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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公,王硅,王老先生,第一杯酒!”
敢请饮,第一杯!
哪怕是曾经的敌人,李云也做到了彬彬有礼,但他没想到王硅更加注重礼仪,老家伙竟然摆出了一个极其古朴的稽首礼。
啥叫稽首礼?
这可不是打拱作揖!
而是真真正正的古老稽首。
此时乃是贞观七年,很多古礼已经不再,大唐盛行一种新型的稽首礼,美其名曰称作为作揖礼,行礼之时,很是简单,正对对方,双手抱拳,举到与眉眼平齐处,深深弯腰,双手抱拳自然下垂到与腹部平齐处,再立正抱拳于眉眼平齐处,同时口称问候语。
李云就很擅长这种作揖,说白了就是对着别人抱拳弯腰一拱,既简单,又方便,不失体面,不丢礼仪。
然而王硅用的却是古老稽首礼。
屈膝跪地,望之如外八字状。
两手相抵,左手按在右手之上,然后掌心向天,双手拱于地面。
头颅缓缓碰触手掌。
保持跪资至少九个喘息时间……
大唐不兴跪拜,这分明是春秋之时的重礼,一曰稽首,二曰顿首,三曰空首,四曰震动……
一连九拜,稽首乃是九拜之首,最隆重,最古拙。
这是古代臣子拜见君主的礼仪。
……
场中气氛忽然有些诡异。
李云显然也吃了一惊。
有些大臣小心翼翼去看李世民,希望看出皇帝是否已经面含怒色,李云则是直直盯着王硅,但他自始至终没有打断对方的礼仪。
直到王硅从地上爬起,李云这才轻轻一叹,故意问道:“王老先生莫非还是心有不甘,临到送行之节仍要下个绊子?你对本国主用出九拜稽首,莫不是还抱着挑拨离间之心……”
“哈哈哈!”
王硅突然放声大笑,傲然道:“太原王氏都没了,老夫再怎么心有不甘又如何?常闻渤海国主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想不到竟也会害怕有人挑拨离间。”
说着微微一停,语气忽然变得肃穆,郑重道:“我乃钟鸣鼎食之家,古礼传承源远流长,世家可以不遵守任何规矩,唯独不会破坏古老的礼仪,渤海国主若是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的二大爷……”
这老货真是够狂的,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李世民不假颜色,别人都是口称陛下,他却称李世民是李云的二大爷。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李世民丝毫没有生气之意,皇帝突然抬脚而来,目光隐约带着一丝好奇,沉声道:“朕仅有一点不明白,你行九拜之礼莫非想求个活命?”
说着看了一眼李云,紧跟着又看回王硅,继续道:“九拜之礼,稽首第一,此乃古代臣子跪拜君主的重礼,王硅你莫不是有投靠吾家侄子之心?”
“无!”
王硅干脆利落,脸上毫无伪装。
李世民微微一怔,然而并不怀疑对方的回答。
像王硅这等人物到了穷途末路之时,压根不会为了保留一命摇尾乞怜,堂堂五姓七望第一门阀的掌舵人,若是摇尾乞怜确实丢不起那份人。
但是既然王硅不想投靠李云,为什么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摆出这样的大礼呢?
皇帝很是迷惑,目光带着质询。
其实不止皇帝迷惑,满院子的大臣们同样也很迷惑。
古礼谁都懂,但是这些年很少有人再用,现在王硅突然用出九拜稽首,许多人都在猜测他的真实用心。
李云倒是一脸若有所思,忽然笑呵呵开口道:“王老先生此举,倒也算不得失仪,春秋九拜,稽首第一,这礼仪据说乃是臣子见君之礼,但是很多人都因‘见君’二字走入误区……”
李世民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脱口而出道:“见君之君字,乃是指君王,君王者,非帝也,君王乃是诸侯,并非天下共主。”
皇帝这么一说,众人也瞬间明白,原来人家王硅并没用错礼仪,李云现在确确实实乃是诸侯级别的存在。
只不过这老家伙就算没有用错礼仪,但他又何必在临死之前用出这种礼仪呢?要知道九拜之礼乃是诚心诚意,而太原王氏毕竟是灭在李云手中。
向最大的敌人诚心诚意行礼,在场任谁也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一点。
偏偏王硅这么做了。
……
夜色暮暮,火把熊熊,李云忽然仰头看一眼天色,语气感慨道:“王老先生,时候不早了。”
王硅同样仰头看天,喃喃道:“是啊,时候不早了!”
他随即把目光收回,看了一眼李云手中端着的酒杯。
他忽然从桌上拿起自己的酒杯,大笑道:“刚才已经碰过杯,这第一饮老夫也已谢过,渤海国主,谢你的酒。”
说着就要仰脖子一饮而尽。
“等等!”
李云忽然开口阻止,瞬间让众人又变得迟疑。
就连王硅也是一脸迷惑,似乎想不通李云想要干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李云端着酒杯并未喝下,反而冲着王硅悠悠一笑,淡淡道:“自古酒过三巡,每巡敬酒都有说法的……”
众人恍然大悟。
王硅目光怔怔看着李云,下意识道:“老夫乃是将死之人,犯的乃是叛国之罪,此乃灭族之名,难道也配祝酒之词?”
“配!”
李云郑重点头,忽然把酒杯平平一举,开口道:“第一杯酒,敬你王硅一心为家,自古有云,家国天下,有人热爱自己的国,有人一心想着自己的家,爱国者,民族大义也,为家者,子孙之擎天也,站在国家角度来看,你王硅乃是足该千刀万剐五马分尸的罪人,但是站在家族角度来看,你王硅却是为了十几万族人奋力争抢利益的好族长。你虽然犯了叛国死罪,但是初衷却是为了所有族人,单只谈论这一点的话,你是个值得尊重的好长辈。”
这番长篇大论,说的王硅面色痴痴,突然李云哈哈一笑,仰头将杯中美酒喝干。
砰!
酒杯重重砸在地上。
这才对王硅再次开口,悠悠道:“王硅,王老先生,第一杯,敢请饮。”
自古敬酒之礼,都是自先喝干,然后才请对方饮下,如此方不至失礼于人
王硅深深看了一眼李云,突然也哈哈一笑,这老货郑重端起酒杯,同样也是一饮而尽。
砰!
酒杯也是重重砸在地上。
豪气干云,视死如归,丝毫没有畏惧,不做任何摇尾乞怜。
两面早有侍者跑过来,转眼之间斟满了第二杯酒。
……
李云伸手将酒杯再次端起,目光忽然闪过一丝敬重,沉声道:“第二杯酒,敬你为了家族大公无私!”
这话让王硅微微一怔。
李云却把目光投放全场,悠悠继续道:“满世之人都知道,王硅和我乃是生死之敌,自打本国主制盐卖鱼之时,相互早已交过了无数次手。彼此恨不得弄死对方,可说是不共戴天之烈,如此敌仇之人,按说见面必然目眦欲裂,然而诸位可都看到,刚才他对本国主九拜大礼……”
说着微微一停,突然轻轻一叹道:“这是正正经经的拜见国主之礼!”
为什么?
……
“是啊,为什么?”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都在努力琢磨其中深意。
但是李云等不得众人自己想通,直接开口道:“因为他对家族大公无私。”
嗯哼?
众人全都看向王硅。
李世民忽然呵呵而笑,点头道:“朕以为,吾侄所说却有道理。”
连皇帝也出声赞同,众人心里忍不住一闪,有那世家之人喘息变粗,抑制不住激动道:“莫非竟要饶人一命?否则怎会如此高评?”
若是连太原王氏的族长也能饶恕,那么其他世家的日子肯定更加好过了。
可惜李云再次开口,瞬间让世家众人希望落空,但见李云目光直直盯着王硅,语带莫名道:“你刚才以礼而拜,用的乃是见君之礼,你和本国主恨不得彼此去死,却为了家族小辈对我拜于尘埃,这份大公无私,本国主很是敬佩,也因如此,敬你第二杯……”
说着端起酒杯,又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砰的一声砸碎杯子,这才淡笑看着王硅,郑重道:“王硅,王老先生,第二杯酒,敢请饮否?”
王硅深深吸了一口气,端着酒杯却没有饮下,反而目光带着一抹苍凉,突然颤声问道:“老夫只想知道,国主可曾答应了?”
这话问的无头无脑,偏偏李云却心知肚明,他冲着对方温和一笑,点点头道:“本国主自幼流落民间,对于国朝之事颇有不懂,幸好后来皇族认亲,陛下对我时时教诲,曾经说过一个典故于我,乃是死仇之敌车轮不斩。”
死仇之敌!
车轮不斩?
在场众人微微迷茫,随即皆都恍有所悟。
只听李云紧跟着又道:“后来我孤身关外,进入白山黑水,于山林之中结识第五平妻,我家那个小丫头跟我讲了靺鞨人的一个规矩,八岁孩童,无偿舔盐,若是部落之中断盐,周边部族必然接济,哪怕是世世代代的死敌,也会伸出资助相帮之手,人性之辉煌,一如我汉家死仇之敌车轮不斩……”
王硅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用一种极其激动极其渴盼的语气道:“国主的意思是说,国主的意思是说……”
因为太过紧张,他始终不敢说出心中的希望。
怕破灭!
怕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