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份产业:

雾十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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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家第一天的曝书会,不仅提供茶水点心,还管饭。珍馐佳肴,美酒甘芳,配歌舞表演以助兴,间或还有各种命题诗、即兴词的文人活动,算是一个再标准不过的雅集模板。

    雅集名字也是根据举办地点而定的——旧雨雅集。

    也就是说他们此时正在房家的旧雨水榭。

    这座水榭是房家整个宅邸里,最大的供人赏景的地方。由两个短廊相接,在曲水转角处建立而成。水榭的朱红色柱子一部分架在陆地上,一部分延伸到了曲水之中,巧妙的形成了一种方便欣赏潋滟水色的凌空构造,是很多园子里水榭的常见模式。既可以在室内与友人吟诗作画,也可以倚栏远眺,一年四季各有各的美,满足了多种需要,备受文人追捧。

    “旧雨”这个匾额名字,自然是宅邸真正的主人谢介起的。

    其实曲水之上,是有两座水榭的,沿着中心轴对称分布。如今在房宅只能看到一座,是因为另外一座在谢家。当时两座院子还没有在中间砌墙一分为二,也没有转租出去的打算,纵使是到了如今,其实两院的曲水下面也是互通的。

    两座水榭前后脚同时竣工,当时恰好连着下了两天的雨。

    就有了“旧雨水榭”和“今雨水榭”这样互相搭配的名字。当然啦,谢介也难免附庸风雅,在定了名字之后才发现,这旧雨与今雨正好也可以说是来自《秋述》——“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

    这话的意思是老朋友下雨也会来,新朋友下雨就不来了。

    其实不是什么好寓意,但谢介不知道啊,他只是觉得这么解释很有逼格,在旁人问起时,他也能拽个典故、说个来历。可以说是很得意了,自我感觉他起的名字真是棒棒哒。

    如今宾客齐聚,都是文学造诣极高又饱读诗书之士,果然,没一会儿就有人联想到了这旧雨水榭的旧雨来自诗圣的《秋述》。然后,便有人去找主人房朝辞询问是否是这样了。

    结果不等房朝辞回答,就有另外一位郎君站了出来。

    这位郎君姓张,单名一个独,字慎独。今天很巧的,张独也穿了一身青衿,可惜,既没能穿出谢世子的灵动之美,也没能比过房朝辞的君子之气。穿衣这种事情,不怕丑,怕的是对比,哪怕明知道张独不可能是故意学着房朝辞,但还是给人以一种东施效颦的滑稽感。张独为此已经很是不爽了。

    更孽缘的是,张独本是房朝辞同届的探花,出身世家,拜名士为师,在四大书院之首苦读十数年,当年千里迢迢从南方赴京,本以为自己下场定能一举夺魁,却不想被三元及第的房朝辞给抢去了所有的风头。

    张独自此单方面的标记房朝辞为宿敌,一直在暗暗与房朝辞别冒头,今日又因为撞衫被比了下去,从进门开始心中就一直压着一股邪火。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理由释放:“这名字起的可真是……啧。”

    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于张独这种人,谢介一向是所万分不能理解的,他不知道对方哪里来的自信,会觉得如果没有房朝辞,房朝辞今天的一切就都会属于对方。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房朝辞科举是状元(第一),他是探花(第三),哪怕没了房朝辞,状元之位也是榜眼的,而不是他的。

    但张探花不会这么想,他只会一门心思的认定房朝辞抢走了属于他的名声,属于他的太府寺少卿,属于他的万众瞩目。

    这么说吧,房朝辞的每一次成功,在张独看来都是对他的一次羞辱,那都是房朝辞从他这里抢走的,嫉妒如百蚁噬心,让他一刻也不得安宁。他总想着要和房朝辞一决雌雄,明知比不过,也要找茬膈应一下,哪怕只是小小的嘴仗,能赢就是胜利!

    在看到旧雨这个名字的第一时间,张独就计上心头,一直在暗暗等着有人问起,他好指出这个名字起的不好。

    终于等到后,张独难免有些放飞自我,批评鄙视的声音过大,直接就传到了本来并不关心宴会上大多数人的谢介耳中。

    谢介作为真正的起名者,自然一下子就怒了,他抱着飞练豁然起身:“怎么不好了?!”

    谢介从小过的都是众星捧月、前呼后拥的生活,哪怕是顺着他说话,他都有可能因为一些奇怪的理由而不喜欢对方,更不用说这种当着他的面批评他起的名字不好的情况了。

    张独不解内情,看见谢介站起来时,还愣了一下,不明白一直安安静静当美少年的谢世子怎么突然如此激动。他和房朝辞关系就那么好?连有人批评房朝辞都要他来出头?

    反倒是房朝辞不急不躁,先是几步走到谢介身边,暗暗在大袖的遮掩下,压住了谢介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妥善安置了谢介之后,房朝辞这才气度非凡的请张独不吝赐教:“名字怎么不合适了?”

    “旧雨新知,你不会没听过吧?诗圣做秋述,本是想表达人情冷暖,反复易变。今日高朋满座,俱是德才兼备之士,在下不才,却也早听宾客大名,心向往之。还请房郎告诉我,您是在暗指我们中的谁是那心易变的小人?”

    对方说话不白不古,听的谢介很是难受,不过他也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他起名用错了典故。谢介当初只觉得名字应景了,却是不求甚解的闹了个笑话。

    谢介再一次想要开口,解释说不学无术的是他,与房朝辞无关。

    却没想到房朝辞暗中已经一步卡在了谢介的皂靴前,面对众人的脸上依旧笑的从容大方,对张独不疾不徐的回道:“张郎有所不知,这水榭是两座,一座在世子家中,一座在我这里,我们共赏一池秋水,便商量着起了个旧雨和今雨,取的是故交新知,皆聚于此的意思。”

    “你、你这是牵强附会,强词夺理!”

    “非也,非也,”展豁然停笔,站出来为好友帮腔,“旧词新意,本就是在所难免的一种时代变迁。先人创作佳句,后人赋予了它全新的解释,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为例,这本是《诗经》中用来讴歌爱情的诗句,后来不也指代对人才的求贤若渴吗?张郎若非要掉书袋,不如来说一下你对青青子衿的理解,你今日做客,这一身绿衣绿帽,又是为了哪位佳人呢?”

    除了舞姬和女使,这次雅集上就再没有一个女性了,一群大老爷们,也不知道谁当的上佳人的称呼。

    谢介因为那一句“绿帽”,一下子就控制不住的笑了。他就是这么一个笑点低的人,他也没办法。

    本来还挺紧张的气氛,在谢衙内不分场合的笑了之后,所有人也情不自禁的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还真有点诗仙的诗中“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的豪情愉悦。当然,他们如今只有正盛的阳光,没有月亮,要醉也只能醉日了。

    小小的插曲就这样过去了。

    对于谢介来说,他给房朝辞造成的困扰却并没有过去。小世子脸红的如血玉,很是羞愧。一手撸猫,一手拽着房朝辞的袖子不让离开,但自己却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上来一句连累了房朝辞的抱歉。

    从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和朋友道歉。要不然他把房子送他吧?

    房朝辞并不知道他与一座宅院就这样擦肩而过。只是就像是一个能够看破人心的妖怪,至少是能够感知到谢世子情绪的妖怪,不等谢介酝酿好该如何开口,房朝辞已经抬起另外一个有空闲的手,颇为大胆的在世子脸上戳了一下,为小世子解了围。

    戳的谢介整个人都怔住了,这一幕也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不等谢介回神,房朝辞已经笑眯眯的开口:“我真的觉得名字挺好听的,寓意也好,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只有在一起了才能龙凤呈祥。”

    “龙凤呈祥?你这个词绝壁用错了!”

    “是嘛?那谢谢世子殿下提醒了呀。”房朝辞还是那副不管他做了什么都能波澜不惊、游刃有余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底气,让人情不自禁的就想要相信他,“你在我面前丢人一次,我在你面前丢人一次,咱们扯平了?”

    纵使是脑子不好如谢介,也听明白了房朝辞这是在故意让着他。

    大部分人大概都不会高兴被这么明晃晃的谦让,但谢介脑回路清奇,他就喜欢别人捧着他,让着他,哪怕技巧拙劣,他也能开心许久,因为那是一个人视他如珍宝的象征。

    小时候大舅干出过抱着他上朝被群臣骂的蠢事,表哥也说过至今都让他毁誉参半的“豚儿该伤心了”。这都算是好心办了坏事,给谢介造成了各种麻烦,可是他不在意,他只能记得大舅抱他上朝是因为他刚刚入宫,以为是他娘不要他了,一刻都离不开大人;他只记得表哥会那么说,是因为表哥对他承诺过,他绝不会再让自己有事。

    不管如何,那都是一个人捧到他面前的一颗真心,他只需要这一份真心就能开心许久。

    谢介呆呆的看着房朝辞,哪怕对方放了手,他却还在想着,大舅、表哥对他那么好,是因为他们是认识了他多年的亲人,那房朝辞又是为了什么呢?他们没有血脉关系,也才认识不久,甚至他一度单方面的很讨厌房朝辞,他们之间的进展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一向万事不愁的世子,第一次开始有了一种患得患失的紧张。

    房朝辞已经离开谢介,走向了展豁然,他是这次雅集的记录者。有点类似于给兰亭雅集写了兰亭序的王羲之,给滕王阁雅集写了滕王阁序王勃,以及在西园雅集上作记突出了苏大才子而不是雅集主人的米颠。

    一般这种文人雅集,记录者都会有很多,有负责写序的,也有负责作画的,必然是要图文并茂才好。再由一个人整理成册,还会顺便收录雅集上的好诗好文,一并希望其能流传后世。

    展豁然诗画双绝,还下笔如有神,速度奇快。于是,在记录旧雨雅集的时候,他还能一心二用,偷偷单画了房朝辞与谢介的互动。青年温润,少年惊艳,青年抬手戳着少年如瓷的脸颊,少年半转头,错愕又好笑,隔着水墨宣纸,都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生机互动。

    房朝辞不知道站在展豁然身后看了多久,直至展豁然动物的本能察觉到危险来临,这才咔咔转头,僵硬着一张俊俏的脸,找不到半句话来为自己辩解。

    反倒是房朝辞心情很好,还勉励了好友两句:“不错,画好之后送给我吧。”

    “好。”展豁然乖乖点头,再没有比他更老实的,他也不知道他这样的王孙世家是怎么混成如今的作画小弟的。

    房朝辞得寸进尺的提要求:“别要这些人当背景了,也别要二爷了……以示公平,飞练也开除。”

    “……意思就是让我重画呗。”

    房朝辞挑眉:“你有意见?”

    “不敢不敢,我只是想和上官请示,我还想再画它个十幅八幅!”

    “啧,”房朝辞斜了展豁然一眼,“你怎么不上天呢?”

    展豁然有听没有懂,上天是个什么梗?

    谢介那边的情绪也调节的很快,他一直都是个“我没有烦恼”少年,天大的事,在他这里都不叫事,因为他有很神奇的自我催眠的方式。如今吸引他的就是“他正在参加雅集诶!”的这个念头。

    谢世子在自己家搞过各种纸醉金迷的宴会,还有极其挑战想象力的节日活动,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正儿八经的以客人的身份参加文人雅集。难免有些压抑不住的兴奋,就像是终于得到娘亲的同意去小伙伴家过夜的那种感觉,明明不是多大的事儿,却总是情不自禁的左顾右盼,眼底藏着只有自己懂的乐趣。

    当太阳升到最高的时候,中午的宴会正式开始,大家都坐到了矮桌前,身后是蓝天碧水,眼前是美人如云。

    在大启之前,大部分人都是一日两餐,也就是传说中的朝食和哺食;大启之后,饮食习惯才变成了一日三餐。至于处在这个当不当,正不正的历史点上的大启,则是一日两餐和一日三餐混杂着来。穷苦人家自然还是保持着一日两餐的传统,有钱人家那就是想吃几顿吃几顿了。一日三餐是主流,但像谢介那种早上刚起来加碗粥,睡前还要吃个夜宵的,也不是没有。

    谢小四一度很奇怪谢介的那些饭都吃到了哪里去,为什么自家郎君不管吃多少,看上去都始终瘦瘦小小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大。

    谢介其实也挺好奇的,早些年他还笃定的以为他会长成他小舅那个样子。

    宴会很长,最先开的是果席,就是上各色时鲜果盘,肉脯蜜饯,甜咸得宜,大家先开个胃。吃完之后还要退席休息一下,更个衣,看个书什么的。

    然后再重新入座继续,开正餐。

    正餐又分为下酒菜、插食、对食、以及下饭菜。上菜的顺序很有讲究,冷菜热菜,分餐而食,种类多的人眼花缭乱,菜名倒是比较质朴,能从名字里看出原材料的那种质朴。很显然的,这些是谢衙内帮忙准备的,他对举办雅集没什么经验,但吃喝很是拿手,也不爱取个花里花哨不知道本质的菜名。

    从大部分人满意的脸上也能看出,谢世子在食物的品味方面还是很大众化的,他喜欢的,很少有让人无法接受的。

    谢世子特意从宫中请来掌勺的刘娘子,也是功不可没。

    刘娘子是专门给神宗做饭的厨娘,早些年在神宗还不是皇帝,只是个王爷时,她就在王爷府伺候神宗的吃喝,做菜的水平从神宗的体格上就能够有所展现。后来神宗当了皇帝,便让刘娘子入了御膳房,因为只有她做的最合胃口。刘娘子还有个别称叫尚食。

    尚食其实是个官名,正五品,主管的就是皇上的膳食。可惜官位只能由男人担任,刘娘子是这么多年里唯一的一个特例,虽然神宗没有办法真的封她当官,却有办法再不让任何人当这个尚食,官家到底是什么意思,众人皆知。

    能把这位女尚食请来,既说明了谢介在他小舅心中的地位,也说明了房朝辞在谢介心中的地位。

    刘娘子烧的一手好菜,对谢介也很是偏爱,准备的最多的就是谢世子会喜欢的。好比一道菜若可甜可咸两种做法,那必然是会做成谢世子喜欢的味道。

    一道两道,大家看不出什么,等多了,这才恍然。因为其实是很好分的,谢介虽然老家是南方,但从小长在北方,有个再北不过的胃,北方是咸口,重油腻,与偏甜偏清淡的南方饮食习惯截然不同。而在座的人,大部分人都是北方人,又或者是去了雍畿做官多年的南方人,口味早已经被同化了。

    可也有不少江左本地的士子,虽然菜很好吃,但也还是有一种微妙的被推翻了三观的感觉。

    好比对于谢介来说,鸡蛋就应该是咸的,若有人让他吃糖水蛋,哪怕那个其实也很好吃,但他是需要重塑一下三观的。并且处处觉得别扭。

    士子里有勇于尝试的,自然也有不忿的,其中尤以那位刚刚丢了面子的张郎为最。

    张独一看就是个智商不够的,要不然也不会直到现在还没有看明白刚刚是房朝辞在为谢介解围,而不是谢介在给房朝辞出头。他觉得这房朝辞简直是谄媚权贵到了极点,就因为谢介是北方人,所以就可以这样不尊重其他人的胃口了吗?

    他在一边有多挑三拣四,谢介在一旁看的就有多冒火。

    别人好心好意请你吃饭,还是把官家面前的红人请来做饭,你就是这个态度?最主要的是,对于张罗了饮食的谢世子来说,这人简直就是在打他的脸啊。

    不等谢介发作,房朝辞已经转移了话题。

    雅集嘛,怎么能少了作诗助兴的环节呢?房朝辞与南师叔一唱一和,请南师叔来定了个题目。其实在南师叔来之前,房朝辞就已经特意私下里和他沟通过了,委婉隐晦的表达了一下这次的曝书会只谈风月,不谈国事的美好愿望。

    南师叔在房价看到谢介之后,也就明白了房朝辞的一番苦心。

    谈了国事,那必然要谈谈雍畿谈谈国破,谈了国破势必要扯到应天府的战场,而谢介的亲娘镇国大长公主,就正在这个国家最危险的地方为他们浴血奋战。当着儿子的面,议论人家的舅舅和亲娘,这确实不太合适。

    南师叔把他来之前就已经想好的题目说了出来:“忽然想到先帝在世时也常组织这样的雅集,每每以他珍爱的鹰鹘为题。如今教虫蚁广为流行,想必大家都有饲养或者偏爱之物,不如借此机会来分享一二。”

    南师叔看了眼宴会上存在感强烈的飞练和二爷,觉得这很是应景。

    张独却更加生气了,因为他和陈老这一脉也有恩怨。他一副随时准备搞事的模样,对自己的表情根本不加掩饰。

    二爷已经吃饱喝足,站在金色的鸟架上,跳来跳去,忽然开口抬起挂着小金牌的爪子,就指着张独的方向,用尖细的声音道:“世间竟然还有如此傻逼之人!”

    众人一愣。

    只有谢介哈哈大笑了起来,甚至顾不上什么失态不失态的,很自然的就倒在了旁边房朝辞的肩膀上。身体接触,温热又陌生。两人都是一愣,但谢介的反应是脸红着,挣扎着想要起身,房朝辞却在眷恋那份少年身上熟悉的依赖。

    ……

    “你要是能变成人,抱抱我就好了。”

    “算啦,你抱不了我也没有关系。”

    “我可以抱你啊,握住就算是抱了吧?你怎么这么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