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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了一阵,我累了,就蹲下来掬了一把水送进嘴里,水很凉,有淡淡的甜味。灌了半肚子,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看了看四周,悲凉就上来了。我顺着河谷一直走,走出一段我就喊两声,最后也不喊了,骂,有气无力地大声骂:范蚂蚁,你个天杀的,你是不是入土了,你个狗日的。
黄昏上来了,杂七杂八的鸟儿们没了影儿,扑腾着扎进林子里去了,落日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的。慢慢地,孤独也上来了,我忽然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上午我还站立在人声鼎沸的城市里,黄昏十分,我就被扔进了这样一个渺无人烟的山谷中,我的喉咙忽然变得硬邦邦的,骂了一句蚂蚁,山壁都跟着哽咽了。
黑夜即将填满山谷的时候,我终于走到了山谷的尽头,尽头是一个狭窄的石门,石门边藤蔓缠绕,不仔细你都看不见。从石门出来,是一片河沙地,细细的河沙铺开满心的欢快。狗日的范蚂蚁坐在河沙地里,两只手插进河沙地,张着的大嘴对着天空,看样子是哭够了,连声音都哭没了。看见他,我出离地愤怒,我冲过去照着他的后背就是一脚,他惨叫一声,在河沙地里打了一个滚。我不由分说,又照着他的头、胸、腿拼命乱踢,他用两只手护着脑袋,撅着两扇屁股,像只笨拙的鸵鸟。我就使劲踢他屁股,他也不叫不哭了。我终于累了,一屁股坐倒在河沙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直到黑夜完全上来,我才平息下来。
我们就这样在河沙地上睡了一夜。半夜我醒过来,蚂蚁站在不远处撒尿,月亮在他头顶。撒完尿,他转过来指了指肚子,我说饿了?他点点头,我说我还饿呢,忍忍吧!他依然指着自己的肚子,我对着他狠狠地扬了扬拳头,他才背着我坐了下来。我不理他,翻过身睡下来,他在后面唧唧哇哇地说了一些我听不清的话,慢慢就没了声息,他该是睡着了。
十
客车一路飞奔。
蚂蚁乖多了,吃了一袋饼干后靠在位置上睡着了。饼干是在上车的那个村庄一个小卖部买的,都有星星点点的霉斑了,我没敢吃,递给蚂蚁,狗东西三下五除二就给解决了。看着窗外我才发现,已经是深秋了,一路都是张张扬扬的黄色,稻谷早已收割完毕,一堆堆憔悴的谷草趴在旱田里。我忽然想起老家,老家的稻谷也该收完了,新收的稻谷过了秋老虎,就该入仓了,稻谷入了仓,乡村就恬适了下来,走走串串,说说笑笑就成了主题。
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这些沉默的人,各有各的心事呢!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窗外绵延的黄,这样的黄让人伤感。只有醒过来的蚂蚁最兴奋,客车越往前跑,他越兴奋,应该是要到家了,环境也变得熟悉了起来,难怪他要发出嗷嗷的怪叫。开始我还骂他两句,见没什么效果,我就不骂了,任凭他大呼小叫。
我从包里掏出蚂蚁的身份证,看了看地址,问师傅无双镇小铺村该在哪儿下车,师傅说前面不远处就是了,到了我叫你。
车在一棵皂角树旁停了下来,客车师傅说你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大约半小时就到了。汽车扬起一股烟尘远去了,我把两个旅行包挂在蚂蚁肩上,他高高兴兴地跳来跳去,指着皂角树顶端,手舞足蹈。我说你爬过,他得意地点头。皂角树很粗大,很有些岁数了。蚂蚁挎着两个包,跑到树底下,用手揭开一块干枯的树皮,兴奋地对我招手。我过去,揭开的树皮下有一堆红蚂蚁。他哈哈大笑,脸上流动着清泉一般的干净。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先回家。他对着我庄重地点了点头。
我和蚂蚁走在田埂上,黄色的田野筋疲力尽地躺在天底下。偶尔能见到在田里翻晒稻草的农民,在高旷的天底下显得孤寂渺小。
我把蚂蚁拉过来问他:“知道你家住哪儿吗?”蚂蚁摇了摇头。我骂了一句,跑到远处问翻晒稻草的人,他指了指远处的一方土丘,土丘被一些古树包裹着,一条小河把土丘圈起来,像一幅很好看的山水画。
蚂蚁在前面蹦蹦跳跳,满脸的欢欣鼓舞,偶尔能见到没有干涸的水田,蚂蚁就蹲下来,找到一个小洞,竖起拇指伸进去捅啊捅啊!看了半天我才明白,他是在捅黄鳝呢!果然,捅了一阵,就有一条粗大的黄鳝从另一个洞口惊慌失措地钻出来。蚂蚁高兴了,对着我哇哇大叫,一边叫一边开始脱鞋,挽裤腿,他是要下田抓黄鳝。我一把拉住他,说不许下去,他的嘴就撅起来了,我就吓唬他说田里有蛇呢!他才算罢休。
从田埂上走过,远远地有放牛的老农直起腰喊:“那不是蚂蚁子吗?回来了?”见蚂蚁不着声,又喊:“嘢!妈的逼,进了几天城连你三爷都不认得了?”
那方土丘越来越近了,一直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蚂蚁忽然转到我身后,他似乎变得腼腆了,还有一些紧张。推开院墙边的柴扉,一条黄狗在一架葫芦藤下睡觉,听见声响,它翻身起来,对着我汪汪叫,蚂蚁一声尖叫,躲到院墙外的墙根下去了。狗叫了几声,大门开了,一个女人出来了,她穿着一身蓝布汉装,五六十岁的模样。我听蚂蚁说过,他们这一代的人都是明朝派过来平乱的军人,叛乱平息后,小部分军人被就地安顿,以屯或铺为单位定居了下来,繁衍生息至今。这里的人还一直保持着他们最初的装扮,几乎所有人都穿着传统的汉装短衣。看见我,女人有些惊讶,她先喝住了汪汪直叫的黄狗,然后顺着石梯走下来,把一双湿透的手在衣摆下擦了擦问我找谁。
我嚅嗫着,不知道该怎样表述。
没办法,我转到院墙外,把蹲在院墙下的蚂蚁架了进来。
看见蚂蚁,女人就笑了,像在雨后的林子里遇到了野生的香菇。
“我还说谁呢?原来是蚂蚁子回来了。”女人哈哈大笑。
我说你是蚂蚁的妈妈吧?女人说是啊!然后她对蚂蚁说:“蚂蚁子,叫你朋友进屋坐啊!站在院子里像什么话啊!”我转过头,蚂蚁的眼神躲躲闪闪,看见女人眼里有责怪的色彩,他就委屈地缩到了我身后。
“蚂蚁子,你干啥呢?”女人歪着头看着我身后的蚂蚁说,脸上起来了一层狐疑。
蚂蚁不着声,女人恼了,跑过来一把把蚂蚁扯出来,吼:“做啥呢这是?”
蚂蚁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女人更是云里雾里了,她看了看我,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把我生生切割了一般。
“咋了?”她问我。
我说是这样的,我和蚂蚁是朋友,住一个地儿的,他从楼梯上摔下来了,把脑袋碰坏了,我这不是……不是……就把他给送回来吗?
女人眼里一下就潮湿了,然后她转过去捧着蚂蚁的脑袋,像捧着一个易碎的陶罐,上下抚摸,眼泪不停地往下流:“蚂蚁子,你不认识妈了,我是妈啊!你叫妈啊!”蚂蚁小心翼翼地挣扎,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要干什么,可他总挣脱不开,女人的两只手像把夹钳,牢牢地钳住蚂蚁的头。挣了一阵,蚂蚁不耐烦了,死命一甩,才甩掉了女人的两只手。然后他就躲到了我背后,把脑袋贴在我的后背,窸窸窣窣地擦。
女人终于号啕了,她跑到院墙外对着空旷的田野喊:“范东升,你回来看看,蚂蚁子憨了。”
十一
虽然坐了一屋子人,屋子里却出奇的安静,只有蚂蚁爸烟锅子滋滋的炸响声。我坐在角落里,蚂蚁蹲在我身后的旮旯里,手上玩着一个钥匙扣。钥匙扣是他从院子的泥地里抠出来的,都锈迹斑斑了,他玩得很带劲,一会儿把它拉直,一会儿把它折弯。
屋子里的人基本都是蚂蚁的亲人,除了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姐姐和姐夫,靠窗的那个是他堂伯,堂伯旁边的中年人是他堂哥,也就是他堂伯的儿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冬瓜灰。说实话,我有些胆怯了,怕他们以为蚂蚁成这样是我给弄的。
蚂蚁的母亲和姐姐一直都在哭,两个女人坐在一条凳子上,互相握着手,开始哭声还小,慢慢就变大了。蚂蚁的父亲把烟袋里剩余的一点旱烟磕掉,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说:“说说吧!到底咋整的?”这个问题我在来的客车上准备了一路。我顿了顿,说是这样的。在我叙述的时候,每个人都听得很认真,两个女人也停止了哭泣,我讲述得很详细,重点都放到了我是如何把蚂蚁送医院的,如何拿出自己的钱给蚂蚁治伤上。讲完了,我的眼角居然湿润了,我把自己都给感动了。然后我眼泪花花地看着大家。
唉!蚂蚁爸发出一声长叹。
“我们家蚂蚁子有福啊!遇上了你这样一个好人。”重新填上一锅烟他接着说,“要不是有你,他这条命就算完了。”
我心里高兴了,想算是过关了。
屋子里没人说话了,烟锅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炸响。
放下烟袋,蚂蚁爸颤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说你让让,我看看他。我闪到一边,蚂蚁爸慢慢蹲下来,我都听见了他骨头炸裂的声音。他看着板凳后的蚂蚁说蚂蚁子,你还认得我吗?蚂蚁看着他直摇头。“你怎么连你老子都认不得了,这怎么得了啊!”蚂蚁爸哽咽着说。看蚂蚁还是没反应,老头火了,一把揪住蚂蚁头发,使劲摇晃着说儿啊我是你爸啊!被摇得晕头转向的蚂蚁忽然把手里拉直的钥匙扣向他爸的额头狠狠地刺了过去。老人一屁股坐倒在地,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慢慢往下淌,蚂蚁妈和蚂蚁的姐姐跑过来把他父亲扶起来,姐姐冲过来给了蚂蚁一耳光,尖着嗓子吼:“瞎眼了你,那是爸呢!你都下得了手?”
蚂蚁哭了,爬起来跑到我身后。
蚂蚁爸往头上缠了一块白布,他看了看屋子里的人说:“给他喊个魂吧!”声音悲怆而苍凉。
晚饭有鸡,辣子鸡,土鸡做的辣子鸡味道就是不一样,糯悠悠的。我没敢多吃,蚂蚁一家吃得也少,蚂蚁妈不断往我碗里夹鸡,说你多吃,乡下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我说我也是乡下的,蚂蚁妈说难怪你会把我们家蚂蚁子送回来,原来都是乡下娃娃。
吃完饭,我和蚂蚁爸坐在屋檐下喝苦丁茶,蚂蚁在院子里的葫芦架下刨曲蟮。夕阳淌过一望无际的田野,把大地染得分外耀眼。余晖填满了蚂蚁爸满脸的沟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葫芦架下的蚂蚁。
“小的那阵子,整天都在架子下刨曲蟮,装在瓶子里,到村西边的河沟里钓鱼。”蚂蚁爸对我说,“那时候吃得不好,蚂蚁子懂事,钓到鱼了就让他妈给汆鱼汤。那时候家里穷,他硬是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老人说着说着一抹夕阳就湿润了。
“后来进了城,没少给家拿钱,唉!钱来得容易了,这人啊!就啥都变得容易了,连魂儿都容易丢了。”吸了一口烟,老人又说:“以前啊!总盼他回来,现在回来了,魂儿却给丢了。”
我说这不是魂丢了,医生说的,过不了多久说不定能缓过来呢!
“是魂丢了,魂丢在外面了,得给招回来呢!”
“能招回来吗?”我问。
“要看丢在多远的地儿了,要是丢得远了,就回不来了。”
夜晚,我一个人在月光下走,田野里是此起彼伏的蛙声。
我站在田野里,掏出手机给高顺打了一个电话,把这边的情形给他说了说,他在电话那头表扬了我,我最后嚅嚅地说了说关于蚂蚁空出来的位置的事情。放心吧!给你留着呢,只要事情办好了,铁定是你的。高顺说。
回到蚂蚁家,推开门就看见了蚂蚁爸,他指指里面一间屋子说家里窄,只能委屈你和蚂蚁睡一张床了。洗漱完毕我进到里屋,蚂蚁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蚂蚁妈斜坐在床边,正拧着脸帕给蚂蚁擦脸。老人擦得很仔细,很轻柔,灯光不是很亮,她的脸溢满了慈祥。见我进来,老人站起来不好意思地对我说马上就好了。说完她又坐了下来,拉起蚂蚁的一只手擦,直到把一只黑糊糊的手擦白净了,才拉起另一只手擦。
“你是不晓得,这娃儿小时候就贪耍,每天都是天一亮就出门,太阳落坡了才归家,出门时干干净净的,归来就成了泥猴了,玩累了,一回来倒头就睡,每个夜晚我都给他擦脸,用再大的力气,他也醒不来的。”老人边说边笑。
老人端着盆出去了,我顺着蚂蚁身边躺下来,侧头看了看蚂蚁,他均匀地呼吸着,鼻孔轻轻地翕动。我刚想拉灭灯,蚂蚁妈推门进来了,手里捧着一叠衣服。“你看他这身衣服,太脏了,明天给他换套干净的。”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接着说:“你也知道,这孩子现在只认你,麻烦你明天给他换换,好吗?”我笑笑点点头。
老人退出去了,我抖开送进来的干净衣服,和这里男人们的衣服一个款式,短装,对襟衫,袖口和裤腿特别宽大。
我拉灭了灯,黑夜里只有蚂蚁轻柔的呼吸声和窗外阵阵蛙声。
我醒来的时候蚂蚁不见了,出来看见他正在院子里忙活,把一根篾条折弯,将两头插进一根竹竿里,然后举着一个椭圆跑到猪圈的屋檐下绕蜘蛛网,东绕西绕,一个捕捉蜻蜓的网圈就做好了。他看着我,得意地把手里的家伙晃了晃,向远处的稻田跑去了。我喊,说衣服还没换呢!他不理我,转眼就没影了。
我慌忙往远处的田野追去。
蚂蚁扛着网圈在田野里跑来跑去,视野里全是大大小小的谷草堆。蜻蜓在田野上空盘旋,有彩色的蜻蜓降落在草堆上。蚂蚁蹑手蹑脚过去,眼睛盯着忽闪着翅膀的蜻蜓,蜻蜓看上去很悠闲,反而是蚂蚁看上去紧张极了,声音憋得很紧,他的脚步很轻,连奔跑时簌簌的声音都消失了。近了,更近了,网圈往下一罩,蜻蜓才意识到危险的降临,振翅欲飞,可惜晚了,终于只能在黏黏的蛛网里挣扎。笑容花一般在蚂蚁的脸上绽开,把网圈折到脸前,轻轻把蜻蜓取下来,绷开指缝,把蜻蜓的翅膀夹在指缝里,蜻蜓露出肉嘟嘟的肚子,徒劳地挣扎着。
日头懒洋洋地挪步,谷堆们的影子也跟着懒洋洋地移动,远处的村子开始有女人喊:小老幺,快回家吃饭了。于是旷野里就有光着腚的孩子飞奔,跑得远了,消失在一片翠绿的竹林中。我躺在田野里,土地温暖湿润,薄纱样的光芒从天上倾泻下来,在我眼里揉成了一片惨白。蚂蚁站在我的头边,把一片惨白背在身后,脸上是和年纪不相称的笑容。那笑容很嫩,散发着勃勃的生机,像春天刚露头的幼苗。他撇着嘴,眼睛盯着我,然后举起两只手,我看见他两手指缝里夹满了蜻蜓。
田埂弯弯拐拐,将毗邻的稻田串在一起。蚂蚁走在前面,网圈夹在腋下,他像一个得胜的将军,走几步他就回头看看我,炫耀着战利品。我不停地点头,对他乐此不疲的炫耀有些不耐烦了,可他却依旧决绝地炫耀,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就干脆不走了,找个谷草堆坐下来。他走了几步,回头,还想继续炫耀,看我坐下了,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他跑过来,蹲在我身边,我不说话,他蹲得久了,也坐下来,我们一起看着一望无际的萧索。坐了很久,蚂蚁忽然把腋下的网圈往旁边一丢,将两只手平伸出去,慢慢松开手掌,蜻蜓们就掉落在地上,在草堆里慢慢张开黏在一起的翅膀,扑闪着飞了起来,动作开始还显得僵硬,渐渐就舒展了,最后全都消失在了无边的旷野中。
蚂蚁站在田野里,仰着头,目送着它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