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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元知万事空。
将死未死呢?
从遍身疼痛中醒来的无名艰难地睁开双眼。
有阳光洒下,刺眼,刺心。
晴天碧日,却怎么也暖不了一颗千万孤独的心。
终于,无名再一次变回了那个孤零零的无名,那个无亲无故、无生无死、无牵无挂的无名。
了无牵挂,却并不快乐。
就在不久之前,他最好的朋友为救他的儿子战死,他唯一的儿子为救他战死。
刺眼的阳光射入心底,无名脑海里再次闪过那个场面。叔段的尸身倒在自己怀里,胸膛中冒出的鲜血浸透自己衣襟。
接着,悲愤交加的无名终于爆发,开始奋剑在敌阵中不断地杀戮,那之后,他的眼中只能看到四处迸溅的鲜血。
直到他也被剑斩伤,被矛刺伤,被刀割伤。
直到郑国的军队被他疯狂搏命地打法吓破了胆。
直到卫国的军队趁势大破郑国兵马。
直到郑军撤退,他累得再也不能继续站立在原地。
接着,无名倒下,与叔段倒在一起。然后又一起被卫国将士救回了阵营。
这场战斗之后,郑国暂时放弃了向卫国的复仇。卫国军队和南燕军队也一同从郑国北境撤离。
兴许是人群中有知道无名来历的,也有可能是那南燕将军良心发现。
当无名醒来时,竟发现叔段和孔胖子的尸身,都已被好好地停放在自己身旁的马车之上。
强忍着周身的疼痛,无名从车驾上坐起。随后,他的目光便再也离不开那安详躺在旁边马车里的两人。
一时间,万种苦楚涌上心头。然而,对于这个苦难了大半生的人来说,他已没有眼泪能够再次流出。
无名想要站起来,想要下车,想要到一旁的马车里看看两人的尸身,想要重返郑国,手刃那些仇人。
可偏偏此时,支撑着坐起来对他来说已是极限。
一切都做不了的无名,只能再次抬起头来,张目对日,任灼目的烈日射入胸膛,再次灼心。
凯旋而归的卫军于两日后返回了朝歌。
在进城之前,无名也终于伤势痊愈。
进城与军队分别之后,无名亲自赶着车,将孔胖子和叔段的尸体一齐带回了孔门。
车在孔门大院前停下,立即涌出一大批人来,准备迎接孔胖子归来。
只是,当孔门的弟子看到门主的尸体后,所有人都沉默了。先是震惊的带来的死寂笼罩了整个院落,随即便是哀痛的悲泣在天地间响彻。
在纷乱悲凄的哭喊声中,无名走下车来,只简单地说了两句,把两具尸身交给了门人们装敛。之后,就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往后院的“老地方”走去。
一步又一步,百余步的距离,每一步都走得沉重无比。
“吱呀”一声,小屋子的门被打开。无名行尸走肉般走入房中,随手便把房门掩上。
小屋子还向三人最后相聚那天一般,案几上还留着那壶“万事空”尤未收拾。
无名瞥了一眼,忽然想要借酒消愁。
可他在小屋子里翻了个遍,也未曾找到孔胖子藏下的酒与放好的酒具。
这个胖子,平日里每每拿出那些物事都如同便戏法儿一般。如今,就这么没留下一句话边走了,竟然才发现没了他,这小屋子也就没了生趣。
一无所获的无名重新回到案几一旁,盯着那壶“万事空”,有着满腔的愁绪斩不断、理还乱。
心烦意乱之时,他也不再计较那壶中酒的滋味,拿起酒壶,便仰头往嘴里灌下。
一壶酒咕咚咕咚地浇入了愁肠,仍是没有任何的味道。无名只觉好似饮了一壶白水。
但偏就是这一壶白水,让无名久未湿润的眼眶再次涌出泪来。
接着,在泪眼朦胧里,无名沉沉地昏睡过去。
……
又是一个晨曦,月亮高挂在天空。晴云之后,藏着点点星芒。
蝉鸣于苍松之上,雀语在寒梅之间。
东风拂面,却带着丝丝清雪。
小屋内,案几上的烛火燃着,总算把亮堂的房间照得有些昏暗。
无名在这么一个日子醒来,却看见孔胖子坐在自己面前,正研究着如何减肥。而姜公主靠在自己身边,还是初见时的俏丽模样。
激动的他正要说话,房门却忽然被推开。
扭头看去,却是叔段兴冲冲地跑进屋来。他还是孩童时的相貌,正冲着自己开心地喊着父亲。
在这样一个清晨,花未落,雪未消。
美人在侧,知己相交。
一切如此荒谬,却一切如此美好。
无名伸手去触碰叔段的脑袋,却触不到。他又张口去喊孔胖子回头,却无人晓。最后,他打开双臂,拥抱姜公主入怀,终于感到一缕轻烟从怀中溜走。
惊回首,孔胖子不在,叔段也不在。烛灭灯息,花凋叶回。寒鸦声声,惊破苍穹。夜空中白日高悬,却照不亮方寸明堂。
一切烟消云散,一切尘埃了了。
红颜白骨流水逝,知己相逢聚浮萍。
骨肉分离千种恨,生死彭殇一等同。
春来叶落花不开,秋去蝉语鹊常鸣。
醉生梦死无痕迹,万事空留有余情。
颠倒世界,大梦荒唐。
梦醒来,泪沾裳。
再次回到苦难的现实中,无名还躺在小屋子的案几旁。
此时的他,衣衫早已被泪水浸透。但心中的愁绪却似乎消散了不少。似乎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都已无法再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波澜。
无名伸手再抓起那壶酒来,才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元知万事皆空,最是人间无情。
无名终于懂了这壶酒的名字,可却再也没有人与他共饮了。
将手中酒壶随手丢在一旁后,无名站起身来,打算到外面看看情况。
小屋子门打开,却已经有几名孔门弟子候在外面。
见到无名终于从屋内出来,几名弟子上前行了礼。
还过礼后,无名问道:“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那几名弟子互相看了一眼,忽然一齐又向无名行大礼拜道:“孔门众弟子拜见新任门主。”
见状,无名大惊,连忙解释道:“各位兄弟且慢。在下虽与孔门主有旧交,但终究不是贵门中人。这门主的位子,还是在贵门中另寻高明吧。”
话音才落,一位稍年长些的弟子说道:“先生,老门主临走之前,特意向我们交代过。若他遭遇不测,不能平安归来,便由先生替他接掌这门主的位置。老门主也说了,若是先生执意不允,这孔门便将自行解散,不复存在。先生,孔门的生死存亡,就看您了。”
无名这才知道,原来孔胖子早已为身后事做足了打算。如此一来,自己若是再不答允,那便是有负孔胖子相托之事了。
想到这里,无名只好勉强着应了下来:“既然如此,我便暂且接掌门主之位。待我在门中寻到德才兼备之人,便再交由他来继任。”
话音落,孔门弟子纷纷再拜。
拜罢,又有弟子说道:“门主,老门主和另一位先生的丧葬之事,还要请门主定夺。”
无名微微一怔,回道:“没什么要特别注意的,一切依礼办了就好。”
“可是……”那弟子似有些为难,却又不大敢说出口来。
“怎么了?但说无妨。”无名有些不解地问道。
那弟子这才放心答道:“老门主的还好说,另一位先生的名讳、牌位却又如何去写?”
闻言,无名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叔段这一年来出入孔门,与人交往,都是以孔胖子好友自居。却未曾提起过自己的姓名出身。偶有打听起无名与叔段关系的,也都只回以兄弟之类的,并不提直言父子。便是因为怕引起周围人的异样目光。
此时,叔段离世,总该有个身份。但无名却不知该如何给他这个身份。
直言他是郑国公子或是将他的大名搬出,都难免会引起一阵骚动。
毕竟,共叔段是曾经公子州吁的至交,州吁兵变篡位,他也出了不少力。卫国的男女老幼,对他都颇有成见。再者,此次大战,也是卫郑之间的争斗。叔段身份甚是尴尬。他明明是郑人,却为卫国而死。如此一来,不免两面都不讨好。
如此一来,便要将叔段的真实名姓隐去。
另外,无名也不能写明叔段与自己的真实关系。
如此一来,叔段的丧葬之事确实是有些为难。
众弟子见无名愁眉紧锁,便不再说话。都保持着安静,好让无名能安心思考。
片刻,无名终于开口道:“就写,卫人姜段吧……”
到最后,无名还是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他选择了姜公主的氏与叔段的名,为叔段留下了这个名姓。但终究没办法给他一个明明白白的身份。
生来身份不明,死后亦是身份不明。
叔段的一辈子,到头来竟然是如此结局。
无名向孔门弟子撂下那句话后,便又转身回了屋子。
房门关上,无名靠着门扉,双手抱着脑袋,缓缓蹲坐下去。
蓦然抬头,这次,他眼里除了悲伤和懊悔,又多了一丝怨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