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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卡门走进了书店。
天一还是坐在他那张老旧的办公桌后,一边看书,一边喝着咖啡。
似乎每次有人拜访时,他都是这个状态。
但其实真正熟悉他的人都明白,当你有了拜访他的念头时,他就已经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来了,所以你也很难判断他平时究竟在干嘛。
“真是稀客啊。”天一主动跟卡门打了声招呼。
卡门走到办公桌前,也不坐下,站着便道:“我想见兰斯。”
“嗯……”天一沉声念道,“张口就让人办事儿,还真是不客气呢。”
卡门道:“你可以提条件,任何事我都可以答应。”
天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仍是看着书,顺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再道:“女孩子家家的,不要动不动说这种台词。”
“我本来也不想求人的……”卡门接着道,“兰斯消失后一周,我就找到了祭者,从他那里问出了兰斯的来历和去向;然后在这几个月里,我做了很多研究,试图找出追踪兰斯的方法,但我最终只得到了一个结论……”
“即‘目前地球上只有我能帮到你’是吧?”天一道。
“当然了……”卡门接道,“我说的这些情况,你通过心之书也都早已掌握了吧。”
“我可不是子临,我对心之书的依赖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强。”天一道,“你刚才所说的那些,我通过单纯的推理就可以知晓了……事实上,从你走进我书店的那一刻,到我嘴里蹦出‘稀客’这两个字之间那几秒,就是我推理所花的全部时间。”
“行吧,怎样都好。”卡门道,“你能不能帮我?”
“当然可以。”天一用很随意的口气应道,“你再怎么说也是我一位老朋友的直系后代,他这次也帮我做了不少事,一句怨言都没有,这点人情我还是应该还给他的,只是……”
他话锋刚转,卡门便急切地问道:“有什么难处吗?”
“我没什么难处,有难处的是你。”天一接道,“你也做了好几个月的研究了,以你那和兰斯不相上下的智力,应该也已明白,人类这种生物……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是无法安然的在两个平行的宇宙之间穿越的,就算是极其高位的能力者也不行。”
“的确,这我知道。”卡门道,“但应该还有我所不知道的例外不是吗?”
“呵呵……没错。”天一笑着放下了书,又喝了口咖啡,不紧不慢地言道,“首先,‘道门’那边是有些带着肉身直接穿越的方法的,古人们口中‘飞升’的那些人就是找到了方法的人;但是,道门的那些法子,都得看‘机缘’,有些人从童子功练起,练到老死了也没成功,还有些人随随便便练个半年就穿越了……以你这种过于认真的性格,应该是不适合走这条路的。”
“那还有呢?”卡门道。
“还有就是,少数的神级能力者,能力正好和穿越相关的,也可以安然穿越。”天一回道。
“看来这个我也不合适了。”卡门道。
天一点点头:“亦或者,可以借助‘鬼神’的力量。”
“你是吗?”卡门直接问道。
“我……不算是。”天一道,“至少不是那种‘魔法’体系里的鬼神,顺带一提,我们这个宇宙的现实维度里也没有那种高位的鬼神存在,除非你死掉,去往另一维度,那样或许还有机会遇上几个。”
卡门道:“我还得先死掉?”
天一摆了摆手:“不必啦,因为还有一条路,那就是‘科学’。”
“‘科学’的方法我已经都研究过了。”卡门道,“不过……我想你说的应该是我所不知道的、某种超越当前人类文明水平的科学吧?”
“正是。”天一道。
“那我们还等什么?”卡门道,“我现在就能动身。”
“别急嘛。”天一道,“还有几件事我得先跟你说清楚。”
“说吧。”卡门还是很急。
天一道:“一般来说,去了,可就回不来了。”
“兰斯不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回来?”卡门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反问道。
天一又笑了笑,再道:“我的法子,只能保证你的灵魂和记忆完整的过去,但你的身体会在穿越的过程中被粉碎成宇宙中的基本粒子,所以你到了那边之后,会类似‘借尸还魂’那样,附身到某个刚断气的人身上。”
卡门想了想,接道:“那是不是意味着我有可能附身在某个正在ICU里接受抢救的濒死者身上,比如晚期肿瘤的病人、交通意外的受害者、还有突发脑溢血的人等等?”
这的确是她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万一她刚穿越过去,被抢救了两分钟又死了、或者穿越到命不久矣且没有行动能力的人身上、又或者被抢救过来后成了瘫痪或植物人……那她等于白去。
“这你可以放心,我会跟‘那边的朋友’打个招呼,让他把你安排在一个生理年龄和兰斯接近的小女孩儿身上。”天一道,“如果你有需求,我甚至能让他特别关照一下,把你安排到有钱人的家里,毕竟那边的地球也好几十亿人呢,找一个有千金小姐意外死亡的时间点并不难。”
“时间点也是可以挑的吗?”卡门问道。
“当然可以。”天一道,“‘时间’本来就不是线性的,在两个平行宇宙之间互相穿越可以去到任意的时间点上;比如A宇宙一个1900年的人穿越到B宇宙,度过了20年再穿越回去,他可未必会回到A宇宙的1920年,他有可能重新回到A宇宙的1900年,回到自己离开的那天,也可能回到1980年,或者1400年。”
“原来如此。”卡门沉吟了一下,接道,“但你刚才说要把我安排在一个‘生理年龄和兰斯接近’的人身上,这就有时间限制了吧?”
“是的。”天一道,“因为我打算把你送到兰斯回去后刚过不久的某个时间。”
“嗯……”卡门又略一思索,念道,“虽然已经听祭者说过了,不过我还是确认一下……兰斯这家伙在‘那边’还是个孩子对吧?”
“生理上十来岁吧。”天一回道,“不过心理年龄可比你还要大上不少。”
“呵……好。”卡门道,“那小女孩就可以了,或者说刚刚好……”
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竟罕见地露出了一个透出几分邪恶的微笑。
“看样子你不但没什么牵挂,还挺期待的,那我就放心了。”天一说着,站了起来,打开了自己身后的门,“走廊到底左手边第一间,记得敲门……我老婆会跟你讲解一些和穿越相关的细节知识,免得你到了那边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我一会儿去准备点东西,准备好了再来叫你。”
卡门应了一声,便往门里走,经过天一身边时,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接道:“对了……说到没有牵挂……”她顿住脚步,“虽然我和我那位先祖大人也不熟,但你说的‘一位老朋友’指的无疑就是克劳泽·维特斯托克先生了吧?”
“是他。”天一回道,“怎么,你走之前想见见他?”
“可以吗?”卡门问道。
“不巧,你要是早来个一天半天的,去附近的一个实验室里就能找到他,聊几句的时间他应该还是有的。”天一道,“但这会儿他正好有点私事要去办……要不然你再等个一天,明天再……”
“那就不必了。”卡门打断了他,“我也就是随口一问,毕竟是传说中的人物,又是我的先人,所以想见一面……既然不巧,那就算了。”
说罢,她就重新迈开步子,走进了门里。
天一看了她的背影一眼,顺手把门关上,随后就坐回了办公桌后,端起了咖啡,还自言自语道:“不见也罢……”他耸耸肩,“你俩一点儿都不像,你的先祖大人可比你温柔多了,除了自己,他对谁都好……哪儿像你,为了自己爽,撵着个小魔头跨宇宙地追啊。”
…………
当日,黄昏。
一间医院的病房中。
一个老人正坐在窗前的轮椅上,眼神呆滞地望着夕阳。
而克劳泽就站在他的身后,默默注视着他。
这个老人,名叫姬珷。
半个月前,他看起来还只是四十岁上下样貌,可如今,他的容貌却成了八九十岁的样子,且形容极度憔悴,脸上还始终伴随着几许痛苦之色。
毫无疑问,这是德蕾雅的“诅咒”造成的。
起初,姬珷并不知道德蕾雅对自己做了什么;除了自身的身体素质变为了普通人、且已无法使用能力或感知能量外,他没有觉得还有什么别的异常。
直到……他睡着的那一刻。
那一觉,他只睡了四个小时,但在“梦”里,他经历了大约四个月的时光。
梦的内容,是他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体素质,在“天选岛”上进行生存游戏;但这场游戏中,没有竞争对手、没有可以利用的人、也没有任何可以交流的智慧生命,有的只是无尽的危险和恐怖。
在这个梦里他并不会“成长”,也不会觉醒什么异能,他始终就是普通人的状态。
他无法在这个梦里睡着,但疲劳和伤痛却会不断累积。
他从山崖摔下、感受着骨折的剧痛静静等死;他掉入陷阱、慢慢流血而亡;他被动物撕碎、吃掉;他被怪物抓住、折磨后杀死……他经历的每一次死亡都无比真实和痛苦,每次当那痛苦到达极致后他又开始了下一轮的游戏。
那晚,醒过来以后,姬珷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一夜之间就已老了五六岁。
很显然,巨大的精神折磨已经让他那本该非常长寿的身体也产生了变化。
他知道这种“梦”绝对是不正常的,他也推测到了这可能和德蕾雅有关,为了避免再次陷入这恐怖的噩梦,他急忙开始用药物来阻止自己入睡。
这个方法让他在接下来的四天里都没有再睡着,也没有进入那噩梦。
但到了第五天,更可怕的事发生了……
因为药物的作用,尽管他可以“不经历正常人的睡眠周期的任何一个阶段”,但他开始出现了“走神”的症状。
姬珷这种人,通常是不会走神的,因为他的大脑非常发达而且经过多年的训练;他可不会像一般人一样做白日梦或因长时间想心事而出神,他时刻都是在进行理性的思考的。
但拒绝睡眠、加上药物的副作用,把他的大脑毁了,他开始经常性的“走神”。
而他一“走神”,德蕾雅的诅咒就悄然而至。
短则三十分钟,长则一小时,若换算成“梦”里的时间,即他每次走神,都会到那个梦境里被折磨半个月到一个月不等,而他一天里走神的次数,也从三五次,慢慢发展成十次以上,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短短半个月下来,他的精神已经垮了,每天只有很短的时间是清醒着的。而在他清醒的那点时间里,医院里的护工们才能喂他吃点东西;他上厕所的问题,则基本是靠导尿管和成人尿布解决……
照这样被折磨下去,估计再过半个月,他就会完成变成植物人状态,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永远在那个“噩梦”里生活。
看着这样的姬珷,克劳泽的心情也很复杂。
虽然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但真要论起来,姬珷也算是克劳泽养父(即一百多年前那个前帝国的末代皇帝)的后代吧。
讽刺的是,克劳泽这个并非维特斯托克家族血脉的男人,他的后代却沿用了这个姓氏,而姬珷这个和前帝国皇室真有血缘关系的人却已改了姓了。
“或许我不该管这事儿……”说这话时,克劳泽已在姬珷的身后站了许久了,他是因为终于等到了对方回过神来的时刻,这才开口道,“或许这份折磨是你应得的,你理应偿还你给德蕾雅带去的那些痛苦,不过……”他说到这儿,抬起一手,“还是算了吧,至少在我看来,已经够了。”
确如天一所说,克劳泽这人比较心软,他今天的私事,就是来给姬珷一个痛快、一个解脱。
然,就在克劳泽的手即将落下去的瞬间,他好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短暂的迟疑后,他又把手放下了。
接着,克劳泽便转身,快步走出了病房,并朝着走廊的一侧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随即他又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一分钟后,在克劳泽望过一眼的那个方向,走廊的拐角处,一部电梯停在了这一层。
电梯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他的名字叫做张三,他真正的名字叫做——姬奇。
姬奇还是那样子,看着四十岁左右,亚裔、微胖、相貌平平,穿着一套既不很贵也不便宜的衬衣和牛仔裤,像是个随处可见的路人。
他径直走向了姬珷的病房,几乎没有停留的,一步步来到了对方的身旁。
站定后,姬奇便把右手放到了姬珷的左肩上,和后者一样,面对着窗外的夕阳,淡然言道:“别担心,父亲,你的痛苦马上就会结束了。”
这话,姬珷听到了,但他已无力再做出回应,即便是抬头朝对方看一眼他都做不到。
不过,那句“父亲”,还是让姬珷知晓了对方的身份。
尽管已经和儿子失散多年,尽管已经老眼昏花、精神涣散,但姬珷还是相信了此刻跟自己说话的人就是姬奇;毕竟自己已经是个废人了,没有人还有必要再来骗他。
“我知道你一定用‘谎言之书’找过我,我相信你也能推测出……找不到我的原因是由于天老板遮蔽了线索。”姬奇也没打算等父亲做什么回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他不但遮蔽了你通过其他人找我的线索,也遮蔽了我真正的心声……”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再道,“是的,你想的没错,子临也看不到我真正的心声。”
“咳——嘎——”姬珷从嘴里挤出了几个音,但说不出话来,但看起来他很激动,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姬奇又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安抚了父亲一下,说道:“这个时代是属于子临的,这是引导者的判断,也是命运的必然;所以,同样的,下一个时代,必将属于我……只是,那还要过很多年,或许要一百年、两百年……但那天终究会来的。”
姬奇说到这儿,仰起头,叹了口气:“很遗憾,父亲,属于你的时代,永远也不会来,因为你并不理解引导者……
“你轻视他、甚至自以为能取代他……
“子临说得没错,你是枭雄,也正因如此,在这乱世的终结,你输给了普通人。
“我已不指望你能理解天一、或是理解子临,我也不指望你能理解我。
“不以成败而论对错,直到最后的最后,也不认错、不后悔,哪怕是面对万劫不复的地狱也昂首前行,这才是枭雄本色。
“所以,就请你无悔的去吧,你留下的遗憾,我会在下一个时代替你讨回来的……向这个世界……”
当“世界”二字从姬奇口中说出之时,姬奇便用手上戴着的一枚藏有毒针的戒指轻轻点了一下姬珷的脖子。
不到五秒,毒素就走遍了姬珷的全身,使其心脏和大脑的机能瞬间停止。
传说中的珷尊,就这样,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般,静静的坐在一张轮椅上,死在了医院的病房里。
夕阳下,他那苍老的面容,在最后的时刻,似乎还带着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