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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杨再兴的帐子,杨再兴在帐前舞枪,那杆枪在月色下搅动寒光,蛟龙出海般的威猛。看那身影仿佛同六叔还真有几分相似。
爹爹难道一点不恨杨再兴杀了六叔?云儿心里纳罕。
“云儿,小鬼头,如何没去歇息?”杨再兴收住枪。
“杨叔叔,听说你是老令公的后人?”岳云问:“杨叔叔这路枪法是传说中的杨家枪吗?”
杨再兴点点头:“金刀杨令公是先祖,杨家也是忠烈世家,为了保家卫国血洒疆场。”
“从小,奶奶就给云儿讲李陵碑的故事。”云儿说,不由想起那被辽军包围,撞碑英勇殉国的杨令公。
杨再兴似乎也颇伤感,抚着岳云的肩问:“伤还没大好,如何就跑了出来?”
“去爹爹帐里问安回来。”云儿说:“爹爹还没睡,为军务操劳,云儿哪里能睡,回营帐读书去。”
“云儿也读书吗?”杨再兴话问出口,也觉得冒失。武将的陋习很少习文,宋朝的惯例又是重文轻武,就是当年那位填词“长烟落日孤城闭”的范仲淹大人也是以文臣率武将,这注定了大宋军力的薄弱。但对岳飞元帅的文采风流他却是早有耳闻。
“叔叔小时候顽劣调皮,只爱练武,不爱读书,没少被大人责打。闹得过了,还曾偷偷烧过书,被打得屁股半个月沾不得凳子。”
“云儿读了些什么书?”杨再兴问。
“才读过《公羊》、《谷粱》,这些时日爹爹在给云儿讲《史记》。”
云儿见杨叔叔成竹在胸的样子说:“云儿,得空可以来叔父帐里读书,《史记》、《通鉴》、《汉书》,你杨叔父还是烂熟于胸的。你营房中还有其他兄弟,夜里读书不要扰了他人。”
云儿得意的一笑:“云儿不在帐里读,云儿趁了月光读书。奶奶说,爹爹小时候也是守了灶台炉火和一天月光彻夜苦读。”
“杨叔叔也有彻夜读书的习惯,云儿可以得空过来。”
似乎和这杨叔叔有不解之缘,但云儿始终不愿忘记心中的恨意,不然他对不起死去的六叔。
可又想到朱大叔解释的父亲如今求贤若渴的一番话,想到父亲焦虑的愁容,云儿又不得不对杨再兴和颜悦色。
“听军中传言,杨叔叔要离开岳家军?”云儿终于破口问道。
杨再兴先是略含惊讶,然后笑笑说:“云儿都知道了。”
“杨叔叔言而无信!实非君子所为。”云儿的指责,杨再兴反是笑了。
“云儿倒是说说,杨叔叔哪里言而无信了?”
“杨叔叔当年答应留在岳家军抗金的话,都是瞒哄爹爹为了活命的不成?”
“云儿!”杨再兴嗔怒:“休要胡言!杨再兴堂堂男儿,一言九鼎,当然要抗金,但不一定要留在岳家军才抗金。”
“那同云儿的击掌之盟呢?杨叔叔要爽账?”云儿步步紧逼。
杨再兴才明白云儿的用意,笑了说:“此盟当然不忘,破了金兵,决战贺兰山巅!”
“那杨叔叔为什么要走?”
杨再兴目色迟疑,沉吟片刻说:“云儿不会懂。行军打仗是讲‘天时、地利、人和’,杨叔叔在岳家军,怕这‘人和’是做不到,众将间做不到配合天衣无缝,怕难成事。”
杨再兴感叹一声,对岳云说:“云儿,你六叔的事,一直是个愧憾。”
前军统制张宪奉命追剿逃蹿去连州的曹成。曹成奔逃去郴州,又转往邵州。
杨再兴随张宪去讨伐,岳云知道,这怕是杨叔叔在岳家军的最后一仗。
父亲甚至都吩咐了母亲为杨叔叔准备送行酒,要在家中为杨叔叔践行。
云儿本想同杨再兴一同去追剿逃匪,却被父亲把他留在身边,云儿知道定然是爹爹怕他还同杨叔父有嫌怨,伺机生事。
岳云摩拳擦掌,心想这穷寇已经是瓮中之鳖,正是一举歼拿的时候,却被爹爹扣了不许上战场。
晚上,岳云依旧为父亲铺床,佝偻着伤势未愈的腰,回身时父亲正注视着他。
“云儿,这几日没查儿的窗课,书可读了?”
岳云心里委屈,心想被你打得卧床几日,自然没法读书,这几日伤口发痒,坐卧不宁的,怎能天天读书?可若是说没全读,怕又要被爹爹斥责。
怯懦的立在一旁不做声。
“就是没读书偷懒了?”云儿偷眼看着爹爹,辨别爹爹沉着的脸色是真怒还是佯怒。
爹爹不会管什么理由,没读完就是没读。
“去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再睡。”
云儿诺诺称是。
“云儿,把书拿到为父帐里来读。”
“孩儿不打扰爹爹清休,还是云儿回帐去看。”
父亲审视着他:“那就要打扰同帐的军士们休息,过来吧,今晚在爹爹帐里入睡。”
这话似乎同杨再兴的言语颇像。
“《史记.李广将军传》,最夺目的反是太史公最后的批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就是说,桃花李花都不能说话,但是春风过处,香气袭人,就能引来游人驻足,踩出一道落英成泥的蹊径。为人也是如此,不需多说,但求问心无愧的做到,自然天会查,人会看。不可欺世盗名。”
“爹爹,那老子说的‘稀言,自然。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是不是就这个意思?”
岳飞微颔笑了说:“有些意近,但靠在一起牵强,黄老之术,我儿年轻血气盛者少看。容易领悟不当,消磨意志颓废厌世。”
话语里虽然略含责怪,但目光里还是鼓励。
云儿点点头。
云儿在抄写文章,父亲在秉烛夜读,顺口对他说:“云儿,有勇无谋是匹夫之勇,不足成大事;有谋无勇是懦夫,反会误事坏事。所以我儿一定要文武全才。”
岳云调皮的偷窥父亲的神色说:“六叔说,若说大宋前朝是重文轻武,云儿若生在那时只要文章好,字写得漂亮,就能当官光宗耀祖。可如今是乱世,戎马军中,操练就很累,读了书也没个用。‘诸君试看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李长吉的诗竟然被儿子活用到来驳斥他了,岳飞板起脸,压沉腔调:“手伸出来!”
云儿小鹿眼忽闪中带了怯然,忽然堆笑了无赖道:“爹爹,云儿的伤还没愈呢,爹爹好歹留了云儿的手也要揉揉疼痒。”
岳飞忍俊不禁,云儿无赖的时候就是让人哭笑不得的疼惜。
又读了几章,岳飞考了考云儿觉还大致过得眼,况且云儿过目成诵的本领他是知道的,也就吩咐云儿洗洗入睡。
云儿在被子里蜷缩到父亲身边,嘴里不停歇的说:“爹爹,那个杨叔叔很可笑。他才来,就听说云儿不是爹爹亲生的孩子,还哄骗云儿说,爹爹要将云儿送给他做儿子。~~爹爹,杨叔叔说,等云儿二十岁成人了,他就和云儿比斗,如若云儿有本事手刃了他,他就立军令状不同云儿计较。”
岳飞抚弄着儿子的头,不过十三岁的孩子,如何让他承受这么多苦痛。
“爹爹,杨叔叔要离开爹爹,他说他留在这里会缺了‘人和’。”岳云把那天同杨再兴的谈话一五一十学给父亲听。
“其实云儿也恨他,但有时候又觉得杨叔叔真是员大将,允文允武的大将。”云儿说。
“杨叔叔那天指着地上的木桶对云儿说,说木桶能装多少水,主要是看箍桶用的每条木板的严丝合缝,不在于每条木板的长短。杨叔叔说,他在岳家军的桶里,是条无法去抱缝的木板条。”
云儿见爹爹仰看了帐顶不做声,似是在想事,就凑贴到父亲身边,闭上眼不自觉的抓了爹爹束腰的带子睡下,嘴里还喃喃的说:“其实杨叔叔和六叔哪里很像,可惜他不是云儿的六叔。”
岳飞本想打落云儿的手,却又不忍,躺在那里只端端的审视着儿子清秀的面容,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本想将云儿翻过去让他自己睡好,忽然意识到儿子腿上的鞭伤,怕是只能侧身或趴了睡。
借了昏黄的灯光,看着云儿熟睡安详的脸发出匀称的鼻息。岳飞轻轻的松开云儿的底裤,看着他身上已退却暗紫的伤痕,心里也一阵不忍。伸手去触摸,却怕伤了孩子般不敢触及孩子的肌肤。(未完待续)