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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熊最后一回合交手之后,米哈伊尔感觉自己脸朝下栽下去,紧接着头朝下坠落,再然后整个人都沉进了地面。准确地说,不再有什么地面,他像是从无尽的高空往下落。这种感觉有点像整个人沉在水中,但他可以呼吸;又有点像从高处飘落,虽然他从来没有过高空中下坠的经历。
他就在这样的下坠中睁开眼,感觉更奇怪了,他闭上眼感觉就像闭上了所有的感官,睁开眼则像把自己向整个世界开放。这种闭合和感知的能力不是“看不见”和“看得见”,而是可以瞬间把景物排出或纳入思维的能力。这让他意识到他现在不是在用眼睛在看东西,而是用思维去直接抓住或是丢掉一件东西、一件事。而所有的景物既然只是物在他的思维中形成的映像,就也能这样被“看见”。
他记不住这些景物是什么,他的思想现在就像一条光滑的路,景物、想法、感觉都滑进来又滑出去。在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停止坠落,所以他尝试着摆出一个放松的游泳姿势,然后他发现自己并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四肢和躯干,像是一团纯粹的意识,一个幽魂。但是一团纯粹的意识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脑袋朝哪呢?
这个疑问很快也从他的思维里滑了出去,米哈伊尔发现他现在也不会对溜出思维的问题产生好奇。他陷入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当中,在无穷的飘落中,他的视野开始清晰,这种清晰并非是用眼去看的清晰,而是近处和远处同样清晰,他可以看到特别远的地方的景象的每一个细节——只要他想。随后他又想到,既然不是用眼睛看,又是怎么判断远近的呢?不真实的感觉扑面而来,几乎要遏住他的呼吸,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呼吸,是否还需要呼吸。
他开始环顾身边广大的景观。当他环顾而不是注视特别的一处时,他的眼前是一幅色块和粗线组成的画。他瞄着一条蓝色的折线,向它伸出自己思维的手。折线开始柔和,逐渐变成光亮的绸带,从深浅斑驳的蓝色涂抹变成鳞闪璀璨的水光。是条河,米哈伊尔想,然后他认出这条看似细顺柔和的绸带其实是静河。他曾经几次随同伴渡过静河,也沿着静河畔自己沉默地走过,但这样看静河还是第一次。他沉浸在这个视角里,都忘了自己的处境了。
静河的源头从群山中侵彻而出,带着一种悍勇的气势。如果给它起名字的先民最先看到的是它的上游,可能它现在就叫怒河或者吼河了。它从林中穿过,年复一年地注视着天空和直指天空的高大杉树和茂密松林。
静河流过平原和山谷,它安稳下来,注入又流出湖泊,被山丘束缚又冲出重围,无处不受限于地势又无往不显示出自由。米哈伊尔没有把眼光停在他安葬杜布老头、杀死奴隶主的地方,也没有仔细看查德利诺庄园,那些事好像都是很久前的事了。而且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留下的痕迹,本来这些痕迹也都难以长久。
一切河流都有一个尽头,静河在将要入海时已经分不清是河的尽头还是海的峡湾了,这里的水面宽敞、沉静,米哈伊尔没有见过海,他顺着静河的方向望过去,海勾起了他的向往。在静河入海前的不远处,水面已经宽敞到显出沉郁的墨蓝色了,于是他往更远处去,直到见到水能够泛起白色的浪,才笃定自己见到了大海。这是尽头,也是开始。
这个陆生的孩子第一次见到大海是在这样一个似梦非梦的世界里。他俯下身想要亲吻海面,但是始终无法更近一步。是的,他还在无穷地坠落着。
如果他愿意,他还能看到河水和海水的每一个浪头和漩涡,看到静河岸边的每一株草,但他没有继续深入,而是就这样停留在上空。他的心上泛起一阵特殊的情感,这种情感把他和这景象联结起来。他把目光从静河和大海上移开,移向更远的地方,整幅画卷在他的眼中缓缓展开。
他明白自己是用谁的眼在看这个世界了。是借着静河上空的鱼鹰,借着海天之间的青鸥,借着灌木下的兔和鼠,借着松林里的鹿和麂子,借着高岭中的虎和熊,借着草原上的马。他想起了自己因为什么跌入了这个世界,但那头熊没有随着他一起坠入,那些本应是城市的地方也没有房屋和人烟,这是一个独属于他的世界。他感觉不到劳累或者伤痛,也没有不安和紧迫。
他把目光投向更远处,有些地方是他仅仅听说过的。从静河最南的转弯再往南去,他的目光撞上一堵墙一样的山脉,它从狭窄的地方分割了整片大地。凡都的位置往西是一道山谷,本应是城市的地方现在是一大片林木,这个位置扼住山谷的同时向着河的两岸延伸。
向远处出了山谷是倾斜堆积着的山脉,逐渐降落成无边无际的原野。向静河的北方源头可以看到成片的、色块般的草原、丘陵和北边体貌宏大的群山,米哈伊尔看着静河从急到缓地划过几乎所有他在过去的人生中到过的地方。在它的两侧多得是繁茂的林和草,离得再远一些能看到荒砾和裸露的脊一样的山。
他意识到自己眼睛一开一合间扫过的距离就有几百上千公里之远。他看到了一些之前自己从未亲眼见过的地方:静河的源流,北方的巍峨群山,西边的宽大高原,以及再远的不知名的田地、林野、山脉和海洋。他越是这样看,心里就越发有种喜悦。他突然想起听过的一些零碎的、互相矛盾的传说,人死了之后灵魂将会回归到天空和大地。那么他已经死了吗?如果是这样,倒也不算难受。下坠和沉没还在继续,但他却没有觉得自己更接近地面,他仍然在高空俯瞰这一切。他突然明白了,这不是坠落,而是他自己失去了重量,不再被拴在地上了。
他稍微有点熟练了,便开始尝试着控制自己的漂浮和坠落。让米哈伊尔意外的是这种尝试并非徒劳,他慢慢地活动起来,逐渐能够照着自己的意思游弋在这随着他的心思模糊或是清晰的天地之间。
于是米哈伊尔用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在梭巡上,他想记住每一座山峰、每一道沟壑、每一条河流的支流、每一处或奇险或平凡的地势起伏。但是这些东西进入到他的意识里,又毫不意外地滑出去。他便不再强迫自己记住什么,而是把眼前的图卷看得再细一些。
他知道罗克赛兰是一片很广阔的土地,但直到现在才知道这种大意味着什么。他人生中最长的一趟旅行从北方开春一直走到南方入冬。也只是从北到南、从西往东穿越了整个被称为罗克赛兰的地区的三分之一不到。那一次他要再走上同样的距离才能到静河入海的地方,如果要回头的话也要再走上整整一个夏天才能走进永冬的雪原。
这种广阔超出了他的意料,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记不清自己看到过多少河流了,静河是这些河中最大、最长的一条,但也称不上过于突出。罗克赛兰太博大,从北方整个儿地延伸下来,直到遇到海洋、荒漠和高大的山脉把它和南方隔绝开来。它横亘东西,往两边都没有明显的阻碍,塔族人正是从东方掠进来,穿过整个罗克赛兰再向西时几乎已经到了疲乏和远行的极限,才被更西边的贵族们用大块的石头和灰浆浇筑起的城墙阻挡。
他见到了许许多多的山,或连绵或独立。这些山散落在整片大地上互相瞭望。有一些山他站在山脚下看时是如此的高耸,以至于他都没有产生爬上它们的念头,现在却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他的身下。他看过这些山去,就像看自己精心栽种的苗圃一般仔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开始思考起自己在这个世界当中的存在。在坠进这个世界之前,他有着实在的眼睛,能够看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他仿佛只是一个幽魂,切实地感觉到自己在漂浮。他享受着有限的自由,但又无法得知自己从外面看起来的样子。这令他困惑,感觉自己仿佛丢掉了躯壳,却保留着完整的灵魂。
这一切是真的吗?米哈伊尔想。他看到了一些他去过的地方,但他所看到的这些和他记忆中的景象有微妙的不同。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来自于草木的变迁。如果再往远方看过去,他还能看到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这些地方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吗?倒不如说,他现在是在自己的想象中吗?如果他现在伸手,叩响的是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世界,还是他自己的记忆和灵魂?他潜意识里知道是前者,他做过梦,说不出哪里不同,但能感觉到真实和梦幻、存在与幻想的区分。
更大的问题是,如果这些景象是真实的,它们又是怎么进入这个独属于他的世界的?米哈伊尔可以想象自己听过的游记中的景象,但无法想象出这样一整片世界。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昏倒后跌进了这里,这里属于他,或者说只存在于他的脑海当中,但是他却不属于这里。想到这里,他感觉到了一些不同,血肉在回到他的身体,他逐渐不再只是一缕在空中无所依凭的意识,而是有了重量。
这样他就真的坠落下去了。他看到大地在向自己扑面而来,随即他意识到,他已经无法随着自己的意思望尽这些景物的细节。自己已经是在用眼睛看了。他想喊,但是嗓子似乎还没回到他身上。在这坠落中,他感觉自己几乎就要燃烧起来,灼热滚烫的空气包围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