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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春被带回了市局,讯问室里,始终缄默不语。他不知打哪儿听来了一句“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怕自己言多有失,说了也没人相信,所以在陶龙跃的咄咄逼问与展示的一系列铁证面前,他以他仅有的判断力选择了一个下策——绝食斗争。
讯问犯罪嫌疑人时必须两名民警同时在场,谢岚山从讯问室外走进来,手里捧着个硕大的碗,朝陶队身边的小梁一努嘴:“你出去。”
一股浓郁的鲜香袭来,笋干酸爽,鱼肉嫩滑,谢岚山带进讯问室的是张玉春家乡的名菜,酸笋煮鱼。
陶龙跃呵斥谢岚山:“你干什么,这样不合规矩!”
“饿啊,查案到现在,还没吃饭呢。”谢岚山大大方方坐下来,将手中的碗往张玉春面前稍稍移近一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继续。”
“你刚进来时说自己一进门就晕了过去,怎么可能?!监控里那个是你自己梦游走出去——”
“吸溜”一声,谢岚山喝了口金黄诱人的鱼汤,啧啧两声:“真好。”
他平时吃饭挺屁精的,没那么大响动,陶龙跃白他一眼,继续向张玉春开炮:“你都肯跟我们回来了,最好还是一五一十地都交待了,进来时看见墙上挂的字了没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张玉春动了动嘴唇,看着原本想说些什么,见陶龙跃一指后墙,又把话咽了回去。继续沉默。
“证据已经——”
又是“吸溜”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陶龙跃怒瞪谢岚山:“谢岚山!”
“师兄,你的红三剁拌饭来了。”丁璃自讯问室外进来,也特不成体统地往桌上放了一个瓷碗,里头是西红柿、红猪肉、红辣椒“三红合一”的一道菜,铺在白米饭上,汤汁鲜红漂亮,就是肉块切得不好,支楞八翘的。
饿到第三题了,香味撩得张玉春直咽口水,抻着脖子往桌上瞧。
谢岚山慢条斯理地把汤汁搅匀到米饭里,抬眼一瞟张玉春:“地道的红三剁,特别下饭。”
家乡人识家乡菜,张玉春忍不住说:“你这肉块切太大了,不地道。”
食堂的阿姨是北方人,不会这道菜,谢岚山一手执手机看菜谱,一手掌勺,替张玉春炮制了这道“乡味”。他故意没剁碎猪肉,不整地道。
谢岚山微微一笑:“等你回家以后,请我吃地道的。”
乡味引发乡愁,“回家”二字更是直接触动了张玉春的敏感神经,他面露悲色:“真的还能回家吗?”
“我不知道,看你是否配合。”谢岚山神情严肃一些,“反正‘抗拒从严,回家过年’铁定是狗屁。”
“不准说狗屁,人民警察得有素质。”陶龙跃自己骂人的时候,什么粗口都爆,一到谢岚山面前就摆领导的架子。
“那就是驴屁猪屁黄鼠狼的冲天屁,”谢岚山还装得挺正经,“发明这话的人真该抓起来枪毙。”
张玉春从头到尾都没指望相识已久的陶龙跃会信自己的话,可看着这个没见过几面的谢岚山,倒觉得可以试试。
他说他一进门就晕了过去,等他再有知觉时人已经在河边了,他说他觉得有人把他抛进了河里,又感到有人把他捞了出来。那时天还是黑的,天上无星无月,河面也漆黑一片,他接近天亮的时候才彻底醒过来,稀里糊涂地就往市区里走。
“什么河边?”陶龙跃想了想,“你是说樊罗江?”
樊罗江是汉海市与邻近城市间的重要水道,一条曾以历史人物闻名的大江,水量丰沛,一泻入海,但却由于地处偏僻,与汉海这样的花花都市气质不符,那内涵丰富的流域文化也始终“养在深闺人未识”。据说近期受益于城市规划,已打算重点开发,幢幢高楼正待拔起,但目前看来还是一个天然垃圾倾倒处,萧索,荒凉,人迹罕至。算了算丛家与樊罗江的直线距离,推测出张玉春落水遇救的大致时间,高度的职业敏感令两位警察同起疑心:没人会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还独自徘徊在江边,如果真有张玉春所说的这个人,他在那里干什么?
“抛你到河里再捞出来?大半夜的闹着玩?”陶龙跃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就记得这么多了……”张玉春已经绝食了两天半,又饿又蔫,垂头丧气,“我从头到尾没自己离开过丛家,我真的没杀人。”
“你没离开丛家?”所有的犯罪嫌疑人一进讯问室,翻来覆去都这么一句话,陶龙跃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根本不信张玉春说的这些,“监控都拍到你了,你最好如实交代你的犯罪事实!”
“我真没离开过!”张玉春眼眶发红,“陶哥你信我,我一进屋就没意识了。”
“你让我怎么信你?监控、指纹都是铁证据,凭这些上法院,已经够你枪毙的了!你现在说有人把你从河里救了上来,口空无凭,我信检察院都不信!”
陶龙跃骂得口干舌燥,喝了口凉茶降了降火,一直保持倾听状态的谢岚山终于开口问:“我想相信你,前提是你要给我更多值得相信的信息。你现在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仔细地回忆一下案发当晚的事情,进了丛家大门之后你是怎么晕的?被人从背后打了闷棍,还是被人拿帕子捂了嘴……”他知道对极度敏感慌张又不信任警察的张玉春来说,越逼迫越抗拒,哪怕坦白都有可能遗漏重要细节。
事发到今天,张玉春依然惊魂未定,他照着谢岚山的法子试了一下,突然睁开眼,兴奋道:“有人拿针扎了我的脖子,我可以给你们看针眼。”
“没用。”谢岚山摇头,“你说你脖子上被人扎了针,你潜逃这么多天,针眼早没了。”
张玉春眼神一暗,又蔫了。
“别急着放弃,你再想一想,你说有人从河里救你起来,即便你迷迷糊糊没看清他的长相,那穿着呢?体型呢?气味呢?”
陶龙跃在一旁道:“现在除非把救你的人找出来做证明,不然这案子不是你干的,也是你干的。”
“那人救完我就走了,我哪儿找得到啊。”张玉春也着急,努力眨着干涩的眼睛回忆了一下,“我当时呛水呛得迷迷糊糊,隐隐觉出对方应该是个老头子,因为他头发都花白了。对了,救我上来以后,他还探过我咽没咽气,我好像闻见他的指甲缝里有股麻辣火锅的味儿。”
离开讯问室,陶龙跃脱口就骂:“不见棺材不掉泪,他妈的还跟我来‘绝食斗争’这一套,恨不得往他眼睛里灌风油精,看他认不认!”
陶队长说的是刑讯逼供那套,他看似深谙于此,名目巧且花样多,但即使过去这方面管控不严,他也从没干过。
“上头交待‘限时破案’,让赶紧终结侦查移送检察院,这小子还在这里一问三不知,满嘴胡言乱语。”陶龙跃摇头,叹气,“我看八成就是这小子干的,胡扯什么被人打晕了。”
谢岚山微微皱眉:“不管怎么说,先去樊罗江边看看。”
抱怨归抱怨,踏出重案组时陶队长仍旧回头交待丁璃:“给张玉春弄碗粥吧,躲了这些天又饿了这些天,先垫垫,别伤着胃。”
樊罗江畔简直是个垃圾场,想象中那“烟淡水云阔”的壮景是半分也无。
曾有几家工厂临江建设,由于长期缺乏管理,这些工厂非法倾倒已成陋习,各类工业垃圾把江滩堆得满满当当,江岸都被压坍了一部分。
支流稍细的地方架着一座斜桥,久经岁月侵蚀与江水冲刷,瞧着桥身斑驳,石头间的缝隙像豁嘴里的大牙缝,摇摇欲垮。
虽然近两年临近的厂房已经搬走,但水质污染严重,临案的江水浑如泥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天空依旧高远,谢岚山站在江岸上,闭上眼睛,任江风拂面而过,吹散一点污浊的空气,他将自己代入张玉春口中这个救人不留名的老人,亲身感受一个人孤夜无眠、面江而立的心境。
“在这儿弃尸倒挺高明,这么多垃圾,线索都不容易留下。”陶龙跃随口说了一句,旋即再次发出疑问,“谁会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呢,还刚救完人就走,我想不通。”
谢岚山睁开眼,淡淡给了两个字:“凶手。”
陶龙跃诧异:“什么凶手?丛家灭门案的凶手?”
谢岚山没回答。说“凶手”是他夸张了,他想,那天夜里站在这里的一定是个身负巨大秘密、蕴藏沉重痛苦的人。就像这亘古向前的大江,表面看似四平八稳,实则内里波涛汹涌,永远难得宁静。
白跑一趟,问了几个附近的,大白天都没几个人影,晚上估计就只能撞鬼了。陶龙跃与谢岚山原路折返,开了近一个小时,才回到市中心。
抬眼望见红灯,陶龙跃把车停在路口,扭头看看窗外,问了一句:“谭伯最近怎么都不出摊了?”
循声望过去,那个风雨无阻的身影不见几天了,谢岚山望着空荡荡的街角若有所思,待车再次启动,他突然开口问陶龙跃:“猎网行动怎么样了?”
“正巧丛家那个案子也留下了脚印,一些旧案也遗留了脚印这样的线索,所以目前的工作主要就是排查流动人口与一些形迹可疑的人,让他们做足迹对比。”冷案旧案的重启行动,不归陶队长的重案组管,“不过毕竟是那么多年前的案子了,不容易查。”
谢岚山眉目严肃起来:“你把这些都跟谭伯说了?”
“也不是我主动说的,那天遇上他一直在问。以后不会了。”陶龙跃自知不妥,仍想狡赖,“不过谭伯也算咱们这片区里的半个协警了吧,这些年他干的好事难道还少,跟他说说案情也没大碍的。”
谢岚山微微皱眉,望着窗外不说话。
陶龙跃问:“你最近为什么都不开车?”
谢岚山说:“现成的司机,干嘛自己开车?”
“现成的司机,你说沈流飞吗?”陶龙跃那天看见谢岚山从沈流飞的车后座跨下来,两个人默契十足,相视瞬间似有火花迸溅,简直超然于一般的友情关系。
“你跟那个沈流飞走得太近了。”陶龙跃再次强调,“你难道没想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留下这么一身伤?”
谢岚山还真没想过。跟沈流飞一起总令他感到轻松与神怡,这种难得的状态发乎莫名,他自己也不明白。
“总之,”陶队长见谢岚山不说话,抽抽鼻子挤挤眼,盖棺定论,“这人不简单,我不信任他。”
“行了行了,劳你开个车这么多废话,”谢岚山不以为然地笑笑,“下回我来开。”
“要不是认识你这么些年,我看你跟姓沈的那样子,一准以为你是基佬。”陶龙跃忽地轻轻叹了口气,“以前你喜欢宋祁连,什么都不说,只知道给人家雕东西。”
读书那会儿,谢岚山念书没天赋,但手工活居然相当不错,弄得学校里的老师都以为他的老子不是警察,而是木匠。他不爱跟任何人交际,课余时间,常常拿块木头、攥把小刀,一个人坐在树下雕刻。他雕大象,雕小鸟,雕兔子,雕出来的木像栩栩如生,一点不错看。
陶龙跃知道,谢岚山雕过一个宋祁连。
陶龙跃说:“你听了别有别的想法,宋祁连她……她早两个月前就离婚了……”
谢岚山没有想法,甚至压根没有听见。
他说,我想去谭伯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