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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霜遍地,野草枯黄。
前夜下了一阵小雨,马蹄踏出的痕迹,一路延伸到天尽头。
残阳似血,将整个天空晕染出一片赤红,关外的风沙卷地而过,在穿过孤独伫立在荒野上的残破城墙时,发出鬼啸般的尖锐声音。
这里曾经有一座城池。
它已经化为废墟多年,城头看不见旗帜,只有零星几根旗杆还伫立着。
城墙塌了大半,残留的石块看起来很坚固,高高垒起,它的阴影在废墟上盖出很大一片,于是那里的建筑也是保留得最完好的,
只要踩着瓦砾沙粒走进巷道,就能看见水井边一圈砌石,罩在水井上方棚子只是半塌。水井附近到处都是脚印,这座废弃的城池,因为这口残留的水井,商队偶尔还会路过这里,暂时停歇。
水井旁边还有几间特别宽敞的石屋,损坏的房顶,也被路过的人用心修补过了,新旧不一的石料,以及脏污得看不出颜色的毡布,看起来很违和。
废城里冷冷清清,尖锐的啸音像一种悲哭的调子。
此刻石屋前,城墙根下的避风处,有人用一把扇子呼哧呼哧的冲着柴堆煽火。
架在火堆上的瓦罐里,汤色乳白,已经飘出浓浓的香味。
煽火的人悠悠闲闲的坐在石头上,一边看柴堆的火势,一边哼着调子:“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道人他乡老,老归老,羊肉不能少。”
他一身葛布道袍,宽袍大袖,直接捋到手肘,头上戴着青莲冠,背后还插着一柄雪白的拂尘,脚蹬云履。
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游方道人,但是他身上点尘不染,在这关外荒原上,显得极为不寻常。看似散漫无度,毫无架子,但一双眼睛幽深通透,好像看破了世间悲喜,清明里还带着一抹浑然天成的威仪。
叫人一见,首先拜服在这种卓然世外的神采下,根本没法仔细辨认他的容貌。
“好羊啊。”
南鸿子低头看瓦罐,抽出一双筷子在汤里拨弄了一下,里面有一根羊腿骨,已经煮得透了,薄薄的羊肉片上下翻滚,无比诱人。
“来点调料。”南鸿子嘀咕着,在怀里袖子里摸啊摸,终于珍重的取出一个粗制的小瓷瓶,里面装的是蜀地产的花椒,已经研磨成碎末了。
冲瓦罐里轻轻一抖,碎椒很快融进汤里,瞧不见丝毫踪迹。
同时一股鲜麻的香味扑面而来。
“啧啧。”
南鸿子得意的收起瓷瓶,自言自语:“手艺还似当年,甚好!”
他惬意的一伸手,提起旁边的葫芦,忽然一愣。
眼神晃到葫芦上,又晃了晃,这才遗憾的确定,出关前在乡野小店里打的那壶酒一滴也不剩了。
“没徒弟在旁边,连个买酒的人都没有。”
南鸿子将葫芦丢到一边,气哼哼的说。
这里虽然荒僻,但以修士的脚力,十里地不在话下,想打酒随时都成。
南鸿子只身一人,又要煮羊肉汤,又想去打酒,显然不可能。
“酒,我之所欲也,肉,我之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徒弟而取悠然哉。”南鸿子一本正经的对着瓦罐感叹,“没人抢,就是好啊!”
跟吃独食的好处比起来,徒弟还是哪边凉快去哪边吧!
终究还是一个人快活!
“滚了,滚了。”南鸿子挥手一拂,柴堆的火就灭了,只剩余烟缭绕。
他握着筷子,还没下手,就看到废墟尽头伫立着一个人影。
南鸿子心里一惊。
他现在虽不算修士,但境界已是不凡,更因夺舍,还拥有当初大乘期的神识。这世间,能靠近他身边让他察觉不到丝毫动静的人,屈指可数。
敌我不明,冒然动手,显然不妥。
南鸿子眼睛一眯,长声而笑:“是哪位道友路过,莫非是瞧中了贫道的手艺?”
那人缓缓自风沙里走来,扣着斗笠,毡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以及眉宇间奇特的绯色印记。
近了看是两朵莲花,只是莲托下的根茎并在一起。
南鸿子见多识广,修真界有些世代传承的偏门功法,练到极致,会在灵台紫府外显露痕迹,即在眉心出现印记。
但是并蒂莲——南鸿子从未听说过有这种印记。
当下警惕更深,南鸿子持筷的手都僵住了:
来人在他眼中竟然毫无破绽,或者说,南鸿子觉得无论从何处下手,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这种谜一样充满不确定的危险人物,是南鸿子平生仅见。
“你称呼我道友?看来,你的确是修士。”
略带沙哑的声音笑了笑,眼神落在南鸿子身上,就像在看什么稀奇无比的东西。
“据我这些时日的打听,北玄派合该覆灭了,此世此时,不但有修炼万劫无象澒冥元功的,竟然出现了一个暗合‘原道天解’至理的人,北玄派还真是薪火传递,生生不息。”
来人语气不善,南鸿子却不以为然,埋头开始捞羊肉了。
“小辈,你可是觉得我胡言乱语?”那人冷冷一笑。
南鸿子嗤笑一声,小辈,这称呼真是多年不曾听闻了。
不过小辈就小辈吧,按照夺舍的年纪算,曲鸿这年还不足四十呢!
眼前这人修为高深就算了,境界更是浩瀚如渊,观之不透,要南鸿子说来,竟跟自己的小徒弟陈禾有点相像——修为远远逊于自身境界,这是一个因为种种缘故,实力追不上境界的人。
陈禾是化神期,据说前世能以魔修之身飞升,有这种异样并不奇怪。
但眼前这人,实力分明达到了大乘期巅峰,仍给人这种感觉,这便了不得了。
南鸿子不用仔细想,直接在心里给这不速之客扣上一个“麻烦”的帽子,唔,八成还是天大的麻烦!因为听他口吻,俨然见过北玄派鼎盛时期的景象。
至少南鸿子确定“万劫无象澒冥元功”这名,北玄派往上数五代都没听说过。
——这人甚至见过释沣陈禾。
南鸿子心念一转,哪里还有猜不出的。
眼前这人,就是释沣提到过的,在南海与飞琼岛主沈玉柏一战,化身千昙并蒂莲的南合宗宗主杨心岳。
八千年前的修士。
南鸿子皱眉,当初他跟释沣说闲事甭管,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是这山跑来找自己,实在大出意料之外。
纵然八千年前,南合宗北玄派打生打死,仇深似海,时过境迁之后,北玄派名存实亡,南合宗连个影子都没有,谁还有那份心思在人间算这笔账?
“肉滚得太久,会老。”南鸿子冲着瓦罐伸筷子,“世事就同这汤里的羊肉一样,过了不好,太早又生,仇恨喜怒,也得讲个时机。”
“哦?在你眼里,大道还不如这锅汤重要?”杨心岳淡淡的说。
“贫道能摸得着大道么,马上就要飞升了么?”南鸿子哈哈大笑,自问自答地说,“不能,所以大道比不上这锅羊肉汤,时机不可错过,错过不是时机。还没来的,就是镜花水月,虚无缥缈。”
杨心岳当然不是这么容易就被说服的人。
他盯着南鸿子,意味深长的说:“我原以为,你会对我说的‘原道天解’很有兴趣,只要你问,我还不至于欺骗你这等小辈。”
南鸿子接着吃羊肉,不说话。
不但吃,还从怀里取出**的干饼,掰碎了泡在汤里,那香味顺风飘得到处都是。
杨心岳腰间毡袍下有什么东西忽然一动。
他一把摁住,若无其事的说:“如今修真界衰败,世间再无懂此道的人,我见你神清气凝,超然物外,想必是自己悟透的境界。如何?以为自己走出了前所未有的超脱境界,其实还是在重复古荒修士的前路,失落?还是失望?”
南鸿子无可奈何,只好从羊肉汤里抬头:“宗主当初为了什么修仙?”
杨心岳目光一凝。
对方点出他的身份,他并不感到奇怪,除非之前看到的两个北玄派弟子,与眼前这个有仇,才不提醒对方。
但是南鸿子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他预料。
“修仙——”杨心岳喃喃,“时间久远,我早已忘了。”
南鸿子击掌叫好:“忘了就对了。”
“……”
杨心岳定定看他。
——忘记,就不是执念。
总比“出人头地”“要报仇”“摆脱生老病死”等等理由好上百倍、千倍。
执念,人性也。
修士可以有执念,但最好不要有太重的比较之心,有比较,有得失,看不破,就是魔障。
南鸿子不会跟古荒修士比“道”是谁先悟的。
“谁走,这就是谁的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唯天地与我……的羊肉!”南鸿子一本正经的举着筷子说。
杨心岳忽然一笑,他在火堆边坐下来,解开裹着的毡袍。
除眉间印记外,他的模样十分普通,腰上挂着一个非常大的青色葫芦。
让南鸿子瞠目结舌的是,对方竟然随手一抓,用真气凝成一双筷子,不客气的伸进锅里,准准的捞起一片最大,煮得最透的羊肉。
南鸿子眼睛一亮。
杨心岳看穿了他的心思,径自说:“这不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