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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接连几夜刮了大风, 却没有落下雪来,早上还出了太阳,从屋檐高处斜照在中庭。
池萦之靠坐在陇西王府老宅子的廊下栏杆处, 眼睛半阖着,手里拿着一截图纸,盯着枯枝残叶落满的中庭, 心里琢磨着,这里是挖个池塘养鱼呢,还是放一座撑门面的假山石呢?
随手翻了翻徐长史送过来的修缮预算,想叫人过来问问,没找到人。
今早过府拜访的沈梅廷把徐长史拉到了旁边, 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咕了半天。楼思危是个爱凑热闹的, 捧着用饭的大青瓷碗就过去了, 一边吃一边蹲后头听闲话。
那边低声咬了一会儿耳朵,啪,楼思危手里捧着的大青瓷碗掉地上了。
“不能吧?”楼思危吃惊地说,“池小叔……和东宫那位?才刚见面几天, 这么快就……?!”
沈梅廷这才发觉身后的走廊台阶下蹲了个大活人, 急忙做了个驱赶的手势,“听什么墙角呢,不关你事。”拉着徐长史走远了几步, 慎重问他,“你老实跟我说,你家主人宫宴当日是不是夜入东宫了?”
徐长史脸色难看得如同黑云罩顶, “传言非实。事关我家世子声誉, 还请沈小侯爷帮忙澄清, 不要人云亦云才好。”
沈梅廷显出疑惑的神色来, “真没有?行吧。其实我也不太信,从没听说东宫有断袖之癖,没理由突然就断上了。这不是过来问个清楚嘛……”
说完,转过身去盯了一会儿廊下悠闲晒太阳打瞌睡的池萦之,满心疑虑地走了。
池萦之把账册遮在脸上眯了一会儿,感觉有人走近过来,她掀开账册,懒散打了个招呼,
“大侄子你来了。”
楼思危撩起袍子在她身边坐下了,脸上半是惊异半是激动,捂着嘴小声说,“嘿,池小叔,服了你了,咱们入京才几天,这么快就和东宫搭上路子了。就是你这路子走得有点野啊。”
池萦之莫名其妙受了一通赞扬,虽然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还是谦虚地说,“还好还好?你也行的。”
楼思危脸皮一红,连声推拒:“路子太野,只有你行。我不行,我不行。“
池萦之:???
楼思危:“临行前父亲嘱咐我,跟着东宫有肉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说的可不就是叔你吗。如今你和东宫那位搭上了路子,你的陇西王府肯定是稳了。以后飞黄腾达,别忘了提携提携你家侄子我。”说罢恭恭敬敬从怀里掏出了一叠银票,双手交给了池萦之,
“预付半年的房租。未来半年我就住在你陇西王府了!”
池萦之迷惑地接过了银票,数了数,霍,一万八千两。
意外之财来得太容易,她想了想,还是跟楼思危说了一句,“我跟东宫其实没搭上什么路子。你可能误会了。”
小重就在这时捧着一件毛色油亮的银狐裘过来了。
“世子爷,今天日头好,前两天拿回来的狐裘已经晒过了,是收进箱笼呢,还是挂在外头备用。”
池萦之摇头:“东西太贵重,咱们不能收,今天就遣人送回去。”
楼思危见了那罕见的银狐裘,顿时眼睛一亮,追着问狐裘的来历。
听说果然是东宫相赠之物,他顿时乐了,原先听池萦之说‘没搭上路子’而悬起的一颗心又落回了肚皮里。
“叔啊,你就是太谦虚。”他把一大叠银票硬塞给了池萦之,“说好了租你府上院子半年,一次给齐了,别租给别人啊!”起身乐颠颠地跑了。“我看看你家塌了的院墙修好了没。”
池萦之:……
她随手把银票连带修缮图纸递给了旁边站着的徐长史,“明天就找人在中庭挖个锦鲤池子吧。”
往回一躺,继续怡然在廊下晒太阳。
她的安心持续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东宫遣人找上门了。
“太子爷遣咱家问池世子当面,最近京中传开的流言是什么意思。”
池萦之不解地反问,“什么流言?我没听到什么流言啊。”
“这样啊,”那传话内侍点点头,表示理解,笑容可掬地往门外相请,”还请池世子移驾,自个儿同太子爷当面说说。请。”
池萦之站在院子里想了想,两人面都没见着,能有什么事呢,连身上的家常袍子都没时间换,披了件式样庄重的雨过天青色曲领大袖厚外袍,起身就走。
等到了地方,她才意识到,今天谒见的地方居然不在正阳宫。
皇城御花园后头,圈了方圆十亩地的骑射场,用木栅栏圈起,地上铺了细沙,马厩也设在附近,养了几十匹好马,专门给皇室子弟跑马练武用。
光秃秃一片沙地毫无遮挡,大风卷起地上的细沙。池萦之从栅栏门口处走近时,远远地看到一个身穿利落红黑双色戎装的高大身影,将弓弦拉成一个满月,正瞄准了百步外的箭靶。
那人侧站着,池萦之没看见正脸,先看见了两条笔直大长腿,一看就是太子爷本人。
池萦之进来的侧门正好靠近箭靶处,她绕过箭靶过去行礼,还没走近几步,就被细沙卷进了口鼻,捂着嘴咳嗽起来。
司云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注视在箭靶上,嘴角勾起一丝寒凉的笑。
下一刻,闪烁着寒光的箭尖往旁边偏了三寸,对准了咳嗽着走近的池萦之。
池萦之:???
这是几个意思?
她立刻原地停步,不敢再动了。
在场的不只是司云靖一个,周围侍立了十来个宫人和七八个东宫亲随,众人见太子爷召来了陇西王世子,一句寒暄话不说,直接用弓箭招呼,也不知道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询问。
池萦之停在原地一会儿,见弓箭引而不发,不太符合东宫动手不留余地的风格,倒是放下了心,镇定地走了过去,隔着五步距离,躬身行礼。
东宫单独召见她这件事虽然出乎意料,至少让她知道了一个事实。
——太子剧情线恐怕没走完。
“太子殿下召臣前来何事?”她按规矩询问。
司云靖冷眼打量了她一番,松了弓弦,箭尖朝下指着沙地。
“利箭当胸而面色不变,果然好大的胆子。”
视线嘲讽地扫过颇有沈梅廷风格的几乎能拖到地上扫地的宽大袍袖,“原本是邀池小世子一同下场骑射的,你穿成这幅羽化成仙的样子,如何上得了马?”
池萦之一愣,看看自己的特意穿起的庄重大外袍,“那臣今天回去换衣裳……下次再来?”
“下次……”
司云靖嘲讽地重复了两个字,转过了身,重新弯弓搭箭。
“过去扛靶。靶子举高。”他略抬起下巴,对箭靶处点了点,吩咐道。
池萦之拢着大袖,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地良久,才赫然发现太子爷吩咐扛箭靶的是自己……
她怀疑地看了看周围侍立的二三十位内侍和太子亲随。
皇宫里不缺人吧?
什么时候轮得到自己扛箭靶了?
司云靖的嗓音已经危险地沉下了。
“耳朵聋了,听不见?还是腿瘸了,不能走?”
池萦之愣了一会儿,对着周围众人投来的隐约同情的神色,明白了。
东宫这位今天心情不好,故意找碴来着。
行吧,扛箭靶就扛箭靶。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
箭靶下方的木架沉重,扎成人形画上红色圆环的草垛本身倒不是很重。池萦之走过去百步外,掂了掂草垛的分量,高高举过头顶。
宽大的袖袍落在了手肘处,露出了里面深色夹袍的窄袖口。
司云靖看在眼里,顿时冷笑了一声。
今天当着众人的面倒穿得严整,前两天也不知道是谁夜里穿得春光浪荡的跑到东宫外叫门……
原本瞄准着草垛圆心的箭尖,闪烁着寒光往下挪了两寸。
池萦之:???
周围围观的人群已经有人胆战心惊地闭上了眼。
太子爷今天把人诓来骑射场,果然还是要当场灭口的吧……
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见寒风的呼啸声,枯枝刮过沙地的刺耳的摩擦声,众人刻意屏住的细微的呼吸声。
嗖——
利箭带着风声疾射而出,弓弦嗡嗡作响,百步外的草垛箭靶被一箭前后贯穿,箭簇余势未尽,穿出草靶又飞了几丈,落在地上。
池萦之被强弓之力带得往后仰倒,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抱着箭靶翻过来看了眼中央圆环处的破口大洞,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也是一凉。
这一箭是对着箭靶了,谁知道下一箭是不是对着自己这个活靶呢。
再迟钝也知道今天东宫满肚子火冲着她来了。
她掸了掸身上的细沙,抱着箭靶回去复命。
司云靖的长弓鞘拄着沙地,手指轻轻转动着拇指关节处的墨玉扳指,斜睨着池萦之慢腾腾挪过来,带着那副‘我无辜你干嘛’的神色,很有求生欲地换了旧日传书时的自称:
“萦之不知怎么惹怒了殿下……还请殿下明示。”
司云靖沉默了片刻,平静地反问她,“你不明白?要孤明示?”
“臣愚钝,是不明白……”池萦之小声道。
司云靖将墨玉扳指调整了一下位置,重新弯弓搭箭,对着百步外的箭靶开满了弓弦,漠然提醒她,“**。”
“嗯?“池萦之莫名其妙地站着,”**……怎么着了?”
“——老树开花。”
司云靖的目中几乎喷火,声线却压抑着,语气极平淡地补充道,“孤今年二十一岁,原来在年方十六的池小世子眼里——就老树开花了?”
池萦之:“……”
她终于琢磨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充满隐喻的两句“**,老树开花”,不知从何处而来,竟然传进了东宫耳中,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坑了她。
“不是臣说的。叫臣怎么认下呢。”池萦之分辩道,“太子爷揪着臣不放,为什么不去查查宣王殿下那边呢。臣可是一句话也没说,整天就在家里待着。”
“你还委屈了。”
司云靖没有看她,目光注视在箭靶上,“是宣王把你硬绑了丢到东宫门前,还是宣王把你的袍子扒了强换的衣裳。你敢说从头到尾都是宣王的错?”
池萦之摸了摸鼻子,发现还真不好说。
“殿下说是臣的错,那就算臣的错吧。”她小声说,“虽然那八个字不是我说的……殿下高兴就好。”
司云靖的眉头剧烈一跳,神情阴云密布。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长嘶。看守禁卫打开了栅栏口,两名宫人满头大汗地牵着一匹通体乌黑、只有四蹄雪白的骏马进来。
“太子殿下,乌云罩雪来了!”马倌跪倒在面前,把缰绳交给了司云靖。
司云靖阴霾的脸色好看了些。
他的手掌抚过了爱马的乌黑鬃毛,意有所指地说了句,“孤喜爱骏马,有时甚于人。因为骏马的妙处,在于可以共骑相伴而不必与之说话。孤经常觉得人不如马。池小世子觉得呢?”
池萦之觉得他脑子有病。
但是她不敢说。
她只好实诚地说了句,“太子殿下会这样想,是因为平日里跟人说话的时间太多,可以骑马的时间太少……物以稀为贵呗。”
司云靖转过头来,深深地打量了她一眼。
脱口而出的一句回答,听起来莫名带着几分熟悉的感觉。
人长大了,相貌身量变了,骨子里有些东西却是不会变的。
眼前形貌过于昳丽的少年郎,和往来书信里说话肆意直白的那个小萦之,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
司云靖摸了摸乌云踏雪的鬃毛,薄唇微微勾起,露出一丝细微的笑纹。
“把一身累赘的大袍子脱了。”他翻身上马,吩咐道,“有你父亲教你,骑射功夫没落下吧,孤今日试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