的每一处,每一条河流都有它固定的河道及流淌途径,不能到达的地方缺水是相当严重地。再有,别看这大荆山满目苍翠,当雨季来临时,却是处处深藏凶险,一不小心就会触发洪石流灾害,别说庄稼,就连房子、牲畜,甚至是人都难以逃脱,这也正是山里贫穷的原因之一。还有,从县城到这里路程并没有到襄樊那么远,但是我们花费的时间却是到襄樊的几倍。山路凶险,也是阻碍了这里的发展。”
“那……就没有什么办法改变吗?”
“当然有!不过,需要慢慢来,可能需要你们这一代人,甚至是你们的下一代人,几代人的努力才能改变这里的现状。”
“需要这么久吗?”
“不知道!爸爸和很多在不同战线上的社会工作人员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着,希望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改变这些。”
“爸,以前从来没有了解过你的工作,原来是这样的,真伟大!”
“爸爸这不算什么?那些修通我们今天来到这里的路的人,他们才是真的伟大。志彬、郑雨,你们一定要记住,将来有一天,在你们能所力及的时候,一定要回馈这里。我相信,通过几代人的努力,这里一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何志彬第一次和父亲这样对话,这是何博文第一次向儿子完全打开自己的世界,两代人的交流与碰撞令何志彬与郑雨的内心充满了力量,他们顿时觉得肩上多了一种属于他们这个年龄与时代的使命与责任。
也就在这时,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菜,他们进门时所闻到的鸡香正位于中央。何博文知道,这桌菜对于冯家来说已经是春节时的规格了,这也足以验证山里人的热情以及自己在冯家人心目中所处的位置。
鸡是尤云翠自己养的,除此之外,桌上还有蒸鸡蛋糕、山辣椒炒磨芉、漳河鲫鱼、青红椒炒野木耳、野山菌炒腊肉、青菜炒石磨豆腐、米粉蒸肉、蒸南瓜,还有一道野山菜。菜并无特别之处,山里人实在,分量十足,足见主人的用心。
正准备用饭的时候,一位少年从屋外走了进来,个子不高,皮肤黝黑,十分精瘦,隔着很远的地方就叫着“何伯伯,您来了!”
何博文向何志彬和郑雨介绍着,这位少年正是冯世昌的长子冯天漳,也是古法造纸工坊的第六代传人。冯天漳比何志彬和郑雨小一岁,念完初中就在家和冯世昌学造纸手艺。用冯世昌的话说,冯天漳天生聪颖,只是生错了地方,为了弟弟、妹妹都能念书,不得不结束学业,尽管他在中考时的成绩不错,按考分去县里的中学读书也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这孩子不忍看见父母过于操劳,便怎么也不愿继续读书了。
才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冯天漳就掌握了造纸的技巧。第四个月的时候,已经能独立造出成品纸,而且品相和品质都相当不错。也可能是他在这方面真的很有天赋,不仅掌握了冯家祖传的技艺,在一年学满的时候,还进行了第一次创新尝试,成品纸的品质比冯世昌提升了许多。冯世昌虽然嘴上反对儿子的创新,但是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他没想到,传了五代的技艺,在自己的手上只有传承没有创新,在儿子的手上却有了新的发展。
冯天漳似乎与何志彬、郑雨很投缘,坐在一起就开始聊了起来,完全没有冯天河初见他们时的那种陌生感,这或许是他平时与陌生人打交道多了的缘故。
冯天漳听说何志彬要去上海读书,满眼都是羡慕的表情;听到郑雨将来要去武汉读军校,更是兴奋至极。而这一切都被冯世昌和何博文看到,两人相互对视了一下,眼神里满是惋惜之情。
尤云翠很是热情,把两只鸡腿分别给了何志彬和郑雨。鸡肉的香味诱惑着他俩,正当他们准备放入口中时,看见了天河和天源正盯着自己,眼神里有羡慕也有怨恨,像是被人夺走了心爱之物那般,这让他们突然意识到,真正需要鸡腿的不是自己,而是这对兄妹。何志彬和郑雨同时把鸡腿放在了天河和天源的碗中,尤云翠连忙制止,何博文示意由着他们,天河和天源见碗中多了一个鸡腿,看了看尤云翠,见母亲没再反对,这才拿起鸡腿来,细细地啃起来,两人边啃,脸上边露出笑意,何志彬和郑雨觉得他们的眼神此时变得友善了许多。
何志彬和郑雨的举动令冯天漳更加欢喜这两位同龄伙伴,在晚饭后,他提议带他们去屋后的山坡上看星星去,这很受何志彬和郑雨的喜欢,当然,天河和天源像两个小跟班儿一样也死命拉着天漳的手要一同前往。
屋后的山坡并不高,坡顶上居然是一片长满青草地平地,有点儿草原的意思。天漳示意何志彬和郑雨躺下,说是这样才能被星星亲到自己的脸,也是看星星的最佳角度。何志彬和郑雨按天漳所说躺了下去,果然,视野一下子拉开了许多。天河和天源也像他们三人一样躺了下去,五个人并排躺着,谁也没说话,只听见大黄的叫声与远处同类的回应声,还有草间蟋蟀的叫声以及其他昆虫发出的和声。
何志彬觉得这样的星空真的很美,是他打记事以来,见过的最美的星空。满天的星星离自己很近,仿佛伸手可及,而每一个星星都在眨着眼,仿佛与自己交谈着。这个时候,他听见冯天漳的声音:“志彬,真羡慕你可以去上海读书!以前读地理和历史的时候就觉得上海会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没想到能有我认识的人可以去到那样的地方。”
“天漳,不用羡慕我!其实,有一天,你也可以做到!”
“我?”
“对啊!”
“怕是做不到!我连县城都没去过,怎么可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你没去过县城?”
“是啊!家里穷,再加上山路凶险,我爹妈都不放心让我一个人进城,说是等我再大一些就让我去。每次往县城送货都是我爹去,他年龄大了,估计明年我就能进城送货了。”
“对不起啊!真没想到是这样的。”
“没事!或许这就是我们山里人的命吧。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能走出过这座山。我想,我应该会比他们幸运,可以在年轻的时候就走出去看看。”
“但是,我觉得你很了不起,能传承祖传的手艺。”
“说实话,我挺喜欢古法造纸的,虽然不够现代化,但是那个过程却时常令我沉醉其中,也就是在那一刻,整个世界里只有我和纸浆的存在。”
“那样……会不会有一种寂寞的感觉?”郑雨好奇地插了一句。
“不会啊!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这里的一切都能听懂你说的每一句话。你跟那些毛竹说‘你好啊’,它们就会摆动两下,也跟着你打着招呼;你跟那些溪水说‘你好啊’,那些水就会欢快地跃动起来,回应着你的热情;你跟那台老水车说‘你好啊’,它就会‘吱呀’两声同样向你问好;就算是你碰着头牛,跟它说‘你好啊’,它也会‘哞哞’地回应着你。其实,当你习惯了这里一切的时候,你会发现,所有自然界的物种都有灵性,那一刻,你一点都不会觉得寂寞,反而觉得……很幸福!”
冯天漳的一席话仿佛为何志彬和郑雨展开了一幅美丽的画卷,这让他们很羡慕冯天漳的生活,也令他们感觉到冯天漳的内心和此时的夜空一般纯净,这是他们所没有的。
几位少年就这样躺在草地上,天河和天源几乎是沉默地。天源很快就在安静的环境里沉睡了,而天河一直睁大着耳朵听着三位哥哥谈论着理想和未来,他不禁对何志彬和郑雨所描述的外面的世界产生了向往,他觉得自己有了榜样和方向,那就是身边的这两位来自城里的哥哥。
何博文原定的计划是在冯家待两天就把何志彬和郑雨送到镇上的汽车站,让他们自己回到县城,而他还要继续前往下一站,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使命。
冯天漳很想何志彬和郑雨多待几天,一来可以向他们多了解下外面的世界;二来想让何志彬帮天河和天源补习一下功课,他希望弟弟妹妹不要走自己的路,更希望他们能像何志彬一样走出这里,去到外面更大的城市,享受这个世界的精彩,带着他的理想,去圆他未能圆的梦。
何志彬没有拒绝天漳的这个请求,他和郑雨也很想多呆几天,他们喜欢这里的一切,包括天漳三兄妹。
他们每天和天漳一起起床,一起吃过云翠婶做的早饭,然后再一起前往工坊开始一天的工作。天漳毫无保留地教他们制作纸张的工艺,他们也认真得学着,只是总觉得没有天漳那样娴熟,不过,在整个制作过程中他们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乐趣。
天源对这两个从城里来的哥哥逐渐有了依赖性,特别是对郑雨,走到哪里她都想牵着郑雨的手,有好吃的,她也总是会第一时间拿给郑雨,这令郑雨有些害羞,他不禁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妹妹,特别是郑露,此时的天源像极了郑露,这让他有些想念家里了。
何博文决定还是先去下一站,留下何志彬和郑雨,他必须赶在月底返还县城,这样才能赶上迎接何志彬的录取通知书,作为父亲,他不能陪伴何志彬走完一生,却想在这个关键时刻,与儿子一同见证,也算是尽到一位做父亲的职责。
何志彬如天漳所想,每天下午都会陪着天河做作业,看着天河做功课时认真的样子,他就会想起自己曾经努力过的每一段时光,他很庆幸自己的那些时光很努力,所以他才能像今天这样以一颗平常心等待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到来。他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了冯天河,没想到冯天河听得极其认真,而后对学习的热度远远出乎天漳的意料之外。
在何志彬看来,冯天河有着极高地领悟能力,表面上虽然看着沉闷无趣,实则志存高远,再加上天河的成绩本就不差,可能是家里的条件时常会干扰他,才导致成绩不甚稳定。何志彬私下和天漳聊过天河的这个情况,天漳在晚饭后与天河进行了一次较长时间的谈话,是两位兄弟间的谈话,两人都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在那一刻,兄弟间彼此认同,并且达成了共识。冯天漳专心造纸,负责传承冯家传统技艺以及全家的经济;冯天河用心学习,负责改变冯家的门风及未来的命运。
大概又过了一周,何志彬估摸着录取通知书快要出来了,而郑雨也快要返校了,他们还是决定与冯家人告别,返回县城。
冯天漳承担起送他们到镇上坐车的责任,一大早,尤云翠就做了几张饼,还煮了一些鸡蛋,再加上一些山果,包在了一起准备让何志彬他们在路上饿的时候吃。冯世昌找来了一只编织袋,捉了一只母鸡,和一些腊肉、干鱼、晒干的野山菇,一并装进了口袋,想让他们带回去。
何博文在走的时候就交代过他俩,除了路上必需的食物外不能拿冯家的任何一样东西,因此,何志彬拒绝了马世昌的热情,这让冯世昌很是生气,最终还是冯天漳出面协调,保留了一些干鱼和野山菇,这才让冯世昌觉得舒畅些。
天河和天源对两人有些不舍,特别是天源,紧紧拉住郑雨的手,任凭谁劝说也不放开,最后还是郑雨轻声细语地和她说“妹妹,哥哥保证,以后还会再来看你的”,这样才使她依依不舍地松开了郑雨的手,郑雨走了几步转身再看她的时候,天源早已成了泪人。
一路上,三个人不敢懈怠,终于在最后几分钟赶到了车站,坐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车子开动的时候,何志彬和郑雨看着窗外的冯天漳正冲着他们挥动着手,眼神里满是不舍以及对外面世界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