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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过了河,父亲再一次告诫我,说不管师傅问什么,都要顺着他,知道吗?我点点头。父亲蹲下来给我整了整衣衫,我的对襟短衫是母亲两个月前就做好的,为了让我穿上去看起来老成一些,还特地选了藏青色。直到今天离开家时,母亲才把新衣服给我换上。衣服上身后,父亲不满意,蹙着眉说还是没盖住那股子嫩臭味儿。看起来藏青色的短衫并没有拉长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日子。毕竟我才十一岁,这个年龄不比衣服,过过水就能缩短或抻长的。
一大早被母亲从床上掀下来的时候,还看见她一脸的怒气,她对我睡懒觉的习惯深恶痛绝。可临了出门,母亲的眼神里却布满了希冀、不舍,还有无奈。父亲则决绝得多,他的理想就是让我做个唢呐匠。我们水庄是没有唢呐匠的,遇上红白喜事,都要从外庄请,从外庄请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如果恰好遇上人家有预约,那水庄的红白喜事就冷清了。没有了那股子活泛劲头,主人面子上过不去,客人也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所以被请来的唢呐匠在水庄都会得到极好的礼遇,烟酒茶是一刻不能断的,还得开小灶。离开那天,主人会把请来的唢呐匠送出二里多地,临别了还会奉上一点乐师钱,数量不多,但那是主人的心意。推辞一番是难免的,但最后还是要收下的。大家都明白这是规矩,给钱是规矩,收钱是规矩,连推辞都是规矩的一部分。
听母亲说,父亲想让我做一名唢呐匠其实并不完全为了钱。母亲说父亲年轻时也想做一名唢呐匠,可拜了好多个师傅,人家就不收,把方圆百里的唢呐匠师傅都拜遍了,父亲还是没有吹上一天的唢呐,人家师父说了,父亲这人鬼精鬼精的,不是吹唢呐的料。许多年过去了,本以为时间已经让父亲的理想早就像深秋的落叶腐化成泥了,可事实并不是这样。自我懂事起,我就发现父亲看我的眼神变得怪怪的,像蹲在狗肉汤锅边的饿痨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一次,我的老师在水庄的木桥上遇见了父亲和我,他情绪激动地给父亲反映,说我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数学考试从来没有超过三十分。我当时就羞愧地低下了头,想接下来理所当然地有一场暴风骤雨。老师说完了,父亲点点头,很大度地挥挥手说三十分已经不错了。然后牵起我走了。走到桥下,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可怜的一头雾水的教书匠,嘿嘿干笑了两声。教书先生哪里知道,水庄的游本盛对他儿子有更高远的打算。
我确实不喜欢念书,我们水庄大部分娃子和我一样不喜欢念书,刚开始还行,渐渐地就冷了。主要是听不懂,比如我们的数学老师,自己都没有一个准,今天给我们一个答案,明天一早站在教室里又小声地宣布,说同学们昨天我回去在火塘边想了一宿,觉得昨天那个题目的答案有鬼,不正确,所以吓得一夜都没睡安稳,今天特地给大家纠正。我们就笑一回,后来又听说数学老师其实也只是个小学毕业的,更有甚者说他根本连小学都没有读毕业。我们就无可奈何地生出一些鄙夷来。鄙夷的方式就是不上课,漫山遍野地去疯。
我不喜欢念书,可我也不喜欢做唢呐匠,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做唢呐匠,可能是从小到大总听见父亲在耳边灌输唢呐匠的种种好,听得多了,也腻了,就厌恶了。而且我断定,我的父亲之所以希望我成为一个吹唢呐的,目的就是图那几个乐师钱。
二
翻过大阴山,就能看见土庄了。那就是我未曾谋面的师傅的家。我们这一带有五个庄子,分别叫金庄、木庄、火庄、土庄,再加上我们水庄,构成了一个大镇。按理这个镇子该叫五行镇才对的,可它却叫无双镇。未来师傅的宅子在一片茂盛的竹林中,翠绿掩映下的一栋土墙房。我曾经从爷爷的旧箱子里翻出一本绣像《三国演义》,里面有一幅画,叫三顾茅庐的,眼前的这个场景就和那幅画差不多。通往土墙房的路一溜的坦途,可父亲却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气声,他额头上还有针尖大小的汗珠儿,两个拳头紧紧握着。我看了他一眼,父亲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想我定是把他的紧张看破了,于是他就露出一个自嘲的讪笑。
面子有些挂不住的父亲就转移话题。福地啊!父亲说,你看,左青龙,右白虎,后朱雀,前玄武,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我想笑,可没敢笑出来,父亲是不识风水的,连引述有关风水的俗语都弄错了。这几句我也是听水庄的风水先生说过,不过人家说的是前朱雀,后玄武。我想父亲真的是太紧张了,他怕自己小时候的悲剧在下一代的身上重演。我顿时有了一些报复的快感,想师傅要是看不上我就好了,最好是出门了,还是远门,一年半年的都回不来。
看见我左摇右晃的二流子步伐,父亲在身后焦急地吼,天杀的,你有点正形好不好!师傅看见了那还了得。
父亲的运气比想象得要好,土庄名声最显赫的唢呐匠今天正好在家。
我未来师傅的面皮很黑,又穿了一件黑袍子,这样就成了一截成色上好的木炭。他从屋子里踱出来的时候燃了一袋旱烟,烟火吱吱地乱炸。我很紧张,怕那点星火把他自己给点燃了。他大约是看出了我的焦虑,就抬起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把鞋底对着天空,将那半锅子剩烟杵灭了。做这样一个难度很大的动作只是为了杵灭一锅烟火,看来我未来的师傅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
焦师傅,我叫游本盛,这是我儿子游天鸣,打鸣的鸣,不是明白的明。父亲弓着腰,踩着碎步向屋檐下的黑脸汉子跑过去,跑的过程中又慌不迭地伸手到口袋里摸香烟,眼睛还一直对着一张黑脸行注目礼。可怜的父亲在六七步路的距离里想干的事情太多了,他又缺乏应有的镇定,这样先是左脚和右脚打了架,接着身体就笔直地向前仆倒,跌了一嘴的泥,香烟也脱手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降落在院子边的一个水坑里。我的心一紧,赶忙过去把父亲扶起来,父亲甩开我扶他的手,说扶我干什么?快去给师傅磕头啊!我没有听父亲的,毕竟我认识父亲的时间比认识师傅的时间要长,于情于理都该照看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水庄汉子。主意打定,我仍然不屈不挠地挽着父亲的手臂,我抬起头,父亲的额头上有新鲜的创口,殷红的血珠正争先恐后地滲出来,我一阵心酸,眼泪就下来了。
师傅摆摆手,说磕头?磕什么头?他为什么要给我磕头?这个头不是谁都能磕的。
父亲哑然,很难堪地从水坑里捡起香烟,抽出一支来,香烟身体暴涨,还湿嗒嗒地落着泪。
这?父亲伸出捏着香烟的手为难地说。
屋檐下的扬了扬手里的烟锅子说,我抽这个。
我、父亲,还有我未来的黑脸师傅,三个人就僵立着,谁都不说话,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屋檐下的木炭坦然,不管怎么说这始终是他的地盘,所以他的面目始终都处于一种松弛的状态,他看了看天空,我也看了看天空,他肯定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我也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太阳像个刚煎好的鸡蛋,有些耀眼,我未来的师傅就用手做了一个凉棚,看了一会儿太阳,又缓慢地填了一锅烟,把烟点燃后,他终于开口了。
哪个庄子的?他问话的时候既不看我,也不看父亲,但父亲对他的傲慢却欣喜如狂。父亲往前走了两步,说水庄的,是游叔华介绍过来的。父亲把游叔华三个字作了相当夸张的重音处理。游叔华是我的堂伯,同时也是我们水庄的村长。
我听见唢呐匠的鼻子里有一声细微的响动,像鼻腔里爬出来一个毛毛虫。他继续低头吸烟,仿佛没有听见父亲的话。看见游村长的名号没有收到想象中的震撼力,父亲就沮丧了。
多大了?唢呐匠又问。
我的嘴唇动了动,刚想开口,父亲的声音就响箭般地激射过来:十三岁。比我准备说的多出了两岁。怕唢呐匠不相信,父亲还作了补充:这个月十一就十三岁满满的了。
唢呐匠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十三是个坎。唢呐匠说。
知道知道。父亲答。
这娃看起来不像十三的啊。唢呐匠的眼睛很厉害。
这狗东西是个娃娃脸,自十岁过来就这样儿,不见熟。
嗯!唢呐匠点了点头。看见唢呐匠表了态,父亲的眉毛骤然上扬,他跑到屋檐下战战抖抖地问:您老答应了?
哼!还早着呢!
我原本以为做个唢呐匠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拜个师,学两段调儿,就算成了,可照眼下的情形来看,道道还真不少呢。
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盛满水的水瓢,水瓢是个一分为二的大号葫芦。唢呐匠递给我一根一尺来长的芦苇秆,我云里雾里地接过芦苇秆,不知道唢呐匠到底什么用意。
用芦苇秆一口气把水瓢里的水吸干,不准换气。我未来的师傅态度严肃地对我说。
我看了看父亲,父亲对着我一个劲儿地点头,牙咬得紧紧的,他的鼓励显得格外的艰苦卓绝。
我把芦苇秆伸进水里,又看了看他们两个人,唢呐匠的眼神和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然而平静,像我面前的这瓢水。
我提了提气,低头把芦苇秆含住,然后一闭眼,腮帮子一紧,一股清凉顿时排山倒海地涌向喉咙。我睁开眼,看见瓢里的水正急速地消退,开始我还信心满满的,等水消退到一半的时候,气就有些喘不过了,水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不光气上不来,连脑袋也开始发晕了,胸口也闷得难受,我像就要死了。
快,快,快,不多了。是父亲的声音,像从天外传来的。
终于,我一屁股坐倒在地,仰着头大口地喘气。我又看见太阳了,是个煎煳的鸡蛋。
等太阳重新变成黄色,我听见父亲在央求唢呐匠。
您老就收下他吧!父亲带着哭腔说。
他气不足,不是做唢呐匠的料子。
他气很足的,真的,平时吼他两个妹妹的声音全水庄都能听见。
唢呐匠笑笑,不说话了。
这时候我看见父亲过来了,他含着眼泪,咬牙切齿地抄起桌上的水瓢,劈头盖脸地向我猛砸下来。
你个狗日的,连瓢水都吸不干,你还有啥能耐?水瓢正砸在我脑门上,我听见了骨头炸裂的声音。我高喊一声,仰面倒下,太阳不见了,只有一些纷乱的蛋黄,还打着旋地四处流淌。
怎么样?他叫的声音够大吧?气足吧?父亲的声音怪怪的,阴森潮湿。
我努力睁开眼,又看见了父亲高高扬起的水瓢。
叫啊!大声叫啊!父亲喊。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样。我做不成唢呐匠怎么会令他如此气急败坏。
正当我万分惊惧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只手。
那只手牢牢攥住了父亲的手腕。
三
好多年后师傅对我说,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收你为徒吗?我说你老人家心善,怕我父亲把我给活活打死了。师傅摇头,说你错了,我收你为徒是因为你的眼泪。我说什么眼泪?师傅说你父亲跌倒后你扶起他时掉的那滴眼泪。
父亲走了,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顿时有一种无助的感觉,以往天天看见他,没觉得他有多重要,被他揍了还会在心里偷偷骂“狗日的游本盛”。现在才发现父亲原来是极重要的。他就像一棵树,可以挡风遮雨,等有一天自己离开了这棵大树,才发现雨淋在身上是冰湿的,太阳晒在脸上是烤人的。
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看着父亲渐渐变淡变小的背影,我忍不住哭了一场,师傅站在我旁边,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我心里一热,哭得更厉害了。
晚上吃饭,师傅给我介绍了师娘。师娘很瘦,也黑,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的,像根煮熟的荞麦面条。师娘话多,饭桌上问了我好多事情,都是关于水庄的,还说她有个亲戚就住在我们水庄。和师娘比起来,师傅的话则少了许多,一顿饭时间就说了两句话,我端碗的时候他说:吃饭。我放碗的时候他又说:吃饱。
吃完饭,我主动把碗刷了。在刷碗的过程中我偷偷探头看了看坐在堂屋里的师傅和师娘,当时师娘对着我站的位置指指点点,还不住地点头,脸上也有些不易觉察的笑容。师傅却不为所动,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喷出来的烟雾也浓,让我想起在水庄和父亲烧山灰的日子。我明白师娘的笑容和我刷碗的行动有关。而我刷碗的行动又和临出门那晚母亲油灯下的唠叨有关。母亲说:出门在外不比在家,要勤快,眼要尖,要把你那根全是懒肉的尾巴夹好。
刷完碗师娘对我说,她的三个儿子都成家分出去了,家里就他们两老,所以你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明天就要吹上唢呐了,有一些兴奋,又有一些惶恐,总觉得我的人生不该就这样拐弯的,我还没有玩够,我还是个娃儿,娃儿就该玩的。想起我的伙伴马儿他们,此刻他们肯定正在水庄的木桥边抓萤火虫,把抓来的萤火虫放进透明的瓶子里,走夜路时可以当马灯用。
一早,我还在梦里捉萤火虫,就听见了两声剧烈的咳嗽声。咳嗽声是师傅发出来的,我一惊,知道这是起床的信号。师傅毕竟不是亲爹,没有像父亲一样冲进来掀开被窝照着屁股就一顿猛扇。我想他一定还当我是客人,所以方式也就间接一些。穿上衣服走出门,我先喊了一声站在屋檐下的师娘,正在淘蚕豆的师娘对我点了点头。打完一个呵欠我才发现太阳还在山那头浴血挣扎,我心里头就上来了一些怨气,想这太阳都还没有出来呢,就得爬起来。在家虽然被父亲扇屁股,但那时太阳都老高了啊。看见我嘴脸不好看,师娘说你师傅到河湾去了,你也去吧!
顺着师娘指的方向,我看见了土庄的河湾。土庄虽然叫土庄,可河湾却比水庄的还要大,河岸四周有烟柳,烟柳我们水庄也有,远远地看去像团滚圆的烟。烟柳四四方方的抱着一团翠绿的河湾,几只纯白的水鹤在河湾上悠闲地飞来绕去。师傅站在河滩上,静静地看着水面,他的身影很孤寂,也渺小。
师傅从河岸边齐根折来一根芦苇,去掉顶端的芦苇须,把足有三尺长的芦苇秆递给我,说过去把河里的水吸上来,记住,芦苇秆只能将将伸到水面。开始我以为这是件极简单的事情,一吸我才知道没有那么简单。我脸也红了,腿也软了,小肚子都抽筋了,还是没能吸上一滴水。我回头看了看师傅,师傅脸色灰暗,说等你把水吸上来了就可以回家了。
天黑尽了我才回到师傅家,师傅和师娘守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看我进屋来,师娘端给我一碗饭,饭还没到我手里,师傅说话了。
水吸上来了?
我摇摇头。
那你回来搓球啊?师傅猛地立起来,把手里的旱烟杆往地上狠狠地一掼。他的脸本来就乌黑,此刻就更黑了。
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黑脸男人是认真的。
我的晚饭被师傅扒掉了半碗,虽然师娘一直给我说情,说天鸣他爹可是交足了生活费用的,再说娃儿在吃长饭呢!
娃?老子哪个徒弟不是娃过来的?老子当初拜师的时候,三天没有饭吃呢!
夜晚我躺在床上痛快地哭了一回,哭完了就想父亲的绝情,想完父亲的绝情又想母亲的好。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睡着好像没多久又听见了咳嗽声。我爬起来凑到窗户边,发现山那边连太阳浴血的迹象都还没有。
此后十多天,我天天攥着根芦苇秆在河滩上吸水。有往来的土庄人隔得远远地就喊,焦三爷又收新徒弟了。还有的喊,这个娃子能成焦三爷的弟子,看来是有些能耐的。我听见他们的喊声里有酸溜溜的味道,肯定是自己的娃没能让师傅看上。这样我有了一些信心,就把吸水这个世间最枯燥的活儿有模有样地干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