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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合上了“不打不成相识”这句话,我和况英豪这个将门之子,由一场“文比”成了好友。这个人,虽然行动语谈之中,总不免给人以“飞扬跋扈”之感,气焰很大,但他并不是坏人,而是在他这种前呼后拥的环境中长大的少年人难免的习气。只要多一些人不被他那种气势所慑服,不必多久,他就会知道自己的这种习气不受欢迎,自然就会改过来。坏的是一些人只知道阿谀奉迎,助长他的气焰,那才糟糕。
当晚,他用响亮的鼓掌声,表示了他对我的勇气和大眼神的枪法的敬佩。
在掌声中,我胡乱抹拭着脸上头上的蛋白蛋黄。虽然气宇轩昂地和况大将军对答,赢得了一阵掌声,但是被大眼神拉着一步一步地走离大厅。出了大厅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拔脚就奔,一直奔到气喘如牛,胸口痛得要炸了开来一样,仍然不肯停,直到双双仆倒在地。
我们全身是汗,寒风吹上来,汗水蒸发,使身体所受寒冷的威胁更甚。所以上下两排牙齿相叩“得得”之声不绝,我们互相紧握着手,直到这时,我才感到害怕--人皆有恐惧之心,当时豁了出去,事情过去了之后,想起当时的情景,才知道那是多么危险!
我挣扎着向大眼神道谢,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大眼神知道我想说什么,他也喘着气:“别再叫我来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我手按在地上,站了起来,豪意又生:“不必怕,再来十次,你也可以做得到!”
大眼神睁大了眼,虽然他一脸的惊恐,可是他双眼却炯炯有神,正因为我的鼓励,而产生了自信!
我们又紧紧地握手,他忽然指着我的脸,一面喘气,一面笑了起来,我知道自己的头脸上沾满了蛋白蛋黄,样子滑稽,而且,寒风吹上来,也极不舒服。
我又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就在这时,一阵摩托车声传来,我向大眼神的背上拍了一下,两人立时挺身而立,两架摩托车疾驶而至,祝香香在前,况英豪在后,看到了我们,两人都发出了一声欢呼,跳下车来,祝香香自车上取下了一个大包裹来,到了我面前,解开来,里面竟是一盆还冒着热汽的水,还有雪白的毛巾。
况英豪走了过来,伸手向我的肩头便拍--我心念电转之间,并没有任何的闪避动作,坦然受之,他一面拍一面道:“洗乾净了脸再说!”
祝香香端着盆,我也不必客气,就痛快地洗了头脸,抹乾净,祝香香倒了水,站在况英豪的身边。
虽然我完全无法接受他们是丈夫和妻子这个“事实”但是也至少可以感到,他们之间,有着自小一起长大的那种感情。
我先向他们道谢,又正式介绍大眼神给他们认识。
况英豪对大眼神佩服之极,又不相信他未曾练过射击,等到听了大眼神关于瞄准的理论后,他更是赞叹连声,欲语又上。
大眼神看穿了他的心意:“这种意念瞄准法,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况英豪吸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我埋怨祝香香:“你应该知道我们没有碰过枪,我还以为你会在最后关头阻止大眼神!”
祝香香现出苦涩的神情:“谁知道他会来真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不敢开枪,或是随便向天开一枪就算数,谁知他--”
祝香香向大眼神看去,大眼神一挺胸:“我如果不来真的,卫斯理会杀了我!”
我急了起来:“我哪有这么凶,但是无情的打击,必然会改变我今后的一生,倒是真的!”
少年时期的一次挫败,到成年之后,回过头来看,可能微不足道,但当时,一定会受到极大的打击,很有可能,会影响一生!
我那时,这样一说,令得四个少年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严肃,一时之间,谁也不出声,我相信在这几分钟的沉默之中,每个人都思索了不少问题。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大眼神,这位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灯火通明之中,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为朋友而冒险--他要是一枪把我打死了,很难想像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可是这时他一开口,声音十分胆怯:“我晚回家了!父母会骂!”
况英豪和我想取笑他,但祝香香却抢着道:“好,我送你回去!”
她说着,就把大眼神拉到了一辆摩托车前,先指点大眼神坐在后座,她也跨了上去,向我和况英豪一挥手,就驾车驶开去了。
我和况英豪对她的这个行动,都感到愕然,况英豪更明显地表示愤怒,冲前几步,一脚踢在那只脸盆上,发出了“咣啷”一声响,脸盆飞上了天,又落了下来,再发出了一下声响。
我走向他,用十分诚恳的声音说:“指腹为婚这种事,是作不得准的?”
况英豪转过身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开始的时候,气势很凶,但后来,却变得很无可奈何:“我喜欢她,从不懂事时,就喜欢她!”
他这样说,是表示他如今已经“很懂事”了,我只是淡然一笑,他走向摩托车,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可以让我驾驶。
况英豪一扬眉:“没什么难的,只是初学的人,需要一点臂力来平衡,你可以做得到。”
我吸了一口气,走向摩托车,跨了上去,他坐在我的后面,告诉了我一些基本要做的事。
这一次第一次驾驶摩托车,对我的影响极大,后来,我上天入地,不惧怕任何新鲜的事物,敢尝试一切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都源于有这次经历--看来深不可测的东西,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就变成驯服的工具,可以载着我在路上风驰电掣。
寒风扑面,虽然阵阵刺痛,但是那种快意豪情,却是毕生难忘的经历。
在疾驶中,眼看前面,有一道沟,阻住了去路,况英豪在我身后叫:“用力提起前轮,跳过去!”
那沟的宽度超过两公尺,我还未及考虑,就已非照况英豪的话去做不可了,一提前轮,车子弹了起来,简直就是腾云驾雾,飞过了那道沟壑。
我毕竟是第一次驾驶摩托车,在车子飞起而过,落地之时,我就不知道如何控制才好了,以致车才落地,一下反弹,就侧向一边。
况英豪大叫一声:“松手,打滚!”
就算他不叫,我也会这样做,松手,滚开去,看到况英豪也和我同一方向滚了出来,车子还发出咆哮声,在地上打着转。
我和况英豪站了起来,都立即发现对方没受伤,两人都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那时候,我心中兴奋莫名,正准备过去扶起车子来,突然之间,眼前陡地一黑,变得甚么也看不到!
这一下变化,当真突发之极,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会不会我受了极重的内伤,已经伤重死亡,到了阴曹地府,所以才会这样?
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当我听到况英豪的声音在问:“卫斯理,发生了什么事”之际,竟以为他也和我一样:死了!
由于人生阅历的深浅不同,所以在变故陡生时,所作出的反应也不一样,有的处变不惊,有的张惶失措。像我那时,忽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根据我当时的生活经历,自然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事,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死了!
接着,我听到了况英豪在发问,声音热切,我就以为他也死了。
那时,对生死的变化,所知不多,朦朦胧胧,全从看书和听大人讲的各种传说之中,得到一些概念。奇怪的是,当时我确然相信自己和况英豪已死,可是却一点也没有恐惧、痛苦、伤心或悲哀之感,相反地,心中还前所未有的平静,想到的是:啊,我死在这里,这样死法,太短命了,甚至还未成年,可是不要紧,人人都会死的。这样就是一生了,刚才不死在枪下,现在竟然死于车子翻侧!
胡乱地想着,我又听到了况英豪的第二次发问声,我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叫:“你别害怕,我们已经死了!”
况英豪的反应,强烈之极,他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什么?死了?胡说,放屁”
他骂了我十七八句,忽然又叫了好几下,才又道:“不我不要死!不要死!”
想不到他对于“死”会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心中想,就算你的父亲是大将军,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连皇帝都要死,只有神仙才不会死,可是谁又见过神仙?
况英豪越叫越是凄厉,他又叫:“我怎么这就死了,我还没活够,我连香香的嘴都没有亲过,我不要死!”
他最后这四个字,简直是嗥叫出来的,凄厉无比,听了叫人极不舒服。可是他的话,却使我想起,我是亲吻过香香的,而且还是那么难分难舍,那么缠绵的亲吻--这是不是我觉得死亡并不可怕的原因?
我想劝他不要惨叫,在说话之前,挥动了一下手,打中了我的身侧,不但有声音发出来,而且还感到了痛楚!
虽然,没有人知道人死了之后是怎么一个情形(死人不会说话,不能把死后的情形告诉他人),但是在许多传说之中,却也有了一种“约定俗成”大家都加以接受的假设。这些假设,大都是似是而非,可是这时用来作为确定我是否死亡的标准,却也大有用处。
我立即想到的是:我还有身体--没有身体,不会有声音,不会有痛楚,如果是鬼魂,就不会有身体,这可以说明,我没有死!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就大声呼叫:“喂,我们不一定死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信,你打自己两下看看,就可以证明!”
我以为我一叫,况英豪一定会有反应,谁知道连叫了三遍,眼前漆黑,而且,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这一来,我不禁大是骇然,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大叫,眼前忽现光景--我看到了况英豪,或者说,我看到了况英豪的一幅画像。
要比较详细一些说我看到的情景。因为那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匪夷所思的经历,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惨白色的光影,那时,实在无法形容,而在我后来,第一次看到了电视机的时候,我指着萤光屏,就立刻联想起那时看到的光景来。
而况英豪就在那幅光影中,只看得到他的上半身,也瞪大了眼,张大了口,神情惊恐之至。天气多么冷,但是我清楚地可以看到他的额头在渗汗,可知他正处于极度的惊恐之中。
我叫他,他没有反应,我依稀觉得,他的那种情形,和香香妈妈的肖像出现在“鬼竹”上的情形,十分类似,那是幅维妙维肖的画像。
可是,画像却开始活动了!
他的神情变得更惊恐,不断地在摇头摇手,一看就知道他正在否认着什么。
可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既听不到有人在逼问他,也听不到他在否认什么。
这情形诡异之极,我不以为我跌进了一个噩梦之中,反倒更多认为他死了之后,正在接受阎王判官审问,牛头马面的拷问!
四周围一片黑暗,莫非我和他已径身陷地狱,那又为什么没有恶鬼来拷问我!
在惊骇的情形下,思绪极其紊乱,我觉得他在不断重复说着几句相同的话,陡然之间,我竟然知道了他在说什么!
他说得最多的是“我不知道”在我一有这种感觉时,我就看到了他连说了三四遍!
是的,我看到他说话--说穿了一点不神秘,同学之间,各种各样的玩耍很多,花样百出。在语言上,为了突出,几个要好的同学,自创一种“密语”练习纯熟之后在众人面前,用密语大声交谈,使旁听者瞠目结舌,这就有趣之极。
也有时,练成了看唇语的功夫--从对方唇形的变化之中,虽然对方没发出声音,也可以知道他在讲些什么--我的唇语基础,就是在那时打下来的,后来,在冒险生活之中,少年时的基本训练,曾在许多场合下,起过化险为夷的作用。
这时,我定下神来,又看到况英豪在说:“我不知道,不知道这个东西在哪里!那是甚么?看来像是一根子。那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他的名字是王天彬?也没听说过?”
在“根”字和“子”字之间的那一个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像是“猪”字,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而那个名字“王天彬”自然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
这使我肯定了一点,他是在接受盘问--有人拿一样东西给他看,他却不认得那是什么,而盘问他的人,多半还要他讲出那东西在什么地方,他自然更说不出来了!
我并看不见有什么人在向他盘问,在这期间,我也曾大声叫他,可是他显然听不见。
我只看到他又在叫:“你们是敌军?我虽然不是正式军人,可是我成为俘虏,要有俘虏应有的待遇!”
他把那两句话,连说了两遍,所以我可以肯定,他是这么说的。
这令我骇然欲绝,我想向他冲去,可是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达到目的,那时我的情形,完完全全像是置身于一个恶梦之中!
我双手乱舞,双脚乱踢,大声叫唤,一面还尽可能看他在叫什么。
我看到他在叫:“我不跟你走!哪里我都不去,我不知道你们在问我什么,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当他这样叫的时候,神情惊恐之极,我忽然看到他拔出了手枪来,向前发射,可是听不见声音,同时,那灰白的光幕在变暗,他的形象也模糊。
直到他消失之前,我看到的他说的一句话是“我不会屈服!”
然后,眼前一黑,又什么也看不见了,同时,我感到极度的昏眩,身子不由自主软倒。
等到我再有知觉时,我只听得人声鼎沸,许多道强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心想,轮到鬼卒来拷问我了。可是在嘈杂的人声中,我却听到了祝香香熟悉的声音,我陡然睁开眼来,看到众多军人,拿着强力电筒照射着,我躺在一个担架上,祝香香正在担架之旁。
我才一坐起身,不少军官来到我的身边,虽然七嘴八舌,但问的是同一个问题:“况英豪哪里去了?”
况英豪不在了!他不是死了:死了,尸体还在。现在,他不见了!
我喉咙像是有火在烧一样,哑着声,我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他被人带走了,成了俘虏?”
这是我当时能作出的最好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