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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多雨,才入夜便刮起了风,约一刻钟大雨倾盆。
沈清以为毕沧会在她的房门外守一夜,事实上在她睡下后毕沧便离开驿馆了,不过在离开之前,他于沈清的屋外设了界,避免风雨声打扰她的睡眠。
许是因为骤雨的原因,荣城最繁荣的场所处灯火也少了一大半,一条蜿蜒的小河从中破开城池,狂风卷着瓦檐,骤雨敲打河面。
有人撑伞提灯,勉强于雨中行走,才过一座桥手中的灯笼便被风吹灭。那人裹紧衣衫抓紧几乎要被风折断的伞骨,朦胧视野中,轰隆一声雷鸣照亮了临水而立的一道身影。
河边男子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入水中,撑伞之人心下大骇,以为有人想不开要投湖,正欲开口阻拦,便瞧见了站在水边的男子突然朝他这边看来。一双猩红的眼能摄魂夺魄般,吓得路过之人的灯与伞也不敢要了,尖叫着跑开。
这天很热,可雨水很冷。
毕沧望着那连滚带爬越跑越远的身影,再缓慢将目光投向被雨水打乱的河面,凌乱的波纹在雷电光芒下荡出了一圈又一圈银色的涟漪,涟漪之中,是一双清晰的眼。
他曾在梦境内见过这双眼,血色的眼白,赤金的妖瞳,最后这双眼落在了他的脸上。
自从这个声音出现后,毕沧便不能只做沈清的小跟班,这个声音很有主见,控制着他的身躯,让他变得越发地不像自己。
——不像吗?
他能听到毕沧心里的声音,他就住在毕沧的脑子里,他与毕沧拥有同样的声线,就像是另一个阴鸷且偏执的他,束缚在无法逃离的牢笼中不知多久,已然疯魔。
毕沧望着水面上的人影,不论雨水将河面打得多乱,他也依旧能看见眼前之人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就像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他。
——你本就是本君,亦或是说,因为本君,才有了你。
毕沧盯着水面上的人影,启唇道:“我不是你,我不会做让沈清讨厌的事情。”
——你明知,那就是你的心中所想。
毕沧仿佛被人戳破了心事,恼羞成怒般对着河面怒吼道:“闭嘴!”
——你我是同一个人。
“不是!”
——睁开眼睛看看!若非本君,你如何能找到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毕沧被迫睁大双眼看向水珠凌乱滚落的河面,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几乎佝偻着背像是不堪重负般朝他伸出了手。
毕沧忽而有一个念头,只要他此刻抓住了那只手,他就能弄清一切真相。这一瞬他生了畏惧,他只能摇头逼迫自己去拒绝,他不想自己有朝一日变成河水中的那般模样。
会吓到沈清的。
“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水中人影只是沉默着看向他,那双眼早已将他看透,他能洞悉这世间所有隐藏的秘密,又如何能隐瞒住另一个自己。
毕沧的心里越慌乱,水面里倒映的那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就越容易趁虚而入,瓦解他的理智,将他变得与他一般,披头散发,瘦骨嶙峋,阴森狠厉……
又一道雷霆劈下,迸裂的声音仿佛那雷电就落在了他的身侧,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些模糊的画面。
那是七彩霞光染上了云层,飓风吹乱了所有色彩,大片黑暗笼罩住他眼前的光,云层缝隙里的雷电炸成火树银花。暴雨倾盆而下,乌色吞并了他的视线与意志,剧烈的疼痛从身体里崩开,仿佛顷刻间磨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毕沧疼得无以复加,他从未见过那样可怕的雷霆,仿佛要将天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所有雷光落下之时能击碎这世间一切坚硬事物,包括他引以为傲的鳞甲。
轰隆隆——
轰隆隆——
那雷电的声音震慑人心,叫他心生畏惧,他慌乱无措又恐惧,而此刻,毕沧彷如身临其境。
他看见了从天而降的火球,混着大雨坠向他目之所及的世界中,烧毁他精心呵护的一切,将那里化为荒芜焦地。
那些雷没有劈在他的身上了,可他的惧怕没有丝毫减少,反而越来越深重,就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撕扯着他的心脏,他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在离他而去。
很重要!
非常重要!
可他想不起来,他记不得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他看着被雷霆雨水淹没的世界,看着火球燃起的腾腾黑烟,毕沧只感受到了胸腔翻腾刺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依旧是黑暗,依旧是暴雨雷霆的夜晚,他从那片荒芜中回神,怔怔地望向血水融入河面。
“沈清……”
毕沧不知自己此刻看上去有多狼狈又有多可怕,他以为水面里的那个人是锁在他脑海中的心魔,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会产生心魔。可若毕沧再仔细去看便能看清,暴雨中的他与水中倒影别无二致。
那双彷如要滴血的眼下滚出一条条水痕,毕沧彻底被雨水淋透。
他不能再与心魔纠缠,他要回到沈清的身边,他要忘记今晚发生的一切,变回沈清口中听话乖巧的笨鱼。
或许是因为有毕沧设下了结界,任凭驿馆的小窗外如何风吹雨打,沈清都没有醒过来,甚至连身都没怎么翻。
子时过后,沈清入了梦。
梦里是她从未去过的地方,一块巨大的璀璨晶石如山一样遮住了半边天空,而色彩斑斓的云霞倒映在清澈又广阔的水面之上,仿佛天水相连,无边无际。
微风携带着微冷又清澈的香味,风中还有清脆的铃声,叮叮咚咚,如水滴落下。
沈清望向那块巨石,意外这块天然的晶石竟这样庞然且剔透,她甚至在想如若毕沧也在此处,怕是要饥肠辘辘,垂涎欲滴,也不知这石头够他吃多少年的。
想起毕沧,沈清又觉得烦闷,好端端做个绮丽的梦,竟还要在梦中提一下那只臭鱼妖。
她想动,沿着湖面四处走走,可身体动不了。沈清低头去看,也不知她为何赤着双脚就站在湖边浅水处,微凉的水没到了她的脚踝,随风荡起波纹,温柔地拂过她的皮肤。
忽而有水在她身前形成浅浅的漩涡,沈清看见了,她没做声,任由那漩涡朝她的脚踝而来。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拽住了她的脚,眼看着她就要掉进水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悬飞至一旁。
一注水花迸开,沈清的视线晃动,转眼间便感受到了掌心下剧烈的跳动,以及她的手抓住的手腕传来的温度。
湿漉漉的银发贴在了白皙的皮肤上,一张熟悉的脸庞近在咫尺,眼前男子若非要说点与沈清印象中的不同的话,除却银发之外,便是对方拥有一双漂亮的金瞳。
毕沧?!
该死的,就知道梦境与现实总会挂钩,她才与毕沧闹了矛盾,一觉睡过去又在梦里相见了。
沈清看得清晰,心脏狂跳,她一只手抓着毕沧的手腕,另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胸膛,这姿势简直与她与毕沧在驿馆屋内,他控制住了她的身体要看她心口的伤一模一样,只是角色调转。
沈清也搞不懂自己梦见这个做什么,偏偏梦里的毕沧看向她时,那双眼还出奇的温柔,他嘴角抿着一抹笑,眨巴眨巴眼似乎很期待她做些什么。
沈清只想赶紧从对方身上移开,她的臀下都能感受到所坐之人腰腹的温度了,她觉得这姿势荒唐且过于暧昧,可梦境不由她控制,身体也不受她的使唤。
她眼见着自己的手先是摸着毕沧的胸膛,再绕至锁骨,最后掐着对方的下颚,一模一样的步骤,简直让沈清羞愤欲亡。
若可以,沈清此刻就该闭上眼睛念上清心诀,偏偏她看得很仔细,甚至与毕沧越来越近。那双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她的模样,纤长的睫毛颤动,扫到了沈清的脸颊,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了唇上传来的一阵柔软触觉。
沈清如遭雷劈。
梦境里的人闭上了眼睛,于是她也被迫陷入了混沌之中,当视觉消失,其余感官悉数放大。
她嗅到了毕沧身上熟悉的气味,妖气带着一丝水的清澈凉意被她吸入肺腑。沈清听到了两道紊乱的心跳声,她反复触碰对方温热的嘴唇,若有似无般,存着几分逗弄的心。
急促的呼吸声于耳畔响起,沈清的心跳快到几乎要冲破胸腔,她觉得浑身上下如被火烧般燥热沸腾了起来。
肆意妄为的手被毕沧抓住,他握着她的手腕沿着他的胸膛划过肌肉紧实的腹部,再缓慢往下引去。
亲吻的双唇短暂分离,忽而一道男子的轻喘传来。
沈清的所有理智彻底炸开,她于睡梦中惊醒,再睁眼已是大汗淋漓。
砰砰的心跳声于安静的屋内响起,天还没完全亮,屋外依旧风雨交加。沈清一手捂着自己紊乱的心跳,另一只手缓慢抬起,掌心似乎还残存着灼热的触觉。
这一刻,沈清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才会梦到那种画面。
回想起梦境后她分明闭上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无比清晰地记得指腹碰过的皮肤,坚实又富有弹性,是比她更烫的温度,这些都在她的脑海中挥散不去,直叫沈清头皮发麻。
这鬼觉是彻底不能睡了!
沈清连忙跳下床,走到桌边倒了杯冷水一口气喝干,这才觉得胸腔里那股难以忽视的燥热正慢慢被压下去了一些。
直到心绪平稳,沈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荣城下雨了。屋外的天灰蒙蒙的,大约是寅时末,还未到卯时,这个点因骤雨,街上的商铺都没开门。
沈清见到下雨,下意识地朝房门方向看去,睡觉前还印在门上的身影已经消失,她心下松了口气,暗道毕沧好歹不真是个傻子,还知道下雨就得走开。
杯盏放下,沈清又一顿,她听到了浅浅的呼吸声,意外地朝门口再看一眼。
抱着怀疑的心态,沈清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一条小缝。
若是换做一般人看见自己门前趴着一名生死未卜的男子的话,大约是要吓得叫出声来。沈清的心砰砰乱跳,梦中旖旎在这一刻全部消散,只留下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
沈清心想,管他呢,一只妖还能被雨淋死了?
可她还是叹了口气,画了道阵墙为自己避开雨水,走到毕沧身边,抬脚踢了踢他的胳膊:“喂,睡死了?”
这么大的风雨,也不知道回自己房间避一避吗?还是他故意要装成这副可怜模样,好让她心软?
沈清莫名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于是又踢了踢他:“苦肉计不错,但你要是再不起我就真走了。”
门前之人一动未动,沈清微蹙眉,弯腰去看时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她心跳漏了一拍,连忙俯身去扶。
将毕沧翻了个身,沈清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唇齿间一道红线,大约因为翻身过来,高挺的鼻子下缓慢地流出了两管血迹,吓得沈清赶紧伸手去捂。
她捏住了毕沧的鼻子,避免他继续流血,可沈清又发现这样他就没法儿呼吸了。
暂无办法,沈清只好先将人弄进自己的屋里。
把毕沧搬上了床,再于他身上施了清净诀,将他发丝与衣裳弄干后,沈清这才为他把脉。
毕沧的一侧鼻孔里塞了团纸,另一个鼻孔还在缓缓流血。
沈清摸出他脉象微弱,又看不出他到底哪儿病了,默默卷了一团纸塞进了流血的鼻孔,再将另一边纸拔了给他喘气。
毕沧周身瘫软,任由沈清摆布,也不知他究竟遇见了什么。在沈清眼里,毕沧已经超越了绝大部分的妖,他会的法术不计其数,这世上哪怕是法术高强的妖道,也不至于将他伤成这样。
想到这里,沈清只觉得背后冒出一层冷汗,心想该不会真有什么世外高人,又或是某一界的某个神仙,如她师父丹枫仙人那般的存在,无意间碰上了毕沧,二人交锋后才重伤了他吧?
可若真有那般人物来了荣城,她这小小的半鬼不鬼的存在,哪儿还能有命活?
“最好不是你自己把自己弄成这样,故意招我同情可怜……”沈清抿嘴,轻轻朝毕沧的额头上敲了一下,见他身体于雨水中淋得发冷,又大发慈悲地给他盖了层被子。
天色渐亮,荣城的雨还没停。
这一场雨下了足足三日,毕沧也在沈清的床上睡了足足三日。
期间他没动弹过,不过好在没有继续流鼻血了,沈清不时给他把脉,确定这个人还活着,只是不知为何睡了不知醒。喊了没用,一张黄符贴脑门上也没见效果,惹得沈清心乱如麻。
第四日雨停,荣城百姓口中又传了消息,朱天醇因贿赂官员,被拿入大牢听候审问。
朱家夫人金如意杀人后畏罪潜逃不知所踪,朱二小姐朱姿因救其母收买狱卒,还杀了自己的贴身丫鬟。基于那丫鬟本就是朱家买来的,生死无关官府,朱姿倒是不用坐牢,但她身体不好,这几日虽大雨连绵,往朱家跑的大夫却只多不少。
沈清在驿馆的第六日,朱晓来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