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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入夜,大多贼匪都已酣然入睡,齐玥还围在篝火旁,借着篝火余光在一件破烂衣衫上缝补。
华阳团坐破庙一角,心里默默念着道一和尚赠予的《清净经》,经文内容早已被他熟记在心里。
有时他也奇怪,自打离了那云岩禅寺后,一二十年来都不曾遭遇过的各种稀奇古怪事,接二连三被他遇到。那些个缥缈荒诞的梦境不但在梦里连着篇儿上演,就连梦里老神仙的梦中传法也都真实不虚。
自离了云岩禅寺后,他偶尔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般了。像那书籍经卷里的千百文字,纵使生涩拗口,但他只大略看一遍就能记个大概。若是有心研读,那千百文字纵使个个不认得,可它们的字形却一个都别想溜走,全都被印在识海里。但凡起念回思,那无数文字便重新浮现于识海之中。
他也常暗自思索,可千头万绪的一切端倪,仿佛都指向着云岩禅寺,更具体些,竟都指向那玄青色袍服的簪发男子。
那梦里老神仙传授的混元真一之气的牵引法门,如今已被他顺利行运了大周天。不知是那无漏果的神奇,还是这混元气的灵妙,当他解开臂膀上裹缠的绷带,那本该划破的伤口竟平整光滑,只有尚还沾染着红色干硬血迹的布条,无声留证着白日里受伤的经历,这让他恍觉白天的经历如同幻象。
除此外,他的身体也飘逸灵动起来,每每行走坐卧仿佛有清风带动,丝毫不显拘滞。
华阳心里默念清净经文,努力收束万千思绪。而此时在他的识海心神里,正上演着一番惊天动地的存亡大战。
那无数奇思妙想又或杂乱念头,纷纷化作一个个飞来飞去的碎嘴子顽皮小人儿。
“狮子上的字咋恁丑,咋恁丑,咋恁丑……”
“我是凤九呀,我是凤九呀,我是凤九呀……”
“小先生,我叫瑟瑟,瑟瑟,瑟瑟……”
“小神仙是个猴儿,小神仙是个猴儿……”
“华阳哥哥,华阳哥哥,华阳哥哥……”
“喵,喵,喵……”
“贤弟知我呀,贤弟知我呀……”
“难道你就是我的归处……”
“人性本饿,人性本饿……”
“来,敬小先生!干!干!干……”
“你小子要绝食吗,你小子要绝食吗……”
“人人都能成仙吗,人人都能成仙吗……”
……
无数碎嘴小人儿身披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斗篷,飞来飞去吵闹不已。
正当此烦躁时,那识海深处忽然传出一声震天声响:“都闭嘴!别吵了!”
无数身披彩色斗篷的小人儿经这一喝,瞬间逃窜起来,但口上的碎嘴声音却念得更快了。
识海深处的最底层缓缓浮出一个身披金甲的小人儿。小人儿缓缓睁开双眼,露出一双金色的眸子,他看向这无数飞窜不安的花花绿绿的小人,怒气不已。
“我说了!都!闭!嘴!”
金色小人儿伸手在虚空一抓,一条金色长棒凭空抓在手上。他猛振身上金甲,小腿微一跺地就冲天而起,向着无数碎嘴聒噪的小人儿打杀过去。
那些个五颜六色的小人速度虽快,可他速度更快,任他们飞速窜逃,也都被这金色小人儿一棒一棒全都打落下来,最终掉入识海深处,一时半会再难出来。
“你猜我是谁?你猜我是谁?你猜……”
一个青色披风小人儿速度飞快,飞来窜去好不快活。
“我猜你大爷!滚下去!”
大棒当头“砰”的一声将那小人儿打落。
“你猜我从哪里来,你猜……”
“砰!”
“你猜我要到……”
“砰!”
金色小人儿将那棒子“唰”地指向整片识海上空仅剩的最后一个小人儿,那小人儿与别的小人儿有些不同,光溜溜的身上一副玄黑之色,非但没有披着花花绿绿的披风,见到这威武的金色小人竟也不躲不闪。
两个小人儿悬空站在识海之上,面对金色小人儿的大棒威胁,那玄黑色小人儿竟主动张开双臂,闭上眼笑了笑,一个“噗通”主动扎进了识海深处。
识海里天地静寂,终于还复了清净。金甲小人见此,才终于开心笑了起来。那身上的金甲和手上的金棒随他笑容纷纷消隐不见,露出的皮肤却依然是金灿灿模样。
金色小人儿一个提纵就消失不见,再一现身竟已现身在一条金色大河上空纵身遨游,沿着金色河流一路寻关做检,偶又纵驰在一颗颗星辰附近玩耍,玩耍一阵又随着金色河流遨游了整圈。
这河道巡检完毕,金色小人儿又现身在一座座巨大的宫殿。
每个宫殿里景象又各有不同,那青色的宫殿里草木生发万物生机勃勃,红色的宫殿里火海岩浆滚滚不息,黄色的宫殿里一片安宁寂静如同荒漠,那白色的宫殿里阵阵金铁交错鸣响偶有雷声滚滚,而那黑色的宫殿里被大水漫覆,大水的中央立着一座寒冷不化的玄冰。
小金人一一巡视过后,才又重归于识海深处盘腿闭目坐下。
这小金人盘腿坐下的姿势竟和华阳此刻身处破庙的姿势一般无二。小金人儿遨游纵驰的金色河流,可不就是华阳体内条条真气运行的脉络,那颗颗星辰与五色宫殿,也分别对应着华阳身体的各处灵关穴窍和内里五脏。
纷飞杂念均已消隐不见,华阳心里突然涌入莫名的喜悦,如清风卷走枯叶,如甘霖滋润裂土。
他觉察到,随着自己收拢心念守一心神,竟摸到了《混元引气圭旨》里阐述的内视神游之法,那白日里修行的五行精气,也各自盘踞在所属的五脏之内。
有此收获与这“清净”二字实在密不可分,怪不得那经里总说着“人好清净”。
华阳退出心神,见庙里众人都已躺下,篝火丛里的余烬仅剩几根燃完的木炭还发散着微微光亮,庙里的呼噜打鼾声此起彼伏。缝好的衣裳已经叠放在他的跟前,呵!想不到那齐姑娘竟还会如此灵巧的针线手艺。
他穿上衣服,拎起一坛喝剩的黄酒走出了庙门,身上温暖倒也不觉寒冷。月光向着人间倾泻,经地上白雪一反,这夜倒也柔和温润。
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山林月夜格外静谧,他抱着酒坛子狂饮一口,沿着庙前的雪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想到了哪里,他竟不由自主地以家乡小调吟吟哦哦着哼唱起来,仔细听去却是那:
十年一梦糊涂醉,
野庙闲人二两熏。
天阙玉宫琅琅客,
应有我,
看王权霸业是蚁坤。
今朝有酒直当饮,
我以泥碗碰玉樽。
前朝千秋风流郎,
莫笑我,
这书生无用疯傻蠢。
莫笑我,
这青丝白袖滚红尘。
莫笑我,
这妖魔鬼怪人间浑。
莫笑我,
这淤泥浊世月一轮。
莫笑我……哈哈哈哈哈……
这神仙逍遥晚来寻。
华阳将仅剩的一口酒水喝光,摇摇晃晃已经站立不稳。
“小先生,你醉了。”
不知何时,一女子已经站在身后关切着看过来。
“醉?哼哼,我……我才没醉呢!”华阳口齿已经开始有些不清晰,“你还叫什么什么来着?瑟……瑟,对!瑟瑟!放心,我……不跑,我不但不跑,我还要赢,保准……你们都死不了。”
齐玥走到近前防止他摔倒。可突然她又后退了两步,见那人攥起了拳头,别是要发酒疯吧。
“有个老神仙曾教了我一门儿法术,我境界不够,才学到第一重,今儿我就给瑟瑟姑娘抖搂抖搂!好让姑娘放心!”
那男子将酒坛随手丢在地上,身形摇摆不定,他左晃右晃一阵后才慢慢稳定身形,把攥紧了的拳头在嘴边轻轻哈了口气。
“我这一拳,能破世间一切实有,不滞形障!”
“给我破!”
“咚!嘶!”
华阳对着地面狠狠一拳下去,除了自己骨头酸痛,再无其他动静。
“小先生,你真的醉了!距离比试还有两天,我相信师父也相信你,快早些回去休息吧。”齐玥安慰着,那拳头抡地看着都疼。
华阳顿时酒醒了大半,看这地上并无反应着实尴尬。
“呵呵……刚……刚才,在给瑟瑟姑娘……开……开玩笑嘞!”
他的身形又开始扭拐起来,齐玥赶紧上前搀扶,托着他的袖身一摇一晃向着水神庙回去了。
这女子身上也不知是什么香气,闻起来倒是清净凝神。
……
“不好了,不好了!快来人呐!”一大早的,就有人在庙外朝着众人嘶喊:“快别睡了,过来搭把手,有人掉坑里了!”
经这闹腾,众人都没了睡意,纷纷起来询问事由。原来有早起的弟兄去寻烧火做饭用的柴枝,寻了一阵就抱了满满一捆回来。可柴枝在怀挡了眼睛,竟没看到脚底下的一个深坑,一不小心就掉进去了。
“多大点事儿,掉坑里爬出来呗!”有人嘲笑。
“爬不出来,能爬出来我就不过来啰嗦你们了!”那人急得直跺脚,“哎!你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经那人引领,众人穿好衣服跟了过去,除了华阳和女子齐玥,就连捕快薛鸣都忍不住好奇跟了过去。
这一路行去,华阳只觉熟悉,不就是昨晚夜间出来溜达的地方么。
“嘶!这哪里是坑,明明是个缸口深井呀!只是前几日怎么不记得这里有一口井!”
“这里既没农田又无居户,在这里开口深井能做什么用?”
人众纷纷揣测起来。那井口不起眼的地方,还扔着一个空酒坛子。
而此时,却有两人在井口边沿凝眉对视,对视过后一个使劲掐着眉心偷偷打量自己的手背,一个却眉眼精彩伸手捂唇不敢张声只觉不可思议。
“你们快想办法拉我上来呀!”井底约么七八丈深处,一个男人使劲呼喊起来,“我快撑不住了,这底下有水!快救我啊!”
“杨虎,快去寻绳索过来!”
“军师,我们的绳索长才三丈,够不着呀!”
“这……”
“所有人,速速褪去衣衫,拧结起来!还看什么看,快点的!”
“小先生你就不用褪了!小先生快穿好,别着凉!小先生真是好人呐,兄弟们你们看,连小先生都脱了,你们还扭捏什么,救人要紧呐!还不赶紧的!”
华阳满心欠意,如果不是因为还有女子在侧,他连裤子都想脱下来给人拧成绳用。
“咳咳,你们这群年轻人,怎么这么不小心!我昨晚才从那个坑里好不容易爬出来。”
正当众人卖力拉扯着深井里的失足弟兄时,旁边一个灰头土脸的老妇人寻了个树根坐下。
那老太婆却又自言自语道:“幸好有这个坑,要是没这个坑,老婆子就出不来喽!”
“你是哪里的疯婆子,就你这身子骨掉下去还能爬上来,骗鬼呢!快走快走!”王麻子呵斥过去。
“呵呵,婆子我虽老,却不疯。这个坑底下有个白蚁窝,那白蚁国里的一大家子昨晚可是遭了难喽!”老婆子并未离开,反而看着众人把那掉入深坑里的汉子拉扯出来。
方一拉出来,那人果然浑身湿透冷得咬牙打颤,未曾想这个坑竟真的深到地下水脉才止住势头。再看那汉子头发和肩头,搭着许多死掉的白蚁,看来这地底下也的确有个白蚁窝在。
捕快薛鸣依着自己往日捻头扯线的习惯,朝着老太婆认真道:“老婆婆,你是怎么知道这底下有个白蚁窝的?”
老太婆抬头看着凑到跟前的年轻人,看着他胸前的“捕”字,笑道:“哟!是个吏爷!老婆子我得给您行个礼。”
老太婆边说边艰难起身要给那捕快行礼,薛鸣赶紧将她按下,“老婆婆不用如此客气,这些闲礼都免了。你快说说看,你是怎么知道那底下有个白蚁窝的。”
却见老太婆嘿嘿笑道:“我呀,也是腿脚不好,有天走在路上,不知怎么的就掉进了个地缝里,那地缝连着个洞穴,我仔细看原来是个蚂蚁穴。”
“我就一路跟着小蚂蚁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找到了那蚁国的国王。那国王初见面对我很客气,又是酒又是蜜的让我来尝。”
“可还别说,那酒那蜜还真是人间没有的滋味,让人如痴如醉!”
“可后来,那白蚁国的国王突然跟我说,他们在跟另外一个蚂蚁王国打仗,要我去帮他们!我顺着他们白蚁大将军的指引去战场上看了看,太残忍了,那两国的那些个小兵蚁才没两下就被夹断了腰,成片成片的死呀。”
“我觉得血腥杀戮太重,就不愿意去帮他。谁知那国王竟翻脸不认人,把我赶出了王宫。我毕竟吃了人家的酒和蜜,没帮上忙,只能悄么么地沿着蚁穴往外钻。”
“呵!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地下王国,可恨的是还在里面迷了路。估么着光景,这一迷,竟在里面兜兜转转,足足晃悠了十三年呐!”
捕快听那老太婆越讲越不靠谱,也失去了再深究下去的心思,叹口气甩甩袖子就走人了。当大多数人都觉着她是个可怜的疯婆子的时候,却只有华阳觉着新鲜留了下来。
“老婆婆,那你是怎么出来的?”华阳蹲到近处,小声询问。
那老太婆上下打量着跟前的年轻人,神秘笑着:“怎么出来的?可不就是被你一拳锤出来的。还好没直接锤在我身上,倒是把那蚂蚁王国的大半国土给锤了个稀烂,差点没把我这身子骨给震散架喽!”
“嘶!不能够吧!”
华阳被指认出来只觉不可思议。可这一切若是真的,这老婆婆难道真的在这地底的蚂蚁窝里迷途了十三年?
“那……婆婆到底是谁?”华阳心里忐忑,已经起身离那老太婆稍远了些距离。
老太婆见他拘束,反而起身朝他认认真真鞠了一礼,“多谢恩公救我出来。”
当那老太婆抬起头来,哪里还是个孱弱老人模样,分明就是个貌美的年轻女子形容。
华阳以为自己看错了,赶紧揉搓眼睛再去看,呵!果然是自己看错了,可不就是个满脸褶皱的老太婆模样。
那老太婆缓缓抬起手臂,向着水神庙方向指去,悲泣说道:“迷途蚁穴的这十三年,我也算离了职守十三年。我原是前朝官封的正祠水神,如今庙里破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个滥建的淫祠呢!”
“恩公,我怕是时日无多了,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只能祝恩公,仙道永昌!”
老太婆越说越没气力,眼看着就更加萎顿了。华阳赶紧上前搀扶防她倒下。
“老婆婆,我都知道了,可你这是怎么了?”华阳关切道。
“我若是早两年出来,能拦一拦殃祸洪水,尽尽本职倒也不至如今模样。好叫恩公得知,我这金身稳固与这百姓的香火有莫大干系。如今祠庙荒弃,泥胎被毁,香火全无,已是彻底断了我的生机,我这金神眼瞅着就要碎了吧。”
华阳皱眉道:“那就重新打理祠庙,重塑泥身,续上香火,是不是就能挽回来?”
“呵!晚了,晚了!我怕是撑不到那个年月了。”老太婆摇头无奈。
“还敢请问恩公大名?”
“我姓吴,名华阳。”
“多谢吴先生好心了,小神俗名春柳,原身是条青蛇,就不露本来面目丑恶了恩公的眼了。就算金身就此破碎,也是我应得的惩罚,就不再折腾了!”
“惩罚?谁来罚你?”华阳疑惑道。
“呵,恩公说笑了。我虽没见过这老天爷,但到底是要受着老天爷的惩罚的吧!”
华阳眉头紧皱,不知在思索什么。忽见他笑了笑,朝着老太婆说道:“那倒真不能遂了你的意了!”
“恩公是何意?”
“老婆婆若信得过我,让我来试一试吧。”
“吴先生要怎么试?”
“走,先吃饭。”
……
打今日起,这庙里又多了个来客。落在捕快眼里,一个疯婆子一个傻小子,一群楞柱子,就连那张老道和小道姑如今也是个脑子拎不清的,这整间祠庙除了捕快自己俨然就再没了个正常人。
捕快吃人粮食嘴短,口上虽然安分老实,可心里早已不耐烦了。他赶紧扒拉完碗里的稀粥,就扛着长刀出了庙门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老太婆喝完一碗汤饭,面色稍微恢复一些,她蜷缩在老庙的一角,看着这颓残的泥像和附着陈旧蛛网的庙檐,曾几何时这里也是香火鼎盛,跪拜者供奉者络绎不绝的景象。
如今庙里知她真正身份的,也只有吴先生了,只是不知这吴先生心里有着什么计划。除此外,她发觉那老道长看自己的眼神也颇耐寻味,不知被他看出了什么端倪,想来那老道也是有能耐的。
她喝完粥,便靠在老庙的墙边打着盹儿,看起来精力实是不济。
“诸位弟兄,我有一事需跟大家商议。”华阳趁着大家拢在一起喝粥,率先开口。
那些吸溜着粥碗的汉子们转头看过来。
“小先生有何事呀?”
“华阳兄弟,你直接吩咐我就杨虎就成,不用和他们废话。”
华阳见大家都看过来,不急不徐道:“说到底,我帮各位拼杀一回本不图什么回报,不过如今倒是有一事需要跟各位做个请了。”
“就怕活不到后天,你就是有请求,到时我们也不一定帮得上哟。”王麻子没好气道。
杨虎瞬间来了火气,骂道:“你个死王八,不会说话就闭嘴。华阳兄弟尽管吩咐,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一定给你办成喽!”
老道张紫云和小道姑齐玥也看了过来,那老太婆也疑惑注视着他。
“诸位纵是落难至此能有个容身之地,各位弟兄,你们觉着是受了谁的恩惠?”华阳卖着关子。
“谁的恩惠?是军师吧,军师算着方位寻过来的。”
“不不不,是齐将军,得亏了齐将军率人解救,我们兄弟才能从官兵的包围里逃出来。”
“我看,还是得谢华阳小先生,要没他那五十两银子我们不晓得还能不能挺下去嘞。”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
老太婆倚在墙边,仿佛明白了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们说的都对,但你们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此时老道张紫云却是发话了,众人瞬间都安静了下来,“正经讲起来,我们如今宿身之地可不是自己家,是别人家。”
老道说完,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倚在墙边的老太婆。
“谁家?”
“这庙是水神庙,这家自然是这一地水神之家。如今我们这烧火做饭的灶台,可还是用这水神的泥胎碎块垒起来的。”老道神秘笑道。
“哪有那么邪乎,华阳小先生,你有什么吩咐的直接说吧。”杨虎着急,干猜也没个头脑。
华阳看着老道,二人会意一笑。
“正如军师所言,这庙是水神庙,各位弟兄如今得以宿身之地正是受了这庙里水神的恩惠。”华阳已站了起来,看向那庙里残破的半截泥胎,说道:“受人恩惠,礼应要还。想来诸位弟兄能振臂起事,也是为能得个清楚分明的世道。”
“这架我该打的还是会打,能出十分力就绝不留三分。可诸位弟兄他日所行,若真只是为了谋个富贵,倒真让我看不起了。”华阳脸色突然冷了下来。
那坐在人众里的贼匪头子齐彦名欲言又止,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讲,他听到有人疑惑着“不然还能为啥”时,恨不得抽那人耳光。
此时那小先生转过身来,朝着众人正义凌然道:“大丈夫立身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我知各位兄弟自有苦衷才走上这条道路,但若是少了点东西,不管如今多么能杀能砍,不出几年也必将作鸟兽散。”
“少什么东西?”有人疑惑。
“我为个儒生时,有前辈贤人讲予我听,时至今日不敢作忘,”华阳仰头看向庙外天空,激昂道:“我辈在世,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一时间,老庙里安静无声,那短短四句话仿佛有着无穷魔力,让人神往。
众汉子以前心里还模糊不清,只觉着以后怎么着都是死,倘若拼杀出一条血路来,兴许能谋个富贵。可经这小先生一通指点,反倒通明起来,纵使如今苟且但到底是不一样了,叛乱又如何?贼匪又如何?这些名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心里的未来。那些心里连日的阴霾也都被这一通话激了个烟消云散。
老道微笑着看着他,齐玥也被这几句话听得心潮澎湃。
可率先做出动静的,却是那贼匪头子齐彦名。他两手猛击一起,发出“啪”的响声,一改往日温吞,起身激昂道:“小先生果然是读过书的!此话无不说到我老齐的心里!”
自此,齐彦名心里对这年轻人的认识,再不是那破落书生形象,进而上升到一个很高的地步,大概和那老军师张紫云都差不多高了吧。
“说的好!”
“说的好!”
“好!”
众人回味过来人人激昂振奋,仿佛充满了力量,就连王麻子都悄悄握紧了拳头。
“但大丈夫立志千里外,还需立足而行。”华阳话锋一转,又说道:“这一事一事都得有个体统规矩,想成大事,还得先从这些个小事上看起。”
“如今各位身宿这水神庙,受得这水神庙墙瓦遮风避雨,若是各位有心就从这着眼处做起,为这主人家做点好事吧。”华阳绕了一圈,终于绕回到这真正的目的上了。
杨虎也站了起来,振奋道:“华阳兄弟说的这些在理,只是我们能为这里主人做些什么呢?”
“倒也简单……”
在华阳的一阵交代后,众人纷纷应和。这些贼匪往前本就是地道老实的农民,大多都有着些手艺,制个神像也不算难事。更有人呼着自家本就是个石匠,若是不嫌工夫久,就是给这水神娘娘敲个像模像样的坚硬石像也不在话下。
说干就干,众人把那灶台上的泥块扒落下来,又把庙里散落各处的泥像碎块也拢到一起,待众人拼出个模样出来,嚯呵!想不到这水神娘娘的容貌倒真个精致貌美。
在老道张紫云的吩咐下,今日采“饷”的弟兄去镇子集市里捎带回来香炉一鼎,以及竹香几卷。
柴木遍地,众汉子刀砍斧削,半日工夫就制出了个长桌,搁神像前一摆侃侃成个供桌。
做客就得有个做客的模样,那杂乱的铺盖也被重新整理得井井有条,庙顶的蛛网、灰尘也被众人清扫了个干净。
如今就差这神像了,正待想不知如何是好时,门外却传来“嘿呦嘿呦”的使力声。往门外一看,嚯呵,众汉子正合力抬着一个等人高的天然花岗岩石回来。方一落地,那带头的汉子就张声道:“交给我了!只要小先生能保我们活,我就能保这石头里站出个水神娘娘!”
“哈哈哈哈!”这水神庙里一时间欢声笑语,再没了往前的抑郁愁绪。
那老太婆看着这一切,眼角不知何时已湿润起来。
……
林边河岸,华阳再次回到那个参悟五行遁术的地方。闭上眼,细细琢磨着应敌之法。如今众人振作,他自然不想让人失望。
细细想来,凭他如今本事也算不少了,可正经拿来制敌的手段反而挑不出来。那经咒、符箓虽有神异,但也专克妖魔怨鬼邪祟之流。那隐身术和五行遁法,以如今能耐,顶多能立不败,若想制胜倒也颇费心神。至于那威力巨大的破界术虽然能使,但一拳下去直接凿穿到地底水脉,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若非生死关头再不敢轻易使出了。
他不禁想到那梦里的小神仙,一招一式空气爆鸣姿态,一刀一剑得心应手模样,倘若有他三成能耐,今日还有何不能解的忧愁。要不,去梦里寻那小神仙教自己两手?他也不顾地上冰雪寒凉,就已……躺了下来。
“喂,小兄弟,原来你在这里呐!可真让我一阵好找!”
华阳睁开眼睛,听身后脚步逐渐靠近,走到自己跟前才停下。
是那捕快。
“我瞅着你瘦弱,实在想不出来你有什么能耐可以和我打。”
“唰!”
那捕快将狭长刀身轻松以剑花作挽,随他挽动刀鞘被高高震起,寒芒乍现露出明亮刀身。
他手上不停,随手翻动间忽一振力,那明亮刀身以风雷劲声在地上划圆,恰好三丈大小,眨眼之间那刀身呼啸归来却又被他稳稳攥在手里,此时刀鞘才堪从空中落下,随他身形转动刀尖寻着鞘孔铿然归鞘。
“我七岁学剑,十岁以剑术入技止境,十二岁初成内息,十五岁内息圆满,后来我投身军伍,在刀山血海里成就无拘,那年我二十岁。”
“如今我二十五岁,在无拘境愈发运转如意。你,凭什么跟我打?”
他话音一落,也不待华阳有何反应,突就朝着华阳身后袭去。风声猎猎。
华阳心知不好,不是还有一天才打么,这厮怎就急不可耐了。心里虽这般想着,倒也赶紧一个翻滚离了原地,再看回去,原本坐着的地方竟被他踩踏了一个大坑。
“喂,你来真的?!”华阳急切道。
捕快不怀好意地笑道:“哼哼,还能有假?”
话音一落,一道黑影再次向着华阳袭去,这次再未给他逃跑机会。捕快形如奔牛,以势大力沉之势袭到近前,一个扫腿如同甩鞭狠狠踢下。
“啪!”
华阳被这猛力一击踢中后背,脚上失力狠狠栽倒在地,嘴里啃了满嘴的沙子,牙齿渗出血来。
“啧啧啧,我刀还未拔,你就不行了?”捕快看着那人倒地凄惨模样,满脸讥讽。
过了一阵,见那人爬在地上仍然毫无动静,糟糕,不会把他踢死了吧!
薛鸣收起架势去看那人情况,才行两步,那地上爬伏之人竟忽然暴起,一把黄沙迎着自己脸面突兀袭来。
“唰啦啦!”
黄沙被他以手臂和刀身挡住,待扬沙散尽薛鸣再看过去,那地上哪里还有华阳影子。
他忽然觉察到背后有风声掠起,正待回身做挡,可回身过去却什么都没看见,刹那失神间竟也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身形受力不由得往后连连后退。
“方术奇门?倒是小瞧了你。”他说话间,不但没有紧张反而笑了起来。这三丈圈内见不着那人身影,反倒噙着笑闭上了眼睛。
华阳见他如个木桩站立不动,岂不是任自己施为,他隐着身行再次打过去。
谁知那捕快仿佛未卜先知,耳朵抽动间听声辩位,只一抬手堪就将来势凶猛的一拳挡下,再一扭转身形又恰避过华阳蓄力一腿。忽见他睁眼抡起刀身,朝着斜身空处猛击而下,刀身震动一个身影被他凭空拍落在地上。
“无拘,不是白叫的,”捕快脸上浮起戏谑笑容说道:“到了无拘,一招一式再不拘招式变化,内劲运转绵长,天时地利皆可为我所用,想要赢我只这些可不够。接下来,该我了!”
到了这里,华阳知道那捕快是来试探自己虚实,并非存了杀心。他便不再紧张,仔细回忆着梦里那小神仙的身形变化。随他念动,那小神仙的身形竟在识海里一一翻转变化,如无数虚影再现闪转腾挪。
“临阵对敌还敢分心,找死!”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捕快已飞身攻来,以一拳猛虎推山势大力沉锤来。
华阳进入某种定境,应对这一击,识海里有多种身影变化,若退可灵蛇游步,作挡可弓步靠肘,反攻可白鹤抢珠。而此紧要关头,他不非但未退反而抢身避过袭来拳头,以手作鹤嘴朝着捕快眼睛快速啄去!
这瞬间变化实在薛鸣意料之外,攻势瞬间收停转攻为守,两指如金刚合拢挡在眼前。
二人身影一触即分。
薛鸣只以为是突发奇招也并未放在心上,再次扭转身型攻了过来,这次他鼓荡内息飞身扫腿以叠风落梅之势攻来,内息鼓荡下雪飘沙扬。
华阳任他袭来,也悄悄运转真灵之气裹挟在身,循着识海里小神仙的身影以通天炮锤之势对攻而去。
脚拳相撞,空气爆鸣,飞沙漫天。
一个身影到飞而出,退到三丈圈边才急急收停。一个身影原地不动,飞沙散去依然摆着弓身捶击之式。
“再来!”捕快咬牙再次徒手袭来。
华阳也不虚他,同样以徒手之姿同他疾速对攻,二人交手不知几十回合。
华阳也在对攻中逐渐熟悉了技击技巧,但凡被他用过一遍便已得心应手,非但如此,他偶尔攻来灵活运用着隐身术,更使得那捕快焦头烂额。
一个交错,二人身型再次分开。
“咳咳!你藏的很深呐!”捕快再无笑意,嘴角也挂上了一线血迹,想不到对方的拳脚也恁大力,竟震动内腑,“他娘的,老子本想来教你两招,免得你到时被我打得难堪,这么看来是谁打谁倒还不好说了!”
薛鸣突就沉着严肃起来,再没了刚才的鲁莽。他将刀鞘缓缓脱出,显出一柄寒光长刀。
“我薛鸣行走江湖,可不是以拳脚功夫来唬人的!十岁以剑术进入技止境,敌寇、流匪又或那些不长眼来挑战我的,无不成我剑下亡徒。”
“后来参军,剑下倭寇头颅更是数不胜数。这倭匪没什么可说的,可这把倭刀甚合我心意。”
薛鸣提刀在手,刀身鸣啸颤动仿佛极为兴奋。
“后来知道,这把刀的主人是一个名为千藏的倭国武士所有,是家传宝刀。只是那武士千藏,也是我剑下的亡魂了吧。”
“此刀到我手上,才是找到了真主人。它有了新名字,鸣龙!”
话音一落,那刀光分散一化为二,二又分四,瞬间将华阳周身可挡可退之处全都笼罩在内,但凡抵挡必将皮开肉绽。
“停!”
那刀身堪在华阳脸前分寸之间停下。
“怎的?”捕快沉声。
“当下比试,是不是不能出这个圈?出了圈就算输了?”华阳心里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今天只是掂量你的本事,正式比试还是在明日。当然你若能赢我,今天也算!”
“我不是打不赢你,只是你手上有刀兵,我却没一件趁手的武器,这不公平。”
捕快看他赤手空拳,倒的确如此。
“你擅用什么兵器?”薛鸣收了刀势。
“我刚学会一套棍法,就是缺个合适的兵器!”忽又见他看到地上有个树枝,见他走过去胡乱抓了起来,就朝着捕快得意道:“有了有了,来吧!”
薛鸣扭了扭脖子,气笑道:“瞧不起我?”
华阳只觉轻松,笑道:“说好了,谁出去谁输啊!”
华阳声一落,就手持树枝站立圈内再无动静。
薛鸣知他藏拙不敢小觑,他挽刀飞身快若惊鸿向对手袭去,近至三尺时见那人还无动静,立即扭转身型倒身而退。
“哼,又想使诈?”捕快得意,幸好没有上当中计。
于是接下来的一炷香内,在华阳周身,一直交叠错步围绕转动着一个身影,那沙滩地上都被他蹚出一道圆形沟痕。
那捕快左看右看,对方竟一点都没有动静,心里惴惴,怎么攻都担心对方使诈。终于捕快还是失了耐心,厉目一狠挥刀攻去。
“唰!”
那身影被利刀瞬间劈碎,化散成无数沙尘飘落。
薛鸣笑了笑,又来这招!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
早在一炷香前,华阳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了水神庙里,同众人一起烧火做饭,好不热闹。
星光漫天,寒风轻起。一个刀客闭着眼睛傲然站在河滩圈内,脸上的笑容已经开始僵硬。
“怎么,小兄弟为何还不来攻?比耐性,我也是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