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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船行得很稳,几乎察觉不出海浪对船身的摇撼。难怪总有人说海洋是生命的摇篮,谢岚山久没这么酣畅痛快,从窗口可以眺望大海,海面几近波平如镜,偶或腾起一两朵浪花,翻卷出点点白色的泡沫。谢岚山为这只有蓝白两色的世界心弦一颤,他长久地、探奇地凝视着大海,感到身体内有一部分正被感召苏醒,犹如聆听自然无言的对白。
起床梳洗,一捧清水刚扑到脸上,就听见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判断出叫声来自休闲区,谢岚山忽地紧张起来,他昨儿夜里有心教训那位处事咄咄的大小姐,故意没解开她的手铐。
谢岚山快步赶往休闲区,女孩子们也都陆续到齐了,又一声高亢的尖叫扎进了他的耳朵。
彭艺璇惨死在了水池边。她仍被铐在金属栏杆上,大理石地面上掉着一把刀,她的白裙上沾满了鲜血,便连她脚边的池水都被染红了。
谢岚山被眼前这个景象牢牢魇住,动弹不得,他本该第一时间上去检查彭艺璇是否还活着,但这个画面太像那个阴森森又血淋淋的噩梦,一下再次触发了他那段支离破碎的记忆。
他甚至看见了,那个叫卓甜的女孩满面是泪,喊着他的名字乞求饶她一命,但她并没有喊他“谢岚山”,而是喊了另一个名字,听着像是,夜神。
谢岚山恍惚了,明明梦里是他亲手杀死了这个女孩,这个谐音的“夜神”又是谁呢?
肖谷老师的声音急切地响在了谢岚山的耳边:“先解开艺璇,看看还有没有救——钥匙呢?钥匙在哪里?”
伯仁因我而死,如果不铐上彭艺璇兴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谢岚山此刻懊悔万分,又加上要命的头疼再度爆发,几乎站都站不住了。他强撑着从口袋里摸出手铐的钥匙,轻声喘气道:“钥匙……钥匙在我这里。”
谢岚山交出钥匙,想去看看彭艺璇的尸体,但被女孩们挡住了。
裘菲指着他的鼻子,尖利叫喊:“是你!肯定是你杀了艺璇!”
余下几个女孩跟着一起尖叫:“就是你!就是你!”
五个女孩同时发出尖叫,那可怕的声音炸得他头更疼了,谢岚山试图解释:“你们冷静一点,我是警察,我没有杀人。”
谢岚山将求证的目光投向邹若棋,然而邹若棋却吓得直往在场的唯一一个成年人——肖谷老师的身后躲去,她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他、他开车撞我,还骗我说他是警察……”
这下更说不清了。陆薇薇最先捡起了掉在彭艺璇身边的那把刀,朝着谢岚山一通乱挥,她离谢岚山有段距离,这疯狂舞刀的结果就是差点砍到站在她斜前方的于洋子。
肖谷老师箭步上前,从陆薇薇手里把刀夺下来,然后像母鸡护雏一般,一把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她是老师,她知道自己有义务在这样的时刻挺身保护孩子们的安全。肖谷挡在谢岚山与女孩们的身前,冲着驾驶舱的方向竭声大喊:“常明!常明你快过来!”
但常明可能没有听见,迟迟没有露面。
没能得到船上的男性庇护,裘菲再次尖叫起来,她看上去已经完全吓疯了:“早知道不该让他上船的,他会把我们都杀了!都杀了的!”
谢岚山百口莫辩,又怕自己的举动会激起女孩们的过激行为,只能先安抚她们的情绪。
“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除非……”于沁低下头,四下巡视,看见了握在邹若棋手里的那副手铐,将它抢过来,呼啦一下就扔到了谢岚山的手里,她冲他喊,“你把自己铐起来,我们才会考虑相信你。”
于洋子趁姐姐说话的时候溜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举着一把消防斧。斧子的出现将现场的紧张气氛推至顶点,女孩们再度躁动起来,有想夺斧子的,有想夺刀的。
“别动这些利器,当心伤着你们自己!”场面乱作一团,又凶险万分,谢岚山大喊,“好的!只要你们能冷静下来,我铐着也无所谓。”
他将手铐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咔嚓两声就铐结实了。
谢岚山的举动令他得到了一些肖谷的信任,但毕竟关系着五个少女的生命安全,肖谷不敢轻易冒险,只能对谢岚山说:“我现在也很乱,这里就你一个外人,只能先对不起你了,你去杂物间待一会儿,让我跟老常商量一下怎么办。”
谢岚山无奈地摇摇头,回头又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彭艺璇一眼,也不用肖谷拉扯推搡,他认罚似的自觉走向了底舱。
解释无用,他也不能真向这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们动手,只能先等她们冷静下来再说,他自己也想安静想一想昨晚发生的事情,推测一下凶手究竟何人。
谢岚山被关进了储物室,枯坐了好一会儿才从震愕与自咎中缓过神来,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劲。他注意到,手铐上是沾了一点鲜血的。低头闻了闻,味儿只甜不腥,再用舌头舔尝一下,竟真是糖浆。
其实这鲜血的艳色细究起来就不对劲,可他刚才居然没有发现。
储物室里只有一扇封闭的巴掌大小的窗,谢岚山从窗口艰难望出去,能看见几只巨大的白色海鸟,在海天之间平行着滑翔而过。
鸟始终是自由的,人倒身陷囹圄,失了自由。谢岚山替自己感到好笑,舔了舔嘴唇,抬头环视一眼自己眼下的尴尬处境,火柴盒大小的地方,杂物堆积如山,一股刺鼻的异味。
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该怪沈流飞:“都是你这个老龟蛋,扰我清梦,乱我心神!”
人刚被关进底舱的储物室,彭艺璇就睁了眼,黑黢黢的大眼珠左瞥右晃,她红唇一咧,格格笑出声来。女孩们当中也发出惊呼声,只有邹若棋与裘菲是知情的,余下的都被蒙在鼓里,还当她真的死了。
瓷砖地上的鲜血是人造血包,拍戏用的。
“这个血包,是上次我哥带那个小花旦到游艇上玩的时候留下的,我房里还有一袋呢。”彭艺璇从没被人这么晾在一边,大小姐生气了当然要想办法报复,她从地上爬起来,冷冷一勾嘴角,“本来是想跟他好好玩两天的,谁让他敬酒不吃呢,就让他在储物室里待着吧。”
这是个漂亮的姑娘,笑起来眼波横流,灿烂得好比盛夏繁星中最明亮的那颗,然而此刻,她的脸上流露出掌控者的得意、复仇者的喜悦、爱而不得的怨恨、心愿未遂的不甘……这些复杂的情绪经过了一系列微妙的组合变化,最后定格在了一种最为狰狞与丑陋的状态上。
不管怎么说,恶作剧还是得逞了,彭艺璇再次笑起来,这回她笑得更漂亮了,一回头,拍拍邹若棋的脸,很是赞赏地说,“就数你演的最像了。”
肖谷老师愣在一边,她真以为这个女孩死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板下脸,注视着彭艺璇说:“你怎么可以开这种玩笑呢,刚才只差一点,我就要拿刀捅那位谢先生了!”
“关你什么事啊?你不就是个保姆吗?”彭艺璇振振有词,一点不觉得这点恶作剧值得大惊小怪,“不该你管的事情少管,你先去把早饭做了吧,你别忘了,你的薪水是谁发的。”
女孩们把谢岚山关进了游艇底舱的储物室,很快又没劲起来。
裘菲说:“无聊死了,这船怎么感觉就没动过啊?”她掏出手机刷了刷,海上,没信号。
于洋子收起自己的DV,跟着抱怨:“现在的游艇不都能上网吗,我还想追剧呢。”
彭艺璇也闷也诧异:“我也不知道啊,应该是有卫星网络,可以上网的啊。”
互联网时代,谁也不想被隔绝在没有信息的孤岛上,星辉号配备了卫星modem,比家用的网络机顶盒稍大一些,但功能类似,通过它可以连接海事卫星联机上网或者给陆地上的人打电话。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么个神通广大的小盒子今天却没起作用。
大伙儿都无聊透顶,邹若棋提议:“可能是坏了吧,我们要不去问问常叔,他能不能修?”
一刻不待,女孩们一起去了驾驶舱,然而常明伏在舵轮上一动不动。
彭家跟常明是老交情。常明早些时候给彭宏斌开车,后来又拿了游艇驾驶证,给彭程看船。彭艺璇打小就管常明叫“常叔”,知道这人没别的喜好,就爱有事没事小酌两口,所以随身常带着一只扁扁的酒壶,很有那么点英伦范儿。
她走到常明身边,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空酒壶,撇一撇嘴,低头附在他耳边道:“常叔,别睡了,快起来给我们检查看看,怎么就上不了网了?”
常明还是不动。
彭艺璇慌了神,往后退一步,让裘菲与邹若棋合力把人翻转过来。
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常明胸口插着一把刀,人已经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