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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绿在冷水中泡得久了,神智都已经开始有些涣散,然朦朦胧胧中却仍然听见了这人声音,明明远在岸边,听来却十分洪亮,竟仿佛就在耳边一般,着实地有些不可思议。
她自绝情谷中随波漂流,漂到了这个地方,恰逢着水道回转,故而原本湍急的水流速度终于减缓,她也总算能有机会喘上一口气。听得旁边竟有人声,知道求生有望,精神不禁为之一振,挣扎着抬头一看,就见远处岸边,一个矮矮胖胖、发须雪白的老人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这两岸都是奇石怪树,如果是寻常人根本就是无处立足,而这位明显年纪已经不轻了的老者,却竟是轻轻松松地以单脚倒挂在岸边的一棵树上,表情也是一派天真,看起来分外地滑稽可爱。
见到她转过头看过来,那老头儿十分高兴地道:“小娃娃,你还没有回答我呢,这么漂着好玩儿么?”
严绿本来就已经被冻得够呛了,听了他这话,脸几乎要绿了,旋即却猛然想起,在这武侠的世界里,说话办事能如此不靠谱的老人,除了老顽童周伯通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了。
在这个快要脱力的时候碰到此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也是万幸中的不幸了。想到此人惯常的性子,严绿知道自己若不明说,这老头儿恐怕真的会以为自己在玩儿漂流,光顾着好奇而不会立刻飞身下来救助的,她现下精神力虽然还能坚持,但毕竟体力十分有限,若继续在这冷水里泡着,随时可能会因体力不支而从这块小船板上滑下去,分分钟便会葬身水底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他的出现还是让她有种意料之外的惊喜,除了毕竟令她看到了不必自己拼命也能安全获救的希望之外,还隐隐地为她带来了新的曙光。毕竟,比起全真七子,他们这个没有什么正经的周师叔,自然是学习武功的更好人选,他那么一种不同凡响的性格更是完全合了她不喜欢受拘束的性子,故而她几乎在见到他的一瞬间便产生了“不如师从此人”的想法,他本就是她旧日读神雕中少有的几个印象深刻的人物,这初初一见面的感觉果然同书中毫无二致,然则她也十分清楚,这一次的会面,对她来说,的确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巧遇,须得牢牢抓住才成。
她急中生智,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凭着对此人物原书的印象,已经想出来一个或许能引起他兴趣的方法。那便是欲擒故纵。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这法子比她立刻呼救要多上几分凶险,然她既然心中有所盘算,便也决定冒上一回险,毕竟,这机会十分难得,而且是转瞬即逝的,即便她真得不慎落水,这老顽童也不会见死不救。全真派是名门正派,老顽童虽然心智如同孩童一般,但到底也是受了他那个一身正气的师兄王重阳那么多年的熏陶,这大是大非上的问题上,倒也让人放心。
话虽然如此说,她也不敢大意,生怕落了水撞到水底的暗礁伤着自己,便还是紧紧地抓住那块船板,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故意对岸上的老顽童置之不理。她自己本来就面无表情,加上这刻意做出来的样子,倒真有了一种从事重大活动的庄严认真之感,那老顽童见了她这副摸样,愈发好奇,竟踩着水边的礁石慢慢地凑了过来,大约是想仔细观察观察她到底是在搞些什么名堂。
等到老顽童问到第三遍的时候,她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一面小心地拼尽最后的力气抓牢船板,一面淡定地答道:“若是会玩儿,还是好玩儿的,你若肯拉我上去,我便带你一起玩儿。”
那老顽童听得此话,十分高兴,欢呼了一声便轻轻松松地飞身过来,那岸边的暗礁离着她本来至少有个六七丈远,他却眨眼之间便到得了眼前,将她和那块船板一并捞起,严绿还来不及做何反应,已经被他如同拎小猫一般提着领子拎起来悬空飞奔,在濒临昏过去的前夕,她竟还能看到他另一只手牢牢地抱着那一块烂船板,当真是童心未泯。
身体接触到地面的一刹那,她紧张了许久的精神终于放松了下来,无视一旁老顽童兴致勃勃的聒噪,随意地说了句:“我先睡了,你若想玩儿的话,便等我吧。”便很放心地晕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还没有睁开眼睛,便闻到了一股烤肉的香气,她之前虽然已经略施了小计,但因到底时间仓促,条件不足,无暇详细布局,故而心中已经做好了被这老顽童终归会因怕带着她麻烦,便迅速地将她送到什么乡野村民家寄养的准备。然而睁开眼睛看时,却见到自己身在一个山洞中,旁边有一堆篝火燃得正旺,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头儿正手忙脚乱、洋相百出地烤着一只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赫然正是老顽童。
见到她醒了,那老顽童很高兴地从火上抓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下来,递给她道:“来,这个给你,很好吃的。”
严绿折腾了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确实有些饿了,顺手接了过来,塞进嘴里,虽然谈不上好吃,但也可以下咽,再说她以前比这更难吃的东西都吃过,故而没有什么迟疑地便将那一块东西吃了个干干净净。
刚刚咽完最后一口,就听得身边的老顽童发出一声惊呼,她有些不解,转过头去看时,却见他十分惊讶地道:“你真的都吃下去了?”
严绿有些诧异,怎地这东西有何不对么?然而她也没有深想,便很老实地点了点头道:“是啊,都吃下去了。”
话音还没有落,就见那老顽童手舞足蹈地转了两个圈儿,兴高采烈地道,“小娃娃,你竟真的吃进去了,着实厉害,这东西我方才已经自己偷偷尝了,实在是难吃得很,你是怎么吃进去的啊?厉害厉害。”
严绿正想着要怎么接口,却见他蹦跳着将那一整块黑乎乎的东西从火堆上拿了下来,分了一半给她,然后讨好地道:“小娃娃,你什么时候带我像你方才那样玩儿?”
他说得十分认真和恳切,倒像是那抱着木板在水中漂流的事儿是一门绝世武功一般,饶是严绿素来性子冷淡,此时也难免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也继续印证了老顽童果然便是老顽童,不论什么时候,玩儿都是最重要的。
她弄清楚了这一点,索性也就放宽了心,便将那一团乱糟糟的东西接过来,从绑腿上摘下那把匕首切了一半下来,小心地一口口地吃了,也不管老顽童的眼睛越瞪越大,越来越觉得好奇,竟拿起剩下的一半也咬了一口,可惜咽都没有咽下去,便“呸”的一声吐在了地上,大叫一声,冲了出去,大约是去找水漱口了。
然而直到严绿把东西吃完了,收拾干净了,把包袱里和身上衣服都烤干了,那老顽童却还没有回来,想是不知道又在哪儿耽搁住了,严绿也不以为意,寻思着大不了再按照原计划投奔全真派便是了,于是径自小心地将火堆慢慢地移开,露出烤得干燥温热的地面来,将包袱皮铺在地上,盖着件披风睡着了。
次日早晨醒来,她将火熄了,东西都收拾好了,便慢慢地往山洞外面走,刚出了洞口,就见不远处有个灰扑扑的影子晃动,定睛一看,却是那老顽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一个人在水边拿着那块烂船板子蹦蹦跳跳,跃跃欲试,她刚刚迈步出来,就见他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转过头来笑道:“小娃娃,你睡醒了?这回,可以教我怎么玩儿这木板子了罢?”
他问的照旧是十分认真和恳切,严绿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缓缓走过去的时候,却见他忽然做了个鬼脸,递了一个荷叶包着的东西过来道:“你一定饿了罢?来吃这个,这个是真的好吃,是我好不容易才……咳咳……才找来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将那一包东西塞给了严绿,严绿有些愕然之余,却也闻到了其中的香气,打开一看,却是一只精美的童子鸡,似非寻常之物,不觉有些了然,想来这所谓的好不容易找来的,确实是挺不容易的了。
她心中明了,面上却没现出来,静静地把那不大的鸡分了两半,正想将其中的一半递给他,他却连连摇手道:“不必了,我已经吃过了。你快吃了,我们好开始罢。”
严绿听得此话,也不再谦让,微微一笑,将那一只鸡迅速干掉,便从老顽童的手中拿过船板放了下水,开始简单的示范。其实这样的漂流对于熟悉水性的人来说,确实没有什么难度和秘密可言,只是严绿同这老顽童接触了下来,觉得这老儿心思虽然单纯了些,但确实是个心肠不错的,脑筋也不笨,不如老老实实地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先把答应了的事情办到了,再谈其他,倒还痛快些。
没成想,这老顽童虽然武功盖世,神通广大,但,竟然是,不习水性的,不但不习水性,还有些怕,听说要练习练习水下闭气,不由得缩手缩脚,逡巡不前,最后还耍赖说不玩儿了,真是让严绿又好气又好笑,她本来就不是什么热血的类型,故而他说不学了,也便算了。毕竟这游水的法门,如果不亲自下水尝试,是怎么说都说不会的。
她前一世做的是安保,性子又要强,不但陆上功夫,甚至连水里的功夫都是锻炼的相当不错的,这一世借了公孙绿萼的身体重生成了幼童,但因了绝情谷中到处都是水,进出都得从水上走,故而她虽然不过五岁,已经会水,加上她那一世的记忆和这几个月来有意的训练,更是很快就熟悉了水性,但即便如此,她也仍然记得初初学游泳的那一回,被冰冷混沌的河水淹没,那一种濒临灭顶般的绝望和恐惧。所以说,她很能理解老顽童的恐惧,往往越是强者,越是不喜欢这么一种无助而绝望的感觉,不会水便不会水罢,万事总是不可能会十全十美的,就连天道都是如此,人便更是这样了。
她略一出神,却见本来在闹着别扭的老顽童忽然蹲在了她的面前,好奇地道:“对了,小娃娃,你家大人呢?你一个人出来了这么久,怎么他们都不找你啊?”
他果然还是提起了这个,想到公孙止和裘千尺,严绿心中一凛,面色却丝毫不变,冷冰冰地道:“我家没有大人,只有我一个人。”
她虽然在绝情谷中若无其事地过了几个月,但心中到底还是十分想念现世那虽然危机四伏但真实鲜活的日子,此刻孤零零一个人流落在异世,以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五岁女童的身份,实在是不胜凄凉,或者她这样冒着风险将计就计地抛弃谷中安逸的生活逃脱出来,本身就暗藏着一丝隐秘的疯狂想法也不一定。
是啊,如果不幸就这样死去,说不定,还能回到从前,许多东西,总是失去了才会想念。淡薄如她,也无法幸免。
她这边厢兀自思绪翻飞,老顽童听了这话却似乎十分犯难,不住念念有词道:“这可怎么办才好?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一向自控能力极佳,故而很快就收回了那点不良情绪,看向老顽童,很明显,她无家可归这个事实让这位老人犯了难,她虽然事先有所计划,但也不喜欢强人所难,见了这个样子也明白了个大概,便收拾好了包袱,道了声谢,转身便走。
见她如此,那老顽童更是急了,忙道:“喂喂!小娃娃你别走啊,本来,你陪我玩儿了这么久,我也该教你点儿好东西玩儿的,你又没有地方去,我便带了你一道四处玩耍也是可以的……可是……可是……”
这话倒像是有些意思的,严绿听的心中一动,慢慢转过身来,果然见到他十分愁苦地道:“可是,你为何是女娃儿?女娃娃长大了就会变成女人,很可怕的,小黄蓉就是,明明小的时候那么好玩儿的,一眨眼就长大了,不好玩儿了,小娃娃,你不知道啊,我周伯通生平,最怕的就是同女人一处的,这可怎生是好?”
严绿听了这话,猛然想起他那著名的“瑛姑恐惧症”来,看了看旁边水中五岁的公孙绿萼稚气的脸上那与年龄不相符的属于自己的冷淡表情,缓缓开口道:“若前辈当真肯收留我,这件事也没有什么难的,不如咱们来定下一个赌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