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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 钟靡初完全从梦中的情绪脱离, 阖着眸子, 再睁眼时已十分平静:“斋先生, 她在何处?”
斋先生望见这双带着审视的眸子,心里计较着钟靡初自己明白了多少,或许一早就明白了,只是为了全顾浮游的心意,才中招, 不管明白了多少, 现在还替顾浮游遮掩, 是不明智的, 死道友莫死贫道, 于是道:“外面安静下来了,她或许去找左圆融了罢,当是在会堂里。”
钟靡初下床, 往外而去。斋先生不拦, 要拦也拦不住, 她直摇头,对着一旁的灵兽道:“猿山,猿山, 这真是一件苦差事。”
钟靡初一出来,见外头天色已黑,冷风侵袭,带着硝烟味, 西风夜幕通红,想必是一场恶战。她望了一会儿,手抚着额头,轻微的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说不出的疲倦。
顾浮游那住处在会堂后侧。钟靡初进入会堂从侧门进,穿过走廊,走到左侧,身子隐在昏暗的地方,站在殿柱旁见到了歪坐在城主宝座上的人,看了她一会儿。顾浮游只是撑着脸,欣赏左圆融的痛苦。
她走过去,上了台阶,走到她身旁:“你的事做完了么?”
顾浮游回过头来时,许是脸上冷久了,其余的神情没有苏醒。她看着钟靡初时依旧是冷冷的没有多少表情:“你来兴师问罪?可能坦白从宽?”
钟靡初静静的看着她。顾浮游与她对视,片刻后,微微一笑。两人默契的不再提及此事。
钟靡初将顾浮游上下一打量,伤得不轻,鲜血将她的衣裳染了色,扎眼。
钟靡初伸出手,想要将她脸颊上的一块血迹拭去。顾浮游察觉得她的动作,偏头避开,自己伸手在脸上随意一抹。钟靡初的手僵在半空,许久,默默收回。
“钟靡初,你回东海去罢。”
钟靡初一怔。台阶下左圆融短促的喘息,像垂死的病人一口气呼吸不过来,越来越粗,越来越迫急,最后戛然而止,断了声息。顾浮游淡淡的睨了他一眼,起了身,走下台阶,弯下腰,伸出左手将钟靡初垂在台阶血迹畔的裙摆微微提了上去。
钟靡初回身望她。
顾浮游赤脚踏着红绒毯,跨过尸体与血迹,向外而去:“差不多要与左韶德撕破脸面了,毋须再向他解释你的去向。”
走未几步,顾浮游力竭,那伤确实不轻,她一阵眩晕,踉跄了一步,将要跌倒时,眼前白影一晃,一人扶住她,她跌倒的势头稍缓,跪坐在地上。
钟靡初半蹲在她跟前,不冷不热的说道:“过河拆桥。”
离两人不远处便是一具左家修士的尸体,很煞风景,顾浮游看到钟靡初的衣角盖在了那一片干涸的血迹上,目光移到钟靡初脸上时,说道:“还有忘恩负义。”
“你自己倒是很清楚。”
“死了一次后,唯一长进的便是有些自知之明了。”
钟靡初恻然:“阿蛮。”
顾浮游问道:“钟靡初,你为什么不愿意走?”
钟靡初没有应答,她出来时,见到外边景象,便知不用再带着面具,已将面具摘下。顾浮游能清楚看到她的神色,看到她的双目。许多话不用明说。
“钟靡初,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现在不走,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阿蛮,总是你在赶我。”
“你不走?”顾浮游倾过来,将右手上的鲜血抹在了钟靡初白皙的脸颊上,绝俗的脸成了花猫脸,亦是绝俗的花猫脸,顾浮游双手捧着,恐吓道:“钟靡初,你就要声名扫地啦,届时说起南洲兴风作浪的大魔头,便是陛下与其狼狈为奸,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不,阿蛮,你是英雄。”
顾浮游搂住她的脖子,笑的浸出泪花,笑倒靠住她肩窝:“只有你会对我说这样的话,以前是,现在也是。”
钟靡初揽着她的腰,说道:“让我带你去疗伤。”
“没有大碍,放着也会自己好。”
“要爱惜身体。”
“这又不是我的。”
“也要爱惜。”
“钟靡初,你现在怎变得这样啰嗦。”
“……”
顾浮游靠在她肩上,阖着眼,微笑道:“我喜欢听你啰嗦。”她并非心如磐石,做不到一次次推拒钟靡初,特别是在左青锋死后,心里空洞洞一片,时间极为难捱,并不能立即去找下一个复仇的人,想要用些什么填补时,钟靡初走了过来。
欲罢不能。让她走,已是最后的克制。
钟靡初一愣,眉眼漾开一点笑意,抱住她,脑袋轻轻靠住她。
天蒙蒙亮,薄雾氤氲,顾浮游靠着她,不知是太累了睡了过去,还是伤重昏迷。钟靡初抱起她,依旧回到先前的寝殿,让斋先生去找医师来,所幸那些奴隶中有修习炼丹医术一道的,替顾浮游看过,青鸾的身躯不比凡人那般娇弱,伤势确实无碍,只需静养休息。
这一次换了钟靡初坐在床边,看着顾浮游睡颜。斋先生直摇头:“风水轮流转,轮流转。”
顾浮游午时方醒,看到坐在床边的人,眨了眨眼,方想起昏过去之前的事来,她发呆时。钟靡初已发现她醒了,见她朦胧模样,不知是不是弥补先前替她拭脸被她躲开的遗憾,伸手抚过她鬓间撩乱的青丝。
这动作温柔且暧昧。
顾浮游未躲,反倒起了身,转了个方向,躺在她腿上,侧过脸向她一笑:“我想你不会推开我。”她以往不会与她做这样亲昵的动作,现下她已妥协了,即便是占了青鸾的身躯,她还是个俗人,自私的俗人。她腹中空空,钟靡初是一碗酥酪,色香味美,原先为了抗拒,只有远远躲开,那香气仍旧能飘十里远,萦绕心扉。现下放弃抵抗,逐步试探,目前先嗅一嗅。
钟靡初确实没有推开她:“坦白从宽?”这样亲昵温驯,不由得怀疑她的动机。
顾浮游一怔,方想起自己昨日说过的话,听着像是要秋后算账:“我是伤患。”
“并无大碍。”
“……”顾浮游不知道斋先生坦白了多少,若是被钟靡初得知,她一早盘算着药倒她,在万通城便让思渺炼了丹药,罪名非同小可。看着钟靡初脸色,不大能看出端倪,以前的钟靡初是没有什么情绪,现下的钟靡初是善于收敛情绪。她一向最能在钟靡初跟前服软:“请陛下从轻量刑。”
钟靡初眼帘微垂,回忆起梦中场景,指尖触在顾浮游脸颊上。钟靡初无甚表情时,顾浮游心里还真有些发怵。半晌,钟靡初终于说道:“下不为例。”
白鹿城中左家的势力已被肃清,现下成了战后状态,那些奴隶仍是没有命令就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在有萧中庭和封岁等人在,指挥众人收拾城中尸首,将城内储备的灵石,法器,珍宝全收刮出来。
顾浮游等街上被收拾的差不多,才与钟靡初出来。远远的看见了老七的身影,顾浮游忽然想起,说道:“三从林里那个女人你出手救下了罢。”
钟靡初微笑着看她。顾浮游说道:“将她带来罢。”她望着前边的路,不去看钟靡初。若是钟靡初不在,她也不会去救枫林里那女人。她不想钟靡初对她抱有一些希望,怕她到头来失望。
钟靡初道:“已在路上,今日便到了。”
正说着,她忽然抬头,说道:“到了。”
顾浮游道:“去城楼罢。”
两人往城楼处走去。封岁,老七和廿三在一处,似乎从一间屋子里收了东西出来。封岁已将双肩上的锁链取下,不知哪里拾了套铠甲出来,眼见得顾浮游过来,他不似老七和廿三对她那般敬畏,走上前来,笑道:“你看我这身铠甲可以罢。”
顾浮游瞅了他一眼,说道:“把你胡子剃一剃。”
“……”封岁摸了摸一把自己的络腮胡子。
顾浮游叫道:“老七,跟我来。”
“是。”老七奴隶的习惯未改,从不多问,只执行命令。
老七跟着顾浮游和钟靡初二人往城楼去,封岁和廿三也在后面远远跟着,一行人上了城楼,顾浮游在那里站着,老七便在一旁侍立,微垂着头,也不多话。
片刻后,空中云气增多。一名俊秀青年,身着银铠,御剑而来,身后载着一人,飞到城楼上,收了剑,向钟靡初行礼:“陛下。”
几名奴隶不禁惊讶,属廿三最为震骇,不由得去偷看钟靡初,她不是奴隶。
顾浮游叫道:“老七。”
老七抬头。跟在星汉身后的人走了出来,娇弱的女声唤道:“戚郎。”
老七呆呆的望住她:“柳娘?”
老七张着口,眼眶蓦然红了,他一时竟不能跑过去拥住她,而是佝偻住身子,撑住双腿,短促的嚎泣起来,大抵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哭,也哭的极为粗放,他脸上通红,额头的筋抽动,眼泪与鼻水齐流。
这样的大喜简直不能奢望,或许是世间再得光明,才允许他此刻软弱,将麻木时的绝望痛苦一齐反上来,心里五味杂陈。
老七撑不住跪倒在地上。柳娘奔上前来,将他脑袋抱入怀里,泪水盈盈。老七抱住她,在她怀里嚎哭起来。
顾浮游看着他们,失神道:“真叫人羡慕,他们尚且能一家团聚。”
她回头一看,钟靡初站在她身后,顾浮游手臂微张时,钟靡初与她心意相通,抱住了她。
天,不论何时,都与钟靡初同病相怜,真不知谁在安慰谁。
钟靡初道:“你也有家。”
话音一落,空中一道金影迅捷无伦,犹如一道金光朝这边射来,声音由远及近:“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