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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失去的一切,现在终于回到身边。”
“我曾经拥有的一切,现在终于消失不见。”
【一】
一缕阳光透过病房的床头洒在了董司慧的床上,不知已经昏迷多久的她欣然睁开了眼睛,身上似乎还留存着些许残痛。在尚有些模糊的目光之中,董司慧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看着渐渐苏醒的自己,嘴角露出了温暖的笑意,双手不住地摩挲着自己的右手。
“妈……”
虽然刚刚醒来的董司慧声音还是有些有气无力,但一直守在女儿身边、数夜没有合眼的楚晨却依旧感到欣喜——当从张晦明那儿收到董司慧意外重伤住院的消息时,身为母亲的楚晨内心的震惊与焦急可想而知。立刻抛下花店生意的她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医院,看到了重伤昏迷的女儿,独自坚强了许多年、含辛茹苦一人带大女儿的她终于还是流下了苦涩的泪水——在丈夫董陵台意外离世后,她几乎再没有感到过如此心痛。
对于董司慧这些年的经历,尽管无人对她以实相告,但毕竟是当年京域首屈一指的才女,机敏的楚晨已经早有预感。当初董司慧第一次去J国试炼时,楚晨便曾私下找到多年未见的张晦明,向他追问女儿远去J国的真相。在得到五佬的许可后,本就对楚晨瞒不住事情的张晦明旁敲侧击地暗示了董司慧在“伍”组织中的工作与可能的危险,并答应她会暗中照顾好董司慧。
楚晨根本没将张平远的话听进去——她之所以默许了董司慧这些年的冒险行为,归根结底,只是为了女儿自己而已。那个看似寻常的年夜,从J国回来的女儿身上,楚晨看到了某种缥缈的希望——让她放下过往的执念、重新面对生活的希望。尽管在她眼中,女儿依旧是过去那样的冷若冰霜、不苟言笑,但作为母亲,楚晨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女儿内心的坚冰正在以某种自己不曾料到的方式慢慢融化,从前远离此世的董司慧,正以自己的方式重新融入这个给予她太多不幸的世界。
这正是楚晨所愿意看到的——比起过去那个把自己封闭在内心黑暗之中的董司慧,她更愿意看到女儿的笑颜,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哪怕代价是自己无法想象的。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直到前些日子看见医院中重伤昏迷的董司慧,身为母亲的楚晨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尽管经过及时抢救,楚晨已经获悉自己的女儿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在董司慧昏迷的这一周中,守在病床前的她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心疼与恐惧交织在一起,让楚晨直至此刻依旧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
好在,在董司慧病房守着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妈,我怎么……”
刚刚恢复意识的董司慧刚准备开口,却被楚晨提示不要出声。看着女儿有些困惑的眼神,楚晨抿嘴一笑,指向了床的另一侧。董司慧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扶着床边趴在自己身畔睡着的张平远。
“他和我一起守在你病房里一周了,寸步不离。”楚晨轻声在董司慧耳畔说道,“上次他合眼还是几天前听说你脱离危险的时候,这孩子……和他父亲真像……”
表哥……
看着为了照顾自己累得趴在床边睡去的表哥,病床上的董司慧莞尔一笑,不禁伸出手,轻抚过张平远的肩膀,眼神中夹杂着笑意与心疼。
“嗯……嗯?”在董司慧的轻抚之中,睡眠很浅的张平远竟缓缓醒来,看着眼前已经苏醒的董司慧,脸上的欣喜根本掩藏不住,“表妹,你醒了?!——太好了,真是上天眷顾,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我……”
“小张,要不……你先去给晓慧带些早餐?”见从睡梦中醒来的张平远情绪激动、对董司慧一阵关切,一旁的楚晨笑得又是欣慰又是无奈,“阿姨想和晓慧说两句话……”
“哦……哦!我明白了!晓慧,阿姨,你们先聊,我去给你们带早餐。”看着楚晨略带深意的眼神,敏锐的张平远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即刻起身,迅速走出病房,从门外轻轻关好了房门,给这对母女留出了单独相处的空间。
“辛苦你啦,小张!”楚晨笑着对门外的张平远喊道,转而面向躺在床上的女儿,脸上依旧带着恬静的笑容,“——年轻的时候,晦明也曾经对我如此殷勤过。小张啊……可真像他的父亲。”
“妈,我和表哥的事……”
提起张平远,董司慧忽然想起,关于她与张平远这半年的进展,她一直还没有和母亲坦白。
“我都知道。”楚晨依旧带着恬静的笑容说道,“你和小张的事,从来不是什么秘密——我和你张叔叔都看在眼里。”
对于母亲的话,董司慧心底不禁感到有些惊讶——她依稀记得,犹在几年之前,对于自己与张平远的恋情,自己的母亲和张晦明的态度基本一致,都是持反对意见。但在如今自己与张平远的进展并没有告知她的情况下,如今母亲这突然的态度转变实在有些出乎董司慧的预料。
“自从你爸走了之后,咱们母女俩已经很久没像这样好好聊一聊了。”楚晨轻叹一声,语气之中带着些许无奈与忧伤,“不过,今天我们不提过去的事情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来谈谈你的未来吧。”
“未来……?”看着眼前格外认真的母亲,刚刚苏醒的董司慧倒有些不知所措,竟然一时语塞。
“你和安全局之间的事情,晦明早就跟我提过了——虽然交代得很隐晦,但我知道,这几年,你这丫头闯了不少祸——包括这一次。”楚晨微微笑道,眼神中包含着些许无奈与担忧。
“妈,我不是……”听到母亲将自己近几年来的行动概括为“闯祸”,董司慧刚准备为自己辩解几句,但转念回想一番,便停住了嘴——对于一直都被自己蒙在鼓里的母亲来说,自己这些年在“伍”组织的冒险行动实在是不负责任。
“不用太内疚,孩子——那都已经过去了。你能够平安无事,妈已经很庆幸了。”看到董司慧有些惭愧的模样,楚晨随即出言相慰道,“比起守着终年愁眉不展的你在身边,妈更希望看见你能走出内心的困境,重新面对生活——以你喜欢的方式。你已经长大了,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不必太过在意我的感受。”
“妈……对不起……”
听到母亲如此相慰,董司慧不由得将头埋入楚晨的怀中,内疚与感动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楚晨说的没错,自从父亲去世后,自我封闭的董司慧再未曾与母亲亲近过、交心过。她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经历丧父之痛后于冰冷的角落独自舔舐着自己愈发溃烂的伤口,完全不曾在意她的身边那个一直默默注视着她、想给予她帮助却被她在心理上拒之门外的母亲。
当受伤的小兽在独自面对重重磨难、与新结识的同伴出生入死后,她才偶然驻足回望,看见了那个一直在自己身后、温柔却又担忧地注视着自己的母亲。
“没事的,晓慧——妈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一个真的对世事漠不关心的孩子。”摩挲着怀中低声啜泣的女儿,楚晨眼中的泪水也忍不住缓缓流下,“只是这些年,在看着你终于重新拥抱这个世界的时候,妈也在想,过去的我……或许能够做得更好些。”
“当你陷入自己冰冷的世界之中时,我或许不仅仅是一直在你身旁用怜悯与担忧的目光注视着你的成长——我早就应该相信,我的女儿,不会沉浸在过去的阴霾之中。她对自己的未来,也一直有着自己的期待。”
“我一直担心着你那扭曲的执念,会将你的生活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这些年来,你的行动已经向我、向每一个关切着你的人证明,你已经获得了新生,但你依旧是董司慧,我最爱的女儿。”
“妈不会再对你的未来加以任何过问了——作为人,你找到了自己前进的方向;作为女子,你找到了自己未来的幸福。妈会在你身后默默地看着你,看着你与你所爱之人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的故事还很长,妈也很期待,你会有一个怎样的未来。但无论行至何处,遇到怎样的困境与绝望,我亲爱的晓慧,你一定要记得,你的身边一直有许多爱你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不敢确定他人爱你的理由,但对我而言,爱你,不需要理由。”
董司慧早已在母亲怀里泣不成声——若是这一幕被“伍”组织中其他人、尤其是陈正昊看见,一定会感到不敢置信。这些年的出生入死让他们几乎忘却,哪怕是冷若冰霜、杀伐果敢的“青龙”,也只是个心中尚存迷惘与执念的普通女子。在面对自己的心疾时,她依旧会展露出柔弱的一面——这是她作为一个正常人、一个普通女子的证明。
没有人可以在风波迭起的生活之中一直坚强下去,但不是每个人在伤心困顿之时都能有一个可以肆意宣泄感情的安全港湾——从这一角度来看,董司慧依旧是幸运的。
真好啊……
病房之外,早已买回早餐却并未进门、与门外悄悄听着母女二人交心的张平远会心一笑,心底一阵暖流缓缓而过。
这半年之中,有许多个夜晚,当张平远提及二人的婚事时,躺在他臂弯中的董司慧眼中总是带着些许的疑虑与不置可否。每每此刻,看着怀中佳人忧虑的面庞,深知其中根结的张平远只得心底暗暗叹口气,随即将董司慧搂得更紧些,将话题岔开。
张平远知道,自董陵台去世后,自我封闭的董司慧与伤心欲绝的楚晨之间的关系一直处于僵化状态之下。这对可怜的母女似乎怀着各自的悲伤与绝望走在生活的岔路上,不会再有所交集——但与董家交情颇深的张家父子都很清楚,董司慧的心中一直都没有放下她的母亲,而楚晨更是在暗处尽自己所能关注着女儿的成长与变化。这对看似貌合神离的孤女寡母,其实一直走在同一条生活的路上。
她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沟通的机会。
这次奈特迈尔工厂的意外出乎了每个人的预料——本着负责任的角度考虑,参与了部分行动的张晦明将事情的经过与目前的状况告知了楚晨。当时,看着守在抢救室门前心急如焚的楚晨,忙着安抚其情绪的张平远真切地感受到这位未来岳母的悲怆与绝望——直到等来董司慧脱离危险的消息,楚晨与张家父子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直留在病房中照顾昏迷中的张平远看着楚晨又是庆幸又是心疼的模样,心念一动,意识到这次有惊无险的意外,或许是一个让这对一直缺少交流的母女解开心结的机会。
于是,在楚晨示意他出门为她们带早餐时,早已领会岳母意思的张平远迅速离开了病房,给她与董司慧留下了足够的交心空间。
现在看来,张平远的判断完全正确——困扰董司慧的最后一道心结终于冰消瓦解,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他与表妹这段险些无疾而终、历尽困苦艰难的恋情,终于度过了最黑暗的长夜,即将迎来黎明。
就在心中悬石落地的张平远将早餐挂在病房门把手上、带着满意的微笑悄悄离开病房后不久,在一个转角,于医院来往的人群之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钱将军?”
“嗯?”被张平远的声音突然叫住的钱宇谦停下了匆匆的脚步,转身看去,“你是……明台的小张总?”
“叫我张平远就好。”被如此称呼的张平远倒有些不好意思,客套了一番后,转而问道,“钱将军,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的确。”钱宇谦点点头,忽地似是想起了什么,“哦,正好,小……张先生,冒昧问一句,令夫人情况如何?”
“啊……钱将军说晓慧吗?”听到钱宇谦如此毫不避讳的称呼,张平远也不禁脸一红,挠头笑道,“放心,晓慧已经醒来了,目前我和她的母亲正在照顾她,一切安好。”
“那就好。”钱宇谦点点头,眉间的愁色似乎淡了几分,“对了,若是小张先生有兴趣,不妨与我同行一番。”
“嗯?钱将军这是要去……?”张平远感到有些奇怪,不禁问道。
“刚刚我收到了消息……陈正昊,已经恢复了意识。”
【二】
当尚在镇政府忙于工作的陈西收到儿子在京域遭难、生死未卜的消息时,他内心的震惊与绝望可想而知。
平心而论,对于儿子的现状,身为父亲的陈西很是满意——其实,无论是何时,在陈西眼中,自己的儿子一直做得都很好,甚至有时候好得超乎他的想象。虽然时常鼓励儿子趁年少时多出门历练,但随着年岁增长,渐渐老去的陈西也难免想拥抱朴实简单的天伦之乐。尽管没有说出口,但平心而论,他真心希望儿子能够在外历练完后平平安安地回到风都这座Z国一隅的小城市,安安静静地在城市一角娶妻生子,在他的身边过上简单、幸福的生活。
这就是陈西作为凡人目前最朴实的愿望——看过此世繁华黯淡的他已经别无所求,只想在人生的最后一幕到来前,看着自己的儿子能够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最好是在他的身边。
但现在,这个最简单的愿望,随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噩耗而变得摇摇欲坠。
刚刚收到消息的陈西只感觉到天旋地转,眼前的事物几乎消却了形迹。扶着墙缓了缓之后,心理素质过硬的陈西才勉强稳住心态,开始试着接受眼前这令人难以置信的现实——毫无疑问,他根本无法接受。
几个月前的儿子还带着疑似自己未来新儿媳在机场与前往京域出差的自己偶遇,看着似是忘却旧日阴影的儿子与活泼热情的少女,陈西心底的高兴那是无法言喻。距离自己所期望的未来似乎只差临门一脚,换作是谁,都不可能在如此憧憬与希望下接受即将迎来崭新人生的儿子突然命悬一线的残酷现实。
陈西本能地怀疑起信息的真实性——但面对这样严重且紧急的情况,即使是假消息,陈西也必须亲自去京域核实。更何况,告知他噩耗的另一方将儿子如今所在的医院名与地址也告知了自己。
仅仅是冷静了几分钟后,当机立断的陈西决定先瞒着尚未知情的妻子,以紧急出差为由迅速购买了当夜前往京域的机票——幸好第二天是周假,陈西公务可以暂缓一天。无论如何,只要涉及儿子的安危,即使是一场无聊的骗局,陈西也必须亲自前去确认。
飞机于第二天凌晨降落于京域机场。一出机场,陈西便马不停蹄地乘坐出租车,赶往电话中所提及的那家医院——位于郊区的机场与医院相隔甚远,再加上时逢周末,京域要道堵塞,直到上午十时左右,心急如焚的陈西才来到了医院。
当确认眼前的医院与地址无误后,陈西心中的不祥预感达到了顶点——这已经不是一场骗局那么简单了。他本能地调整了一下混乱不堪的心情,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入了医院的住院部问询处,向值班护士查询自己儿子所在的病房。
“……陈正昊?”
“是的是的,请问他是在……?”
“1103,但目前显示病人仍在抢救中,家属可以……诶?!先生,您怎么了?!”
当听到护士的话语时,陈西的心仿佛被一柄利刃狠狠划开,痛苦不已——他只觉得天塌了下来,甚至他都不明白天为什么塌了下来。他的双腿一软,几乎坐倒在地上,好在眼疾手快的值班护士将他扶起。稳住了身形后,不顾护士惊疑不定的目光,陈西本能地向着儿子所在病房的方向狂奔而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护士已经告诉他,自己的儿子仍在抢救之中,但他似乎已经不能也不敢再这么等下去了。
他只是想当好一个父亲而已。而现在,无定的命运想要夺走他唯一的至亲骨肉。
他想看儿子一眼,他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怎样的灾难。
眼前闪过无数的人——祈祷者有,号哭者有,喜悦者有,冷漠者有,厌恶者有……一张张面容在狂奔的陈西面前转瞬即逝,他的脑中,只有那一块镌刻着“1103”的冰冷门牌,和门后可能并不存在的冰冷真相。
他也只是这人海中的一员,仅此而已……
“……你小子真是命大——要是再晚一步,按你当时的伤势,绝对是十死无生。”
“呵呵,既然大家都能度此大难,我又有何理由独赴黄泉?……倒不如说谢谢小玟吧——要是她当时朝我背后砍得那一刀再深一点,我可能都不需要抢救了……”
“不过话说回来,陈先生,那晚的林小姐……究竟怎么了?依晓慧所言,二位的感情一直很好的啊,林小姐……为何突然对你拔刀相向?”
“嗯……具体原因,我也不甚了解——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小玟那时候说话的声音与情绪……似乎和我在Y国的时候很是相似。看来,她还有其他事情瞒着我——不过,我也不打算刨根问底了。对我而言,至少目前,真相并不重要。”
“林玟那姑娘……唉,说实话,虽然对她不太相熟,不过在我的了解中,这孩子一直是很文静很懂事的。真是难以想象,那晚的她竟然真能对你下如此狠手。”
“我倒是不难理解——小玟和我一样,都是藏着事儿的人。一旦被触及不被他人知晓的禁忌,我们都会展露出他人难以想象的一面。换作以前的我,或许会在痊愈后找她问个明白,但现在……钱将军,‘破晓行动’结束后,小玟近况如何?”
“……不容乐观。我已经将情况告诉了尚在国外的林老,他似乎也没有主意。前不久与林小姐相熟的几位长辈朋友也在收到消息后来到林家探访,可大多都被拒之门外……简单来说,林小姐似乎……对自己那晚的行为很是自责。”
“……啧……虽然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让人担心啊——小玟她毕竟还是敏感了些,要想克服这道心理障碍,恐怕……”
“恕我冒昧,陈先生,比起林小姐的近况,你的眼睛……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嗯,恢复意识后我已经问过医生了——受损严重,视力本就完全丧失,为了防止伤口感染,只能摘除。哼……虽说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但回想起来,还是难免感到可惜……”
“唉……要不是为了救我和晓慧,陈先生你本不会遭逢此劫——说到底,在如此强敌面前,我还是太弱小了……”
“不必如此自怨自艾,张先生——那样的危局,牺牲是在所难免的。我本就做好牺牲的准备,但未能料想到牺牲的是我的双眼……只是暂时的意外与不甘而已,待我接受了这一切便也无所谓了——话说回来,苏醒过后,失去双目的我觉得听觉似乎比以往灵敏了许多,真的。病房外的交谈、叹息、笑语、哭泣……甚至是脚步声,我都能辨认得一清二楚。听,有急匆匆的脚步向我的病房赶来了——不会错的。等等,这脚步声有些熟悉……爸?”
当陈西踏着焦急的步伐一下撞开病房门时,他一下便愣住了——原本想象中空空荡荡的病床上,自己的儿子早已苏醒,穿着病号服、眼蒙着纱布躺在上面。而儿子的床边正站着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和一名与自己年龄相近的中年人。
但也仅仅是愣住几秒,陈西便迅速迈步走上前去。就在感性驱使作为父亲的他准备一把抱住儿子之前,他终于看真切了儿子此刻的情况——那蒙着儿子双眼的纱布之下,是一双略显干瘪的空荡荡的眼窝。
什么……情况?
“儿子……你的眼睛?……”
刚刚还在为儿子的幸存感到惊喜的陈西瞬间脸色变得黯淡,沉重的阴影再次蒙上他的内心。
“爸,我……我这……”
对于陈西的突然到来,陈正昊并没有感到太意外,但语气中的为难实在难以掩藏——从恢复意识的那一刻,眼前一片漆黑的他便知道,这么严重的伤势,是不可能瞒得住父母的。但必须对这些年疯狂的行为保密的他实在也想不出来什么理由能够让父母对自己的如此重伤信服,只得想着能硬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但他没想到,父亲会如此迅速地收到消息并赶到医院,与自己陷入几乎令人窒息的僵局。
“你是……陈正昊的父亲吧?”
正当这对对彼此都怀有秘密的父子陷入僵局之时,一旁对此似乎早有所料的钱宇谦从暂时的讶异中走出来,轻叹了口气,率先出言打破了僵局——毕竟是他派人告知陈西陈正昊的现状并通知他来到此处的。在钱宇谦看来,一直涉身于如此危险的行动之中的陈正昊不可能永远能够瞒过他不知情的父母。与其一直在胆战心惊之中帮助陈正昊瞒天过海,不如借此机会对陈正昊的父母讲明实情——毕竟,钱宇谦相信,保卫工作出身的陈西会明白他的意思的。
“啊,您是……971的首长?”
思子心切的陈西刚刚将目光与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儿子身上,完全没有注意到病床旁的那个中年人就是前不久出差时偶遇的自己原部队的新首长。
“嗯……陈西先生,有些事……我们还是单独谈一谈吧,这里不太方便。”
看着钱宇谦有些躲闪与暗示意味的目光,立刻领会其意思的陈西便随其暂时离开了病房,来到了医院无人的天台。
“陈先生,通知您来医院的人……其实就是我。”确认四下无人后,钱宇谦才低声缓缓开口道。
“首长,我儿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多年侦查工作的经验已经让陈西隐隐感觉到了真相,但他还需要确认。
“您的儿子……很勇敢,在京域帮助我们擒获了一批对Z国安全图谋不轨的歹徒,自己也不幸负重伤……抱歉,事出突然,未能及时告知您。陈正昊的医药费,京域政府会全额报销,我们也会对其进行不公开的表彰……”
“不公开?!”听到这个词,陈西心中顿时一沉——他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多年在军中做保卫工作的他自然清楚,“不公开”与这些待遇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突然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眼神有些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钱宇谦此刻的内心紧张到了极点——他当然知道,对于陈西这样一名老兵而言,理解他的言下之意自然不在话下。但至于这样一位视儿子贵于性命的父亲而言,钱宇谦不敢揣测陈西此刻的心理与接下来的反应。面对眼前这位沉默的父亲,钱宇谦内心的惭愧与自责达到了顶点。
“首长……感谢您对犬子的关心。”许久之后,陈西终于打破了沉默,语气之中带着不舍与无奈,“我只是……想多问一句,我的儿子的见义勇为……是他主动的吗?”
“……诚然。”钱宇谦自然明白陈西的话外之音——他对这位心情复杂的父亲坚定地点了点头。
“……唉……这小子……”陈西忽地长叹一声,面态似乎又老了几分,神情只剩下了落寞的苦笑,“好啊……好啊……我对他还是太不了解了……”
“您能理解就好。”听着陈西渐渐缓和的语气,钱宇谦心底暗暗松了口气,拍着他的肩安慰道,“事关重大,您应该知道军中纪律。我曾听闻老刘提起过您当年在军中的功绩——父子两代,都是英雄啊……”
“英雄吗……”陈西有些惶然无措地喃喃道,“英雄的孤独与伤痛,我都已经品尝过了。可我的儿子……我只是想看着他平平安安地长大啊……”
在钱宇谦的陪伴下,陈西缓缓穿过医院苍白的走廊。他觉得自己的步伐无比缓慢,他的脑海中闪过儿子从小到大的每一幕——不是欢颜笑语,便是无言沉默。直到走到病房门前,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儿子,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任何的悲伤与愤怒。
陈西这才明白,他一点都不了解如今的陈正昊。
他伸出颤抖的手,缓缓推开病房门——病房之中,除了适才躺在病床上的儿子与那名少年,又多了一位陌生的女子,似乎在和儿子商量着什么。
“……叶钎城?是叶小姐吗?”跟在陈西身后的钱宇谦一看到女子的面容,便不禁诧异道。
“钱将军,还有……应该是伯父吧,抱歉,冒昧叨扰。”赶到病房的叶钎城微笑道,“钱将军,之前谢谢您对之恒的照顾了。我此次来探望陈正昊先生,其实另有原因。”
“经过黄老同意,我将‘破晓行动’的伤亡情况部分向文森特教授说明了。教授听说陈先生双目失明的情况后,表示可以对其进行无偿的治疗——其实说是治疗,不如说是……实验。据我了解,那种疗法目前甚至才刚刚通过理论测试,远远未及临床试验阶段,风险极高。”
“但……对于双目被摘除的陈先生来说,这是复明的唯一希望了。”
“我此次前来,便是受文森特教授委托,前来看察陈先生的情况并征询其意见。若是陈先生同意,我们会和院方沟通,三天后带陈先生前往m国进行治疗。当然,这一切都由陈先生定夺。”
病房中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全部集中到了陈正昊的身上——此时,陈正昊的神情无比严肃。适才突然造访的叶钎城向他详细说明了文森特教授的治疗方案的风险所在,并且劝他拒绝。他很清楚,这位只与自己打过一次照面的叶小姐现在的确是在为他的安全着想。但如今在他的心中,他的安危其实已经不是第一重要之事了。
现在,在作出最后的决定前,只剩下一个人的意见无法忽略了。
“爸,这件事……”
陈正昊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犹豫,往日的果敢此刻烟消云散——毕竟父亲就站在自己面前,就算适才钱宇谦向他讲明了情况,但毕竟骨肉连心,尽管此刻陈正昊双目失明,终究还是保住了性命。若是贸然再参与这样安全系数不明的治疗,比起自己的生死,陈正昊实在不忍再让父母为他而担心了。
“没事的,儿子——你决定吧。”
陈西的回答远远超过了陈正昊的意料——若是放在原来,父亲是决然不会同意自己冒这么大的风险的。尽管他依旧能听出父亲语气中的不舍与艰难,但能够做出这样的回答,对于陈西而言,已经是相当难以想象的突破了。
父亲的态度反而让孝顺的陈正昊感到了些许为难。哪怕是数年前的诸多杀伐之事,他也从未如此犹豫过。在眼前的一片漆黑之中,他必须选择一个方向,继续坚定地走下去。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做出这个选择。
终于,在这片黑暗中,他迈出了第一步。
“叶小姐,告诉文森特教授……我同意接受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