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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夜晚,一注冲天的烟花在高空绽开,将每个人的瞳孔点缀成五彩,迎来花魁节的最后一夜。
夜市里的酒店、勾栏、酒肆、卦堂、茶坊,无不市井喧哗,灯火照天。道路两旁站满了推车卖花佃农,簇拥着一群少女妇人,将心仪的花朵簪在头上,应个景儿。街头巷尾的顽童们跑来跑去,在巷子角落和了泥,双手沾满了泥点子,钻进人群里玩起了恶作剧,悄无声息地往姑娘们漂亮的裙摆上一抹,在巷子里边偷看边偷笑。
通往琉璃美人廊的道路阡陌,无不人潮汹涌。美人廊一早便传出消息,压轴之夜,一位绝代风华的舞姬扬言,她的高台要堆满数之不尽的花朵和宠爱。
孟松承对此种言论自是不屑,认为不过是虚张声势、自我炒作、哄抬身价而已。但孟松雨喜欢这种浪漫的论调,以至于包下了一名花农,命花农推车跟在她身后,届时让百花冲天。
卫天雪逆着人潮出现,宛若绿叶丛中忽然绽放出一朵清雅的花。
“天雪!你终于舍得出门啦?这两天见不到你,怪想你的。忙什么呢!”孟松雨热情洋溢,眼睛里光芒四射,一把将卫天雪揽到身侧。
“还不是拜孟公子所赐,他拜访卫苑与家父商议要事,无奈意见相左,徒生不快。父亲申斥了我几句,将我拘在家中,我呀索性在书房躲了两天,落得清净。”
“卫伯父为什么申斥你?”
“孟公子说,他不愿意娶我,此番回去,定会想办法取消婚事。”
“哥哥当真这样说?爹爹听了非震怒不可。”
“父亲怪我无用,迟迟不能让孟公子高看我。”尽管卫照知一再向女儿保证,孟松承假以时日定会想明白婚姻其间的利害,可卫天雪没有耐心为虚晃的悔悟继续无谓的等待。他有男子汉的坚持,她也可以有女儿家的矜贵。
谢无双微笑着站在孟松承身畔,依旧是世上无双的容颜。单是略施粉黛,单是毫无点缀的月牙白裙,反倒衬得她眉如墨画、面如白玉、唇点樱红。以退为进,无疑是聪慧之举。
在书房禁闭的两日,卫天雪才发觉,旁若无人之时,想念的仍是那个人,不得不承认自身的悲哀。说也奇怪,当她不执着于向父亲证明自己,而是遵从本心,再看到孟松承、谢无双这对璧人心意相通地站在跟前,什么亲昵之举也不能伤她分毫了。
“瞧你这身衣服真好看!”孟松雨的注意力俨然不在孟松承与卫照知的争执上。只见卫天雪芙蓉玉面,亭亭玉立,清秀无匹。最妙的是她的黄底墨兰花绣裙,一丝一线泛着古朴的光泽,低调富贵。她挑挑眉弓,“如此费心的打扮是给哥哥看还是蒋谷主看呢?”
“你可真坏!”卫天雪被人说中心事,满面羞嗔,“说什么呢?”余光看向的是蒋术奇。不知他还认不认得?他中毒之前,知道她喜欢缂丝的画卷,独爱兰花的清幽矜持,特地高价请女匠设计出一套衣裙送给她。
“宋锦缂丝的工艺,如此精工,简直是珍品一件。送这礼物的人当年真是有心呀!”孟松雨贴耳问道。
“孔明灯!孔明灯哎!”眼见前方人群头顶上升起一只又一只的孔明灯,恰似返程的流星,用璀璨星火点缀苍穹。待众人定睛一看,那孔明灯上赫然画着西域飞仙!翩翩起舞的西域仙娥飞腾而起,于银河中漫步游曳,好一出浪漫风流的场景。众人见此,无不欢呼雀跃,群情轩昂!
呵!曼妙婀娜的光影,甜美肆意的想象!
野巷里忽然钻出来一群孩童,举着风车穿梭在人群里,拔足狂奔,嬉笑怒骂间横冲直撞,恰好与谢无双擦身而过。她的手背被飞快旋转的风车扇一划,立时破开了一道口子,雪白的手背沁出来一串血珠。
“哪来的毛孩子,毫无教养!”孟松承心疼的执她之手,气愤不已。
谢无双用丝帕擦掉血迹,劝慰道:“小事,越是热闹的地方,小孩子越喜欢凑上去!你呀,可不许小题大做了呢。”
我听你的。
顺着人潮又往前挪了一丈,孟松承不经意地问道:“双儿,你记忆极佳,还记得薛郢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吗?”
“松承,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该不会是考我吧?”
“没错,考考你。”
“呜呼!这可真是难到我了!我好生想想。”谢无双搜寻着记忆里关于薛家的一切,“记得幼时在堤岸口遇上薛夫人坐船来杭州探亲,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男孩,是你我帮忙指的路。那时候,闻空阁的顾客大多是农夫,买药除草、斗家宅老鼠和黄鼠狼。”
“若不是薛夫人不远百里前来探亲,父亲和谢伯父估计不会知道他尚有家眷。”
“那男孩冷漠,我便追问男孩叫什么名字。他说,家父热爱草本,尤喜乔木,甚爱紫檀。檀木百毒不侵,万古不朽,又可避邪。所以将‘檀’字嵌在他的名字里。”
“那你说,柳望的女儿柳白樱逃出生天,薛郢的独子会不会也没有葬生火海。”
“这……怎么好验证呢。”
孟松承晏晏而笑,“双儿,你还记得云漠光醒后喊出的那两个字吗?”
“檀……你怀疑……”谢无双思绪万千、灵光乍现,“若音取枞字,枞是冷杉,同属乔木,寄语古树参天之意。檀枞、薛檀枞……薛郢的儿子,就叫这个名字!”谢无双杏眼圆睁,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
“看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上次她义愤填膺说了许多话,句句与我们针锋相对,现在一想,原来是立场相左。她不光认识柳望的女儿,连薛郢的儿子也熟识,擅长解毒之法,难道……她是闻空山庄的漏网之鱼不成?甚至……还投奔了敌国。怪不得我派去西凉的人毫无音信。”
谢无双的心咯噔一下,骤然心慌意乱,抓住了孟松承的手臂,“松承,祖母……当初我拉她去救祖母,会不会给了他们毒杀祖母的机会?”
谢老先生夫妇向来受江南武林敬重,武林后辈众多,一旦牵扯进去便难以脱身。孟松承意识到自己的深究恐怕给云漠光制造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应该不是。若是她下毒,早就应该同我们交好,何必等到那时。明日,我一定让云漠光给出清晰的答复。”
“还有,为避免场面难看,不妨先跟术奇谈一谈,免得唐突了他,朋友之间生了嫌隙,结了仇怨。”
“一切都听你的。”
卫天雪悄然左移几步,与蒋术奇并排而行。蒋术奇倒是后知后觉,决意不作理会。
卫天雪一直犹豫如何开口,直到面颊粉红,才问出口,“术奇哥哥,这是你送我的礼物,还记得吗?”女子怀揣春萌之意,希冀心上人察觉她正处在最好的年纪。
“嗯。很适合你。”蒋术奇浅淡回应。
“术奇哥哥,在家这两日,我从箱柜里翻到许多你先前送给我的礼物,稀罕得不得了。鎏金镶边的黑白棋子,意境悠远的墨青字画,造型独特的双子盆景,沉稳细滑的文房四宝,一点岁月的痕迹都瞧不出。岁月从不败他们,对不对?”
“岁月不败是真,时光不辍也是真。我们阻挡不了人生的进程。”
卫天雪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暗道不妙,心急道:“我还找到你我来往的堆成山的书信,黑纸白字,字字情真。还有我写给众位名医的信,请求他们去救你,字字泣血,令人神伤。我想,要是没有这个劳什子婚约,我们便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一定会在原地等我的,对不对。”
“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天雪,这个道理,你明白的。”
“你的心情我都明白。悔婚凉了你的心意,我也为懦弱付出了代价,只要可以挽回,我什么都可以做。”
“天雪,一旦行经岔路便是覆水难收,一切为时已晚。你看漠光,她可以为了逃婚,不惜跳崖身死,流落异乡,令人敬佩。扪心自问,现在你鼓起勇气的话有她勇敢吗?”
被他言语一激,卫天雪的闷倔劲儿翻腾上来,仿佛胸腔内的一簇火已逼近喉咙,急道:“我能,我真的能。我知道再怎么说,你都不会信,没关系。你现在心里有她,自然瞧着我一无是处,可我必须提醒你,她逃婚再勇敢也是为了别人,你如此固执免不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再者,她出身普通,身外之物弃就弃了。我身处卫苑,百般得失又岂是她能明白的?”
蒋术奇置之一笑,不屑回应,好在终于到了湖边,视野随之开阔。只见湖上一轮月,台高若山川。万橹撑船起,声色满天星。
“老伯,所有的花束都堆上船,您便自由啦。”孟松雨率先跳上船,浑身上下一股意犹未尽的兴奋劲儿,活力四射。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忙从钱袋里又摸了一锭碎银,“这是车马费,您收下吧。”
“多谢小姐。”
“蒋谷主,云漠光今天真的不来?”孟松雨左顾右盼,果然这四周没一个人是熟脸。
“她做正事要紧。”
风徐徐一吹,花香扑鼻,令孟松雨打了个喷嚏,“真扫兴。”
随着船与船之间的距离越贴越紧,隔壁船只窃窃私语的声音都可清晰听闻。
一人道:“最新消息,这是登封玉琼楼花魁押宝的赔率,白千玉一赔二,阳月儿一赔五,棠氏姐妹一赔三,夷姜一赔二,陶思一赔四,姚梦舒一赔四,顾思乐一赔十,钟毓一赔六,李邦媛一赔十,范悄悄一赔九,贺清莲一赔六,鲁卉一赔二十,柳白樱一赔三,项安容一赔九,田央一赔七,怎么样?”
另一人道:“要赌就赌大的,我压一百两白千玉、一百两夷姜。”
一人道:“贤弟大手笔,失敬失敬。为兄欲下单注,柳白樱一百两。”
另一人道:“张兄台,你还真信这荒唐的谣言?”
一人道:“众人是柴火焰高,我便遂了这位柳姑娘的意,为她添一把火又何妨。”
孟松雨皱了皱眉毛,问向围坐一圈的众人,“先前我可是给夷姜投了五十两零花钱呢,怎么感到脖颈后一阵凉风呢……”
“怎么,你还要追加?”孟松承冷冷发问。
“哥哥,我才不敢呢。”孟松雨像一只惹人疼惜的受伤小兽,“不过,要是哥哥肯改变下策略,说不定能帮我平仓。”
“乾元山庄的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哼,小气。”孟松雨眼巴巴地望向蒋术奇,“蒋谷主,这里面腰杆挺得最直就是你,你有没有什么想法,我可以帮忙参谋参谋,聊表敬意。”
“我已经下注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那你下注给谁了?”
“项安容。”
“押了多少。”
“一千两。”
“什么?”
在座之人都听清楚了这三个字,只是不明白蒋术奇云淡风轻的从容,到底从何而来?
孟松承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云漠光的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