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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船至重庆朝天门码头。李昆源、杜则吾与曹孟君等已在码头迎候。保育院将此批难童安置于曾家岩。楚声即写家信告平安，并询家中情况。时重庆为战时陪都，军政机关俱驻于此，外围更屯重兵；东部厂矿设备辗转至此，重组开业；各种资金涌入，重庆街市突现繁华，商贩云集，人流如织，熙熙攘攘。
重庆生活渐安。《大公报》重庆办事处知楚声已至重庆，邀其回报社履职。楚声请示蒋夫人。蒋夫人道：“楚声复归报社，可扬笔刀之长。”时保育院拟派楚声至合川县创办第三保育院。忽闻楚声欲归报社，众人议而不决，莫衷一是。忽曹孟君道：“我有一人，姓赵，名君陶。君陶助我管理歌乐山保育院，井然有序，令我等甚为敬佩；其能不在你我之下，何不派此人前往？”徐镜平道：“此人与邓颖超甚挈，此事可询邓颖超。”楚声道：“邓大姐近日于曾家岩顶租房一所，我等闲暇，可去探望；又可征询大姐之意。”众皆欣然，带宝莲同去。
至周公馆。周恩来夫妇出迎。周恩来嘉誉道：“楚声羽护难童，千里西进，不辱使命，不愧为我中华巾帼英雄。”邓颖超道：“拯难童于战火之中，辗转千里，其艰辛自不待言，楚声受苦了！”楚声谦词以应。李昆源道：“现今各地难童剧增，凄苦无依，死者甚众。保育院缺医少药，管理员更是奇缺，我等欲请赵君陶赴合川创办保育院，不知颖超意下如何？”邓颖超道：“我亦有此意，下月可令其赴任。”周恩来道：“楚声文采甚佳，近期有所偏废，理当归《大公报》，更能扬你所长。”楚声道：“蒋夫人亦有此意。”李昆源笑道：“能者所见皆同。”众人俱笑。
众人正谈间，忽一军人雄姿焕发，挺胸而入。楚声瞠视其人，道：“你可是余楚剑？”那人定眼一看，惊喜道：“妹妹，你何故在此？”楚声悲喜交集，与楚剑相拥大哭。楚声道：“哥啊，这些年来，你生死不明，可知家中挂念：父母亲为你夙夜不安，你直如此狠心，孝心安在！”楚剑哭道：“我亦身不由己，自上海沦陷，我曾写信回家，至今无有音讯。我日忧夜愁，挂着家中安危。”周氏夫妇喜出望外，扶着两人坐下。周恩来道：“楚剑乃我八路军重庆办事处联络官，因国共多年交恶，故隐姓埋名，断绝家中联系，望楚声见谅。今上天怜悯，令你兄妹团聚，应当高兴才是。”楚声道：“淞沪争战时，父亲曾言西撤至重庆，现音讯全无，重庆地大，人海茫茫，如何寻觅？”楚剑听了，愁上眉头。
于是周公馆设宴，庆祝楚声兄妹团聚。席间，余楚剑言去岁娶妻，生有一子，妻儿现居延安。楚声道：“若是寻见父母时，应将嫂子、侄子接至重庆，使父母得享天伦之乐。”余楚剑道：“多年音讯隔绝，未知妹妹可曾嫁人？”周恩来接茬道：“中央军将领中你最为敬佩者，便是你妹夫。”楚剑讶异道：“妹妹嫁配谢家昌？”楚声道：“正是，我现今亦有一儿，虽历艰苦，总算安然，前日正是我儿周岁生日。”楚剑听罢大喜，满饮一杯。宴罢，楚剑告假半日，陪楚声和宝莲至市区散心。
时山城人稠，买卖旺盛。三人行至仓坪街，见人群拥簇，市声嘈杂，便欲转回。忽警报大作，满街百姓慌乱奔走，孩童惊哭。余楚剑拽着楚声，道：“快入防空洞！”三人拼力奔至防空洞。其时防空洞内已挤满难民，皆狼狈不堪，惊惶不知所措。后来者仍源源挤入。洞内人呼喊：“挤死人了，别再挤了。”洞口人反诘道：“格老子，你的命金贵，老子的就不是命？”又有人骂道：“政府所建防空洞甚是粗劣，贪官定然肚大肠肥。”旁人反诘道：“银行家所建防空洞美轮美奂，仁兄即刻可去。”孩童被挤得哭声不绝，与叫骂声相搅；更兼氧气不足，人气相杂，甚是难闻。楚声只觉得头晕目眩，几欲呕吐，便挤至洞口。楚剑与宝莲亦随后出来。宝莲道：“我便在洞口，看看倭机下蛋。”一语未了，只觉得地动山摇，声声沉闷。忽一发炸弹于邻近处爆炸，气浪掀至。众人皆惊呼。洞内有人哭喊：“防空洞要炸塌了，快出去呀！”避难之人挤挤挨挨在一处，皆不让道。待爆炸停歇，余楚剑飞奔至周公馆，见周恩来夫妇无恙，方始安心。
楚声与宝莲离开防空洞，奔回保育院。忽倭机又至，只见炸弹从天而坠。爆炸声连绵不绝，黑烟腾空，将重庆罩住。大街小巷俱是哭喊声、呼救声；火烧木梁，呼呼作响，间有墙体倒塌声，交织一处。楚声力竭，扶着树木喘气。宝莲急道：“此处危迫，不可久留。”言罢驼起楚声奔走。待至保育院时，轰炸已停，但见保育院一片狼藉，数名难童死于地上，惨状各异。众难童畏畏缩缩，从林中出来。楚声瘫于地上，瞠目死难孩童，但喘粗气，无有语言。众师生皆惊哭。楚剑随周恩来夫妇至保育院，见此情形，不觉惊愕。楚声靠着楚剑肩膀哭道：“哥啊，妹妹没有保护好孩儿们！”周恩来唤众人至院前，俯视山城，激愤道：“诸位看市区烟火，满城哭号，都是倭寇罪证：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倭寇在重庆对我国民犯下滔天罪行！”又令人收殓难童尸骸，处理善后事宜。
忽有一信递至保育院，原来是谢德声之回信。信封中又夹有两封信函，一封为父母来信；一封为韩焕荣夫妇之信函。谢德声言：家中安好，请勿挂念；崇平已学会走路，会叫爸爸妈妈；东洋军只占广州及珠三角地区，尚未危及韶关，望楚声、宝莲在外保重，勿要逞强；家婆每日至西石岩寺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云云。父母来信言：父母已达重庆，租住都邮街一民居。望女儿接信后，速回复报平安，以免父母挂念。韩焕荣夫妇之信言：已达重庆，未知楚声境况如何，若是安然，则请速回复。
楚剑兄妹阅罢信函，喜极而泣。兄妹携手至都邮街。敲门见阿实，楚声喜道：“阿实，还认得我兄妹么？”阿实回头大叫：“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回来了！”余鸿钧夫妇颤巍巍下楼，哭道：“我儿女都安然无恙，上帝保佑啊！”一家子相拥大哭，而后互相搀扶，至客厅坐下。慈霖抚着楚声脸颊，哭道：“我与你父，先至武汉，寄住你叔父家中。未知你之凶吉，夙夜不安。写信至广东乐昌，又无回信。”楚声道：“现今兵荒马乱，信函易丢失。”慈霖道：“东洋人侵犯武汉，我与你父又逃至重庆，你父不甘心，又写信至乐昌，探询你之信息。”阿实在旁憨笑道：“老爷太太以为少爷小姐不在人世，皆置有灵牌。”余鸿钧骂道：“你这蠢猪乱说，还不快烧掉！”慈霖哭道：“现今乱世，生死难测：我等西行时，阿兰急病不得医，死于路上。沿路尽是难民，凄凉无助，世道又乱，这饿死的、打死的，不知其数；死尸弃于道，无人收拾，倒喂饱山中豺狼，听言如今豺狼成群走出山间觅食，凶横于道，只只身肥体壮。”余鸿钧叹道：“奸人当道，惹乱华夏，才致外辱，苦的是百姓。外头之事，我管不了，且喜今日我家团圆，乃是上帝恩垂。”楚声言及一年所历惊险，举家垂泪。慈霖搂着楚声哭道：“我的心肝儿啊，你句句都剔妈的心啊！”楚声道歉不跌。当得知楚声得儿，余鸿钧夫妇又破涕为笑。
楚声言兄长已婚，且已得儿。余鸿钧夫妇大喜。余鸿钧道：“你之婚姻未得父母做主，因在乱世，姑且认可。”楚声笑道：“父亲迂腐，如今是何年代？”余鸿钧道：“现在何处做事，贤媳在何处？”楚剑道：“皆在外地谋生，请父亲放心。”慈霖道：“媳妇姓甚名谁？”楚剑道：“姓李，名唤育菊，孩儿名唤余欣华。”余鸿钧欲再问，楚声以他语遮掩过去。余鸿钧又道：“上海有些世交，皆避难重庆，来日带你兄妹去见见。”楚声又以保育院为辞，敷衍过去。自此一家团圆，楚声兄妹得闲暇时，便回家探望二老。
次日，楚声邀宝莲一道，至陕西街探望钟素媛。时钟素媛有孕在身，两人相见，又一番悲喜交集。韩焕荣自逃离上海，携妻子辗转至重庆，现受雇于美国使馆，收入颇丰。素媛赋闲在家，养身待产。宝莲见楚声与韩焕荣夫妇畅谈，甚是无趣，借故至门口。忽见一妇人，提一菜篮，抬头猛见宝莲，吓得后退数步，愕然审视。宝莲道：“老娘长得不美，为何目不转睛？”那妇人讶然道：“我阅丑女无数，没见过你这般离奇的！”宝莲怒道：“你之长相，与我不相仲伯，如何这般耻笑于我？”那妇人道：“你这长相，站在我家门口，鬼不敢入，谢谢你了。”宝莲抬手要打。那妇人大叫：“韩太太救命，有人要打阿岫了。”素媛急地与楚声出门。宝莲见了，尴尬道：“这人出言不逊，我仅举手作势而已。”素媛道：“阿岫啊，人家是客人，为何无理？”阿岫道：“这人门神一般，咱家如何有这等客人？”素媛轻责道：“勿再多言，快备饭菜。”楚声请宝莲进屋，低言抚慰。宝莲笑道：“我穆宝莲虽为女子，却有男子胸襟，怎会与一女佣口舌？”
楚声又入厨房，劝慰阿岫。阿岫道：“这人长得可怜，我阿岫就谦让一些。”楚声道：“你是本地人么？”阿岫道：“我是九龙坡人士。我叫阿岫，不是秀气的秀，我家乡多山，我父命我名为阿岫。今年二月中旬，东洋鬼炸死我老公与孩儿，我亦伤重，韩先生与太太送我至医院救治，才捡得性命回来。我已家破人亡，便跟了先生太太。先生太太之恩德，今生做牛做马亦得回报。”楚声道：“我与素媛乃同窗挚友，离散一年有余，今得相见，甚是欢欣。素媛之为人，怜贫惜弱，你只管安心相随。”阿岫道：“太太所言极是，阿岫这辈子跟定她了。我叫太太多生些孩儿，阿岫帮她带孩儿。我看太太肚形，必是男儿，明年四月间分娩，近日太太饮食，都是听我安排。”楚声道：“你太太都把你当大姐了。”阿岫笑道：“我都当她是我小妹了。”楚声见阿岫面带喜色，心中亦乐。自此，楚声与钟素媛常有来往，互相照应。
新年伊始，忽得家昌书信，楚声大喜，欣然而阅。书中言：
“吾妻楚声：欣闻你舍家为国，北上救助难童，并殚精竭力而为之。夫甚慰。只因兵戈扰攘，你等居无定所；吾于前线抗敌，更是忽东忽西，是以信息不通。早在赣北之役，伯陵兄曾言：宝莲陪同蒋夫人慰劳前线将士，故知你已赴武汉救助难童。今知吾妻安抵重庆，家昌感谢上苍。
“赣北之役，我军虽拼死对敌，然战技与敌相去甚远，仍难挡倭军攻势。我军困倭贼于万家岭，先胜后败，终未能抵挡倭军攻势。现敌我皆疲，屯兵暂歇。愚夫屯于长沙，整饬军纪。去岁兵连祸结，百姓恐，政府亦怕。人人惶遽，草木皆兵。倭军自得岳阳，进至新墙河，狼顾长沙。虽倭军未至，而我军上下自乱，如惊弓之鸟。军警连夜点火，欲自毁长沙，焦土待敌。市民梦中惊醒，四面起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可怜长沙百姓，未死于倭贼，竟亡于自家之火。大火连烧五日，长沙几成白地。百姓互相践踏，逃至江边，争船而渡。未及过江者，或烧烤致死，或于水中溺亡。
“吾当即率军入城，扑火救民。我军将士奋力向前，救民于火热中。时张灵甫亦率本部军兵救助难民。灵甫身先士卒，突入火阵，冒死抢救难民，数日不歇。又令本部节衣缩食，以军粮救济难民。家昌亲眼所见：数千难民，一身污垢，凄凄惶惶，皆跪地拜谢灵甫。灵甫仰天大哭，言：‘灵甫投军从戎，只为民之福祉。今我军自造灾难，祸及百姓，乃我军罪恶。众父老跪谢张某，令灵甫愧疚欲绝！’临阵杀敌，灵甫凛凛若天神；今见百姓遇难，而痛切心肠。灵甫真我军之楷模也！今次详叙此事，只因灵甫震撼我心，日后必以其为榜样，爱国敬民。
“又闻岳父岳母俱在重庆，多年离散之兄长亦得相聚，家昌甚喜。望爱妻于父母前代家昌尽孝，为夫于前线杀敌以报。崇平自有吾父母抚养，吾妻勿念。只愿早日杀尽倭贼，复我中华，吾夫妻团聚，相守至终，方免家昌夜夜思念。”楚声阅罢，心起波澜，提笔复信，详叙半年所历，又陈思念之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