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搓根麻绳系在腰上,林北开始挨家挨户地请人。龙潭有这个规矩,家人离世了,孝子要挨家挨户请人帮忙安葬,磕一个头,抹一把泪,人家就会把你扶起来,说一声节哀,扛上桌子板凳就往你家来了。
踩着厚厚的积雪,林北挨家挨户跪了一通。情形都差不多,跪在院子里喊一声,屋里出来一个人,斜着眼看看跪在雪地上的人,转身折进屋去了。还是有心软的,看见林北腰上那根麻绳,四下张望一番,才点点头说知道了。
最好的待遇是在生产队长和赤脚医生家,两个人都过来把林北扶起来,都叹了一口气,都拍了拍林北的肩膀,都表示马上就过来。
经过刘老把家门口,林北没敢跨进去,留下几个凌乱的脚印,一直往前去了。
回到家,林北先给老娘点上一盏过桥灯,跪在地上烧了一沓纸钱,然后坐在门槛上,定巴巴地看着蜿蜒远去的那条胖乎乎的小路。
赤脚医生先到,肩上扛了一张桌子,接着是生产队长,腋下夹了一根板凳,再接着就是几个沾点亲带点故的了。
几个人坐在屋檐下,没人出声,静静地看雪花在天地间翻卷。一直到黄昏,生产队长才站起来,扭扭硬直的脖子说,估计没人会来了,不管如何,得先把道士先生请进屋。
丧事和节气一样萧索,人手不够,不敢葬得太远,在屋后随便挖了一个坑,几个人连拖带拽才算把林北老娘落了坑。
十九
好多年后还有人说,那场大火啊!烧得那叫妈逼的一个干净。
正值三伏,烈日早把一草一木都晒得干脆了,放个屁都能震出一阵烟来。那些黄得透骨的干草,仿佛放进手里一搓,就能握住一把火。这样的节气,正是火神革命热情高涨的时候,稍一疏忽,就还给你一个干干净净。
忙活了一天的生产队长光着身子躺在蔑席上,烙饼样地翻了十多个来回,都没能睡过去。倒是队长家属耐得住暑气,大仰八叉躺在一边,鼾声气势恢弘。队长暗暗骂了一句,翻起来走到院子里。没有风,依然闷热,队长跑到水缸边,舀瓢凉水灌下去,才算有了半丝惬意。反正睡不着,萧明亮干脆拉条凳子坐在院子里,瞪着一轮月亮摇扇子。
远处有狗叫,断断续续的,接着就有了火光。开始萧明亮以为是烧山灰的,自从高举广积肥促生产的旗帜以来,家家户户烧山灰,这活轻松,一背篓山灰就能换回三天的工分,所以社员们积极性高涨。
慢慢地,萧明亮发现,远处的火光有些不对劲了,半个庄子都染红了。他猛地立起来,踮起脚尖往起火的地方看,看了一阵他明白过来了。转身冲进屋子,对着老婆子喊,起来,快起来,有人家烧起来了。
老太婆翘起来,迷迷瞪瞪地问,烧了,谁烧了?
萧明亮吼,我先过去看看,你快起来喊人,挨家挨户喊,要快。说完跑出去,跑到院子边又折回来,从水缸边捡起洗脸盆,往火光冲天处跑去了。
离近了,萧明亮才看清楚,起火的是麻糖匠家,半边茅草屋已经被舔干净了。远远地,热气就扑面而来,呛得人一阵眩晕。
队长红光满面地站在院子里,看着上窜下跳的火苗,队长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无助和渺小。冲到水缸边舀了一盆水,端着水呆呆看着噼啪炸响的房子,他不知道该往哪里泼。最后,他怪叫一声,狠命把水抛上屋顶,一道水亮的弧线钻进火苗,连声嗤响都没有,仿佛往奔腾东去的大河里撒了一把泥土。
几步跑到屋后的土坡上,萧明亮扯着嗓门对着庄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快来人,起火了。喊了好久,一个庄子死去了一般,见不到半个人影,一直喊到喉咙发痒,才看见有人从远处跑来。队伍规模小了点,六七个人,但齐整,老中青三代都有。跑在最前面的是赤脚医生萧德学,尾巴上是萧明亮的老太婆,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脸盆。
麻糖匠媳妇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溪水边洗衣服,河面很宽,两岸有山,很高的山,捣衣声在两岸之间清脆地回响。蹲在河边淘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一件衣服跟着水流漂走了,女人慌忙跳进水里,弯着腰去捞那件衣服,老够不着,她往前探了一步,脚下一滑,水就到脖颈了。女人慌了,拼命往岸边爬,刚要跑到岸边,女人惊奇地发现,河水忽然变得滚热,还黏糊糊的,像一锅面汤。女人惊叫着举起双手,令她更惊惶的是,高举着的两只手成了两副可怖的骨架。
女人在惊叫声中醒来,睁眼就看见了头顶上耀眼的火光。她掐了掐脸,生生地疼,这不是梦了。她就大声喊张维贤和两个姑娘的名字,喊了两声她就沮丧了,她的麻糖匠四天前就背着骟匠箱子出门了,两个姑娘去娘家那头吃喜酒去了。本来两个姑娘商量,让姐姐去,妹妹在家照看老娘,可她不依,让两个姑娘都去。她有自己的想法,一是路途遥远,两个人一起有个照应;二是这些年两个姑娘只能在家照顾自己,她想让她们出去透透气。反正就一天工夫,她让姑娘们把吃的用的给她放在床头,还吩咐她们放心去耍一趟。
女人没有惊慌失措,她看了看火势,应该是从左边的偏房开始烧起来的,堂屋还没有完全燃着,只要快,还有逃生的机会。女人咬着牙把两条腿搬到床沿边,闭着眼费力一滚,噗嗤一声砸落在地上,落地很实,疼得她眼泪都下来了。稍微缓过气,她就开始朝门边拼命地爬,爬进堂屋,她四下看了看,高兴了,堂屋还没有烧起来,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又歇了一口气,她终于爬到了大门边,双手抓住大门的底端,只需要轻轻一拉,她就能逃脱劫难了。
女人没能拉开那道门。
她开始大叫,门被她砸得砰砰乱响,努力了一阵,徒劳无功。女人反而安静了下来,她艰难地翻过身,靠着大门,看着火势一点一点把堂屋吞噬掉。烟雾从四处涌来,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耀眼的红光。
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女人彻底安静了下来。她有些后悔,后悔没有把那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给穿上,那是张维贤给她买的,她嘴上说费钱,心里却喜欢得不得了,做好都快半年了,她还一次都没有穿过呢。
浓烟夺走她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看见张维贤牵着两个姑娘站在她面前,一直咧着嘴大笑,笑得没规没矩的。
几个人站得远远的,火光映着他们的脸,表情都被火给烤化了,流汤滴水。
他们努力过了,水缸里的水空了。赤脚医生萧德学全身湿漉漉的。冲进院子,他先跑到水缸边往身上浇了一盆水,然后低着头就往火里冲,冲了三次都被火苗给逼了回来。
晚了,太晚了。萧德学看着开始垮塌的房屋叹气。
不知道屋子里有几个人?生产队长也叹气。
几个人就这样看着,他们先是站着,然后坐着。一架屋子噼里啪啦地烧,一直把天边烧红了,烧得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火才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滩难看的焦黑和袅袅飘荡的青烟。
萧德学走近那片黑色的废墟,大门还嵌在门框上,虽然已经乌黑,但还能看到门从外面给扣上了。萧德学高兴了,朝着院子边大声喊:屋里没有人。
几个人跑过来,萧明亮眨着血红的眼睛问,你咋晓得没有人?
你看,萧德学指着大门说,门从外面给扣上了。
萧明亮点点头,伸手推了推大门,没推开。
一个小年轻喊,退开,然后飞起一脚,大门轰然倒下。
老太婆看见门板下露出的那条焦黑的人腿,当场就哭了,她跑到院子里,把手里的盆子往地上一砸,哭得更伤心了。
生产队长用脚踢了踢摔落在地上的门锁,黑着脸说:“火是从外面烧起来的,下手的人把门都扣上了,看样子是不想留活口了。”
此刻,在五十里外的赵家堡,重新捡起骟匠行当的张维贤刚开始今天的第一单生意。一头五花大绑的猪崽被按在他的脚下,鲜嫩的阳光照着张维贤笑吟吟的脸。他从箱子里取出骟猪刀抹了抹,主人家端来一盏油灯,骟猪匠把刀子放在火焰上过了几道,一只手捞起猪崽两个蛋蛋,骟猪刀轻轻一划,一抹,一带,一扣,就攥住了两粒雪白。把两颗蛋蛋递给主人家,张维贤呵呵笑着说,加一把芹菜,就能炒一盘味道鲜美的猪卵蛋了。
缝合完毕,洗净手,张维贤接过主人递来的一块八角钱,把箱子往肩上一甩,说好了,圈里头的从今以后就只能一心一意长肉了。
走出不远,张维贤取出铛铛,小木棍一敲,声音脆脆的,当当当,当当当。
骟猪匠,走四方,
晒太阳,敲铛铛。
你家猪儿不长膘,
快快请我来帮忙。
一刀割掉两蛋蛋,
过年猪油一水缸。
萧明亮铁青着脸,背着手,从石板路上嗒嗒地走过。愤怒让他的脸都变形了,怒气沉积在胸口,像塞了一把干谷草,他吞吐不顺畅了,嘴大大张着,胸口的积郁就是排不出来,终于,龙潭的生产队长发蛮了。
他狠狠地踱到晒谷场,往空荡荡的坝子中间一站,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不远处的寨子,背着一轮朝阳开了黄腔。
哪个狗日的干的?有本事你站出来,我骟了你个猪日的。还有你们这些男男女女,都给老子听好,你们不配在这地头吃喝拉撒。装睁眼瞎是不是,自古以来,遇火泼水,就算遭火的是你杀父仇人,都得先救火对不对?现在好了,杀人犯房子烧光了,婆娘也烧成炭棍棍了,恶有恶报了,你们心头安逸了,世界太平了。你们这些烂贱货,良心都让狗吃了。老子日你们先人板板,老子日你们先人板板,日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寨子里头有担着水桶往水井去的男人,听见晒谷场的叫骂,侧着耳朵听了听,快着步子跑远了;还有起来打扫院坝的女人,刚把一堆腌臜拢成一堆,晒谷场的咒骂随风飘来,听不多久,扔掉手里的扫帚,慌慌地逃进屋里去了。
萧明亮站着骂,走来走去骂,最后坐下来骂。一直把太阳从身后骂到头顶,他都还在骂。
最后,萧明亮哭了,嗡嗡地啜泣。一只蚂蚁从他脚边爬过,他愤愤低下头,一泡浓痰就把昂首挺胸的蚂蚁给水葬了。
二十
又到薅头道苞谷的时候了,从龙潭山顶放眼望去,半边山坡全是昂扬的战天斗地。锄头飞舞着,铲起漫天的尘土,和尘土一起飞扬的,除了鼓声,还有整齐的号子。
日出东方啊!咳呵!
照亮四方啊!咳呵!
拓土开荒啊!咳呵!
颗粒归仓啊!咳呵!
哎哟喂,哎哟喂。
这样动人的劳动场面中,总有一个不协调的音符,一垄过去,又一垄过来,他都一如既往地坚守在最后。他也不是不努力,瞪着眼,流着汗,抖着腿,但锄头不听使唤,没有高明的庄稼把式的从容潇洒,有的是拘谨、笨拙,慌不择路。还会串垄,薅着薅着就薅到别人的垄沟里去了。最要命的是铲苗,铲苗又叫断根,是专指那些生瓜蛋子在薅苗的过程中,把幼苗给铲掉了。生产队对铲苗有严格的控制,薅一天苞谷,如果铲苗超过五棵,这一天你就白干了,一个工分没有不说,还得给你记一次红叉。一年累计红叉到了十个,年终你卵毛都别想分到一根。
刚进午后,转行后的乡村教员已经铲掉了三根幼苗。第三根本来可以避免的,他已经把这棵可怜的苞谷苗给伺弄好了,草也除了,土也松了,护苗的土坯也刨好了,于是他拖着锄头走向下一棵,刚在下一棵幼苗前站好,后面传来一声咳嗽。
咳嗽声是刘月仙发出来的,她的咳嗽能让人魂飞魄散。刘月仙是生产队的记分员,手里端着一个红本本,红本本上统帅和副统帅一起站在城楼上挥手。副统帅摔死后,记分员很悲愤地把瘦精精的副统帅脑袋给挖了一个黑窟窿。
林北转过头看着身后的女人。每次看见她,林北都会惊奇。他弄不明白在粮食这样精贵的岁月里,这个女人是如何把自己喂得一肥二胖的。他仔细观察过,女人身上的油膘都是货真价实的,绝不是营养不良凸起的浮夸。她胖得很踏实,步子稍微大一点,竟然有了颤巍巍的富态。不幸的是,女人的脸很小,还有密集的雀斑,像是不负责任地往上面撒了一大把黑芝麻。这样,庞大的身躯和狭窄的面孔形成了让人惊恐的反差。不过,女人让社员们惊恐的倒不是这种反差,而是她手里那支呲了舌头的灌水笔。
在很多社员心里,记分员的权力在生产队长之上。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别看生产队长平时总是牛皮哄哄地叉着腰指手画脚,可都是虚的。记分员呢,一笔下去就能决定你吭哧吭哧干一天,甚至干一年的收成。女人能得到这个高贵的活路,源于她有个高贵的亲戚,公社书记是她表哥。展示自己和公社书记的关系,成为女人生活和劳作中极其重要的部分,甚至都成了她表述某件事的前缀,格式是这样的:我表哥跟我说——
林北看着刘月仙,刘月仙也看着林北,四目相对,林北有了一个激灵。女人眼睛很小,却光芒四射,仿佛沙漠里饥渴的旅行者突然看见了一弯绿洲,又像是常年饥荒的庄稼汉发现了一块可供耕种的肥土地。林北本能地躲闪了一下,想避开女人黏稠的目光,但女人的目光依旧热辣辣得跟了过来,甩都甩不掉。
“心虚了?”女人说。
林北慌忙摇头。
女人指着林北屁股后面说,自己看。
林北慌忙转过头,脸一下就白了,刚刚薅完的那棵幼苗,被拖着的锄头齐根拉断了。
“我不是故意的。”林北急忙说。
记分员诡谲地笑:“我表哥跟我说,要随时提防坏分子对大好形势的破坏。你要是故意的,罪就大了,那就不是画个叉叉这样简单了,怕就该扭送公社了。”
我我我,林北笨嘴拙舌,讲台上的口若悬河都让狗吃了。
女人昂首挺胸,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本本一翻,林北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名字后面有两根细黑的棍子,一横一竖,女人计分用“正”字,挖断一根一横,再挖断一根一竖,好多英雄汉,在这一横一竖间连大气都不敢出。女人横着画了一道,笔尖呲开了,没出水儿,女人恼怒地甩了甩,还是没出水儿。林北跨上前,从衣兜里掏出自己的珠江牌钢笔递过去。女人有了短暂的惊讶,把笔接过去,迟疑了一下,然后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北,模样儿很怪,仿佛面前的落难秀才没有穿衣服似的。
上上下下暧昧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小伙子,女人才歪歪扭扭地问:“记,还是不记?”
林北嚅嗫着。“说啊!”女人双乳一挺,歪着脑袋说。笑了笑她接着说:“林老师,你说不记就不记,我听你的。”
在林北印象里,这个女人不是这样的。还站讲台那会儿,林北和刘月仙偶尔路遇,她都会礼貌地喊一声林老师,不歪脑袋,不挺胸脯,喊得贤惠,喊得敞亮,哪像现在这种肉包子打狗的喊法。
林北怔了怔,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说,你记吧。
女人嘴角一拉,扯出一线冷笑,果断地在笔记本上狠狠地添了一横。
把钢笔递回来,女人凑过来悄声说:你这笔真好使,不晓得下面那支笔是不是也一样好使?说完哈哈大笑。
林北面红耳赤,不敢接话,把笔装好,慌忙转过身继续薅苗。
收工的时候,夕阳已西沉,留一把绯红在天边。林北坐在山梁上,收工的社员们有说有笑,迤逦在山腰那条狭窄的松林小道上。
收工前,林北成功挖断了今天的第六根苞谷苗,不仅白忙活了一天,还多了一个红叉。已经第八个红叉了,再努一把力,就能成功地白干一年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