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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中元节。
旧称鬼节,是祭祖日,乡人多焚纸锭,祀亡魂。
子时刚至,夜色黯淡,浓黑的云飘来,遮蔽了一轮凄白的圆月,隐隐有落雨之兆,连蝉鸣声都听不见一二。
漆黑的狭长山道上走来两个瘦弱的女子,手里各提着一盏火光幽幽的白色灯笼。
“咳咳……”
冷风吹过,披着白色素袍的女子用帕子捂口,咳嗽不止,声音在宁寂无人的山林里异常清晰。
“夫人,你身子不好,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小丫头阿香已经骇破了胆子,扶着自家夫人苏遮月的手更是不住发抖,生怕周遭黑黢黢的树影里蹿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把她们吞食入腹。
她不明白,自家夫人一向娇娇弱弱,没什么主意,却突然在这个时辰铁了心要上山祭祖。
虽然今日是旧例的祭祖日,但哪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跑到深山里头。
都说这一天鬼门大开,阎王爷会把地府的鬼全放出来,
“万一,撞上什么孤魂野鬼的……”
阿香越想越哆嗦,只觉得一股接着一股的冷意从脊背上窜,像是有什么东西跟着她,回头一看,却只有晃晃的树影。
什么也没有,愈发吓人。
苏遮月的身体也在打颤,那些树枝干虬结,叶子怪异,风里摇晃着,如同百鬼张牙舞爪,不怪阿香害怕。
但她咬了咬苍白的嘴唇,还是向前走去。
阿香苦劝不住,只好跟着。
正在这时,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道黑色的石墙。
这墙坍废了一半,嶙峋的墙身上布满青苔和古老的藤蔓。
“这深山老林的,怎么会有墙?”
阿香惊疑地退后一步,想起那些村头树下听来的鬼怪故事,瑟瑟发抖,
“夫人,我们别……”
她话还没说完,苏遮月突然松开她,一双美眸在黑夜里睁得大大的,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一个人向那里走去。
阿香赶忙追上去。
绕过石墙,后头竟然是一座不小的石砌祠堂。
破烂的经幡飘飘荡荡,歪斜朽烂的石桌石椅布满灰尘。
正堂居中还摆着一尊石像。
风吹雨打,浇淋得辨别不出面部,阿香乍一眼感觉像个人,但打着灯笼上前一照,却觉得诡异非常。
那石人是坐着的,手摆在膝盖上,其他地方都雕得粗糙,只有那手指部位刻得精细无比,不仅骨节分明,而且好像比常人足足多了一节,显得格外修长匀称。
只是这么随意放着,却极尊贵的样子。
阿香曾听那些有见识的老人说过,那种真正的贵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因而一双手,可以像美玉一般没有一点皴裂痕迹,想来说得就是这样的手。
可惜只是石头,不是真人。
她目光再而往下,一时瞧不出那石像下面是什么宝座,总之不像佛寺里的莲花台,须弥座,好像是什么鳞片。
这时只听“扑通”一声,苏遮月在石像前头直直地跪了下来。
阿香骇了一跳,想去扶她,却见自家夫人冷不丁地抬起头,
“你在吗?”
空荡无人的废弃祠堂,只有冷飕飕的夜风。
她家夫人在问谁?
阿香顺着她的目光落到那石像上,骤然间心跳如鼓。
四下一片寂静。
白灯笼被冷风一吹,照在石壁上的影子也飘来飘去。
苏遮月缓缓低下了头。
阿香发现她哭了,眼泪珠子不断往下掉,一颗一颗地落在地砖上,晕开仿佛花纹般的痕迹。
她连忙跟着跪下,将灯笼一放,揽住自家夫人,手忙脚乱地擦她的眼泪,
“夫人,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阿香跟苏遮月很久了,早几年大爷娶二房三房的时候,夫人没哭,后来大爷再也不来她房里,二房三房排挤她住又冷又破的小院子,老夫人不闻不问,苏遮月一个正房夫人吃住都如同下人,却也没见她掉一滴眼泪。
怎么这个时候,哭得如此伤心。
“阿香……”苏遮月抱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好后悔……”
她抽泣得几乎停不下来,好久才续出一句,
“……后悔当年违背家里,和李祁私奔。”
李祁就是她现在的夫君。
十年前他只是个清贫的书生,一日替人送信,在山里迷了路,来到苏宅,被苏家人款待,苏遮月就是那时看上他重信守诺,又读书识字,对她极好,便生出情愫,就违背父母之命,跟他私奔了。
一开始,两个人也是好的。
苏遮月将自己偷偷带出来的首饰变卖,换了几亩薄田,又打点他上京赶考。李祁不负她的期望,真上了榜,得了进士,官派到苍梧县做了地方县令。
苍梧县名头虽然只是个县,但实际上有两三个县的人口,土地富庶,油水丰厚,在这里做县令,便是不收贿赂,都能过得十分宽裕,是个极好的任事。
李祁也将她和婆婆都接了过去,一家人总算团聚,日子眼看就要好了。
但是没过一年他就要娶当地宋员外家的小姐。
一开始还跟苏遮月说他是不喜欢的,只是人家宋员外热情不过,又是当地大户,家中富裕,在州府都有人脉,不好得罪。
有理有据,她信了。
然后便见他日日与那年轻美艳的宋姨娘欢好,出入相随,恩爱非常,连她的院子也不怎么踏足了。
苏遮月那时对着铜镜,喃喃自问,是不是她变老了,变丑了,没有从前那么好看了。
所以他才不喜欢了。
阿香在旁边为她梳妆,宽慰她说夫人还是那般美,一点都不见老的。
直到李祁又纳了出身勾栏的赵姨娘,苏遮月才恍然发觉日日倚门盼望的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她终是忍不住前去质问,两房姨娘面前,李祁竟然冲她这个发妻摔了茶杯,
“这全天下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我如今不过两房妾室,你作为正妻,就该包容,现在争风吃醋像个什么样子!”
“还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若能生,我至于娶别人吗?”
“看在多年夫妻情份上,我没和你计较,你别给我上纲上线,纠缠不休!”
………
苏遮月被一句又一句的埋怨数落钉在原地,听其他房的丫头指着她的肚子笑,只感觉人生满是荒唐。
她就是为了不生孩子,才跟着李祁从苏家逃出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私奔之前她明明同他讲明的,她身有隐疾,恐怕不能生孕,李祁当时信誓旦旦地说妇人生子都要走一趟鬼门关,心疼她还来不及,等两人安定下来,他便从同姓亲族那里过继一个,说是“都是李家子嗣,是一样的”。
那时她也提过纳妾之事,是他向她举起手,赌咒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纳妾”,“倘若有悖,便死无葬身之地!”
苏遮月当时听了,还笑着止住了他的嘴,心头涌出无限甜蜜。
现在回过头去看,原来都是骗她的。
这以后苏遮月大病一场,身子更是大不如前,形容枯槁,好几日下不得床,李祁更是绝迹她的房门。
这两日更是听说等她一死,便把二房宋姨娘抬为正室,好叫她未来的孩子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嫡子。
苏遮月在病中,回忆自己的过去,只剩下满腔的后悔。
李老夫人多少记着些她早年操持家业的照顾,在她再三哀求下,允她回一趟家,然而苏遮月到了家乡,苏家的家宅早已迁徙无踪。
是啊,她做下那么大的错事,
父母怎可能原谅她,
亲族又怎可能接受她?
……
世界之大,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苏遮月浑浑噩噩,无处可去,才想到还有这个地方。
没成想,也荒废成这样了。
如果不是当年和李祁私奔,这里原该是她的婚宅。
十多年过去,什么都没了。
夜风凄冷,经幡晃荡。
黄色的冥钱烧成灰烬,纷纷扬扬。
风声透过破窗,呜呜鸣响,好似女子悲凉的啜泣声,诉说着这半生的凄苦……
灯笼的火光在石像下明明暗暗,一时间,竟好似那石像有了人气一般。
阿香安抚苏遮月之时不小心瞥到一眼,差点又要惊叫出声,但很快发现是灯火影子。
纵是这样她还是寒毛林立,再不敢看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苏遮月才缓缓地低下头,叩拜,在阿香的搀扶下艰难地起了身。
恰在这个时候,灯火突地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